肃玉和暖暖看着张贤睡在泥下。日光是羞涩的姑娘,在林木间悄悄穿过,亲吻在他的脸上。好像一副画,最后不知收起笔在何处,于是悬在画上,等着那场邂逅。
暖暖斫了院子里的花藤,编成方形的墓碑。碑上的字,是肃玉刻上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张贤两个字。张贤终于能忘记恩仇了。肃玉握着长屿笛,接着,便是去星月楼,把长屿笛交给长宁,完成他的夙愿。
“我们不去长屿岛了吗?”
“长屿先生都见过了,去不去长屿岛不重要了。”
“可那些刺杀行舟先生的人?”
“他们如果是长屿岛的人,为什么要杀行舟?我来的时候,确实一团迷茫。离沧大哥说得明确了,长屿岛没有杀行舟的必要,准确说,是他们没有杀行舟的能力了。他们也有可能是灵山教的,若是灵山教杀人,怎么会失败?”
“会不会是行舟身上藏了赵噬泪前辈的武功秘籍,心法。有人抢夺?穿上长屿岛的衣服,把我们先引过来。”暖暖猜来猜去。
“不,他们是冲我们来的。”肃玉透过枝叶的空隙,望着碧空:“他们以为只要杀了我,千岩庄就被孤立了。他们想不到的是,长孙家是否与千岩庄结亲,爹爹都会护寻雪周全。”
“那他们是谁?”
“武夷门。”
暖暖值指了指东南武夷门的方位:“他们在江南,还是那么鲁莽。武夷山的佛都渡化不了他们。”
“佛如何能渡恶人?佛若是能渡恶人,武学便不复存在了。”肃玉点点暖暖额头,“这里和星月楼,还有十天水路。”
两人手牵手行在山间。
腐气隐隐。
暖暖长剑挺出,挡在肃玉身前。肃玉道,我哪里是这般较弱,真要你来保护。你别把我跟丢了就好了。
啊,我还没资格保护你。暖暖心中很是失落,但长剑紧握。
肃玉道,你才多大年纪,我比你大了整整五岁,我难道真叫你个小丫头拼命啊。我这虚长的五岁,武功都白练了。她给暖暖的手心呵了呵气,这是死人的气息,你小心些。跟着我。
肃玉不容暖暖分说,走到暖暖前面。
腐败的气息越来越浓,熏得两人睁不开眼。
肃玉姐姐,那是个人。暖暖指了指。
草堆里的尸体,已腐烂不堪,长满红色的疤痕,山蚊乱飞。双腿已不见了,只在稍远处留着几段残肢,带着血红。残肢上,枕了几头野狗,皆已毙命。也是身上长满红色疤痕。
是梅清岳,暖暖道,她很是害怕,但还是状态看了一下,那流行指环还算完整,但已半截没入了土中。
中了不落芳尘,死相怎会如此恐怖。怪不得张贤一直叮嘱,泥土覆盖住他便好。不必换干净衣衫。他说,百年后,一地黄沙,真的与光同尘了。
暖暖一掌推开砂土,让黄沙覆盖住这惊悚的一幕,然后,和肃玉绕着走了。
下了山崖,好容易赁了条船,到了常州。
常州遍布大大小小的湖泊,星月楼就在仙女湖中。
常州的人,没有不知道星月楼的,那是人间富贵乡。常州的人,也没有不知道长宁的,那是人间富贵花,却别有根芽。
肃玉和暖暖寻个邸店,换了两身新的长衫。仙女湖在常州的中心,有四条大道通向此。
未到近前,瞧见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脸色发黄,手臂健硕,自顾闲逛。遇见有人要坐船进楼,就上前戳戳点点。
你是谁?孩童颇为警惕,他的对过,是个三十余岁的男子,佯装商贾,但不改江湖气。孩子一问,单手握拳。他握拳的方式与常人又有些差异,他的大指是藏在四个指头里的,露出的指关节,凸起,圆钝。
这是泰山一带的伏虎杀,一拳能打掉一只猛虎。听说很久以前,泰山常有猛虎出没,伤及无辜。一个老猎人自创了这套伏虎杀。暖暖和肃玉轻声说着。
拳头砸在虎头之上,猛虎能当场毙命。
这门功夫,练得越久,关节便越圆钝。大指藏在四指里,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万全之策。猛虎不懂拳法,不谙武学掌法。更猜不透人心。只是有孕的母虎,垂死挣扎,便会拼起反击。大指出其不意弹出,能戳断猛虎之喉。
这功夫,当真猛于虎。
那三十余岁的男子,道,我自然是客人。他的拳自腰间缓缓上举。
肃玉姐姐,不好,他要打那个孩子。暖暖有些担心。
那个孩子,会没事的。肃玉看着这两个人,和暖暖说得极为大声。但这个时候,这个会伏虎杀的,你便是说话越小声,小心,他都能听得见。不如大声告诉,你在这。
这个孩子不简单。肃玉心想着。孩子的功夫既有南岳派的风入松之气,又有破周剑的威武,还夹带了丽州雪山派的空灵之韵。
你不是一个好的客人,你要打人。孩子食指中指张开,伏虎杀的拳头被孩子挡住,勇往“不前”。你是谁,怎么会有人拦着客人的。
我是你爷爷!孩子讥笑他。
爷爷是个什么东西。伏虎杀不屑得低头看了看孩子。
我不晓得爷爷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奶奶让我这同样说的。孩子的手指轻轻松松,他回答得一板一眼,看不出嬉笑怒骂的神色。
这孩子赢定了。肃玉暗自道。
果然孩子手指向前一推。伏虎杀形式溃散,未及出第二拳,伏虎杀的手掌竟从手腕上齐根断了。血,覆满路,命薄如纸,被生生裁断,随风飘洒。带着主人的绝望和一身苍白。
小鱼有的吃了。孩子朝湖里看了一眼。他竟然有些喜悦,喜悦他的小鱼朋友,不必担心今日温饱。
鱼蜂拥而上,又云散风流,像一朵红花,花瓣一点一点脱离花托,落英缤纷。
暖暖啊了一声,这孩子竟如此歹毒。歹毒和仁慈,似乎并不适合形容一个孩子。更多的时候,孩子被称为顽劣和乖巧。暖暖脸色发青发紫,她的衣衫下摆沾了伏虎杀的血,那种猛烈喷射出来的血,从里红到外,又从外红到里。长剑落下,撕下沾了血的衣衫下摆。
湖中的人或临窗,或立在船头。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更没有谴责谁家父母如此放纵孩子。他们看看孩子,有看看路人,最后冒出一句,就这样好了?那个蛮子,不起来再厮杀一番。
他们都确定,这个伏虎杀,起不来了,他躺在地上,面目扭曲,完好的那只手,颤抖得指着孩子,牙齿已咬碎半数,舌头在满嘴血泊里挣扎。
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孩子低头看着他,伸出右手,伏下身去,似乎要去探他额间。伏虎杀左手握拳,虽然他很用力,但拳已很松了,孩子伏身的速度很缓,很慢,他发现了一件新玩具,便是这个残破的人。他要好好看看这件玩具,是做个铁笼装起来,还是给他穿上带鸟羽毛的衣裳。
因此,伏虎杀花拳绣腿的拳头,与孩子下蹲的半个身子碰到了一起。是软软得碰到了一起。
还会动!孩子吐出三个字,一把将他的头拨向另一侧,他想到了这个玩具的新玩法,再掰掉一只手,做个拨浪鼓!
伏虎杀左手的拳对着头被拨到一侧,彻底败下阵来。五指瘫软在地上,在血泊中沉沦。他脸上的表情传递出他的羞愧和疑惑,他怎么会倒在一个孩子手上。
他是谁,他父母是谁,他师父是谁?
他到底是谁,他父母到底是谁,他师父到底是谁?
江湖,烟波浩渺,眼前,风平浪静。
梦里的江湖和眼前的江湖,重叠,散开,再重叠,再散开。
孩子又伸出了一根手指,大概他觉得两根手指用起来太浪费,于是便决定用一只手。
不要动。肃玉喊了一声。
湖上的人,舟上的人,楼里的人,岸上的人,皆侧目看她。
她又是谁?
一个黄毛丫头管星月楼的事做什么。星月楼的事,是你想管便能管的吗?
不过,这黄毛丫头形容俏丽,身姿娇小,嗓音甜腻,那双眼,不谙人情,不容江湖,星月楼佳人娉婷慕清秋,就缺这样的。你真想管星月楼的事,嘱咐妈妈好生调教,又是一朵人间富贵花。
于是,那些闲人,浪人,疯人的双眼穿过那些闲人,浪人,疯人,看向肃玉。也不管那孩子如何处置他的新玩具。
肃玉姐姐,这些人,好奇怪,我探不清他们的底细,不如,我们回去吧。这里,我觉得好怕。暖暖拉着肃玉的衣角。我们等人少了,偷偷游过去、
但肃玉已无瑕估计那些闲人,浪人,疯人是如何看她的。她看到伏虎杀左手拇指竖起,虽然已剩不到一层的力道,但他仅剩的一丝清醒告诉他,最后的一点希望在此一举。他要一指戳破那个孩子的喉咙。
他不能这样倒在一个孩子的手上,否则,去送命的便是整个师门。
他杀尽猛虎,猎豹,豺狼,败过名声响亮的敌手,他只要断了这个孩子的喉咙,那么,他还是条汉子!他便不是被人轻易折断手掌的莽夫。后人也会说,他最后杀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得了师父的百年内力呢。这样,他们的师门败的便是另一个师门。他们的伏虎杀败的是另一个传说。
可来不及了。
伏虎杀的大指已触到了孩子的喉间。
孩子却笑了一下,这个玩具他自己知道怎么玩!给我娘看,我娘肯定高兴。
他双目看着这伸过来的最后一击,鼓起了掌。
一个孩子坐墙头,两个孩子墙头坐。
看花花,数豆豆。
一数花落葬枯骨
二数花谢埋懦夫
三数花枯焚血肉
诡异恐怖的歌谣和着他真心不容江湖的脸,在伏虎杀眼前越来越恨。他多唱一个字,伏虎杀的恨意便多聚一分。
肃玉剑未出鞘,高高立起,去挡伏虎杀的大指。
可孩子的手比伏虎杀的大指更狠,比肃玉的剑更快,他的食指已在伏虎杀的眉心重重戳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肃玉的剑悬空在伏虎杀和孩子之间,不,应该是伏虎杀的尸体和这个孩子之间。
孩子的手指在伏虎杀的眉心戳了个洞,洞穿了他的头颅。洞孔中鲜血汩汩,可怜的是,伏虎杀看不到自己死后的凄惨形状。他的双眼是那种玄幻莫测的神情,眯眼看着湖上的闲人,浪人,疯人。湖上的闲人,浪人,疯人也看着他,纷纷嬉笑。好久没看见杀人了。比看戏里的生死过瘾多了。
孩子沾了伏虎杀鲜血的手指夹住肃玉的剑,你的剑拿开,我奶奶说,敢拿剑指着我的人,先让他把剑拿开,不听话,就直接折断他的剑,再不听话,就一剑杀了他。
他说得很清晰,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但孩子却对伏虎杀的死,没有任何的表情。一个江湖人,不管是处心积虑得谋杀,还是迫不得已得反杀,还是天经地义的仇杀,还是心不由己的误杀,杀了人,双眼在那一瞬。有窃喜,有欣喜,有愉悦,有悔恨。林林总总,总归都是对江湖的留恋或不舍。但这个孩子,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命在他眼里,就是一文不值,不值到他就不需要为被杀人的付出任何感情。
肃玉收回了她的剑。
暖暖拉着她的手道,轻声道,肃玉姐姐,这个星月楼,我们。。但不及暖暖说完,肃玉道,好。我收回的我的剑,那我们能去星月楼吗?
可以,奶奶没说不可以。孩子回答得极为干脆,奶奶说,星月楼就是你的温柔乡。
肃玉一颗心依旧在七上八下,这个孩子,太古怪,古怪到星月楼在身后,变得扑朔迷。她握了握藏在怀里的长屿笛,暗自道,张贤的担心并非完全多余。此地,即使无风无浪,她也是星月楼。
孩子手一挥,湖中的一艘船慢慢得便靠了过来,船夫道,两位公子,安好。他五十上下,说话的时候,眯眼打量着肃玉和暖暖。嘴角露出一抹像王八的笑意,小公子,这两个都是姐姐。他对这孩子,还算恭敬。
孩子摆了摆手道,他们穿了和爷爷差不多的衣衫,那就是哥哥。他说这话的时候,拉了拉肃玉的衣角,抬头看了看肃玉,又去拉她冠带,就是穿了没爷爷好看,爷爷可高了。
暖暖脚尖在湖面点了一下,又在船尾点了一下,已立在船夫身后。点了点他脊梁骨,道,快开船。这下,船夫吓出了一身汗。暖暖的手再重点,他别说撑船,连活命都是奢望。赶紧满脸笑意,连连弯腰点头,公子,坐好。
肃玉下到船上,和暖暖并肩坐着。船夫慢慢摇向湖中央的星月楼。
对过一艘画舫,华丽堂皇,古朴典雅,扬起的涟漪,淋湿了船上歌姬的衣衫。一个胖子,衣衫敞开,揽住一个歌姬的嫩肩,道,你唱的什么曲。歌姬道,奴家唱的是山林春晓。
胖子撩开歌姬的面纱,亲了亲她的脖颈,道,爷来了,该唱山林挥鞭破九枭。这个男子是独行金鞭包破枭。专使长鞭。方才一直在暖暖肃玉身后,若有所思。
“肃玉姐姐,他们是随缘的。有些人来了,派画舫接,有些人,就直接杀了,我们,就用独木舟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