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摇橹,船也载着船夫。
湖上五光十色,艳艳无边。白鹭和黄鹂水天为伴,浅浅的白莲露出几朵花苞,歌姬与落魄书生在花苞前,窃窃私语,也许花开了,命就不同了。星月楼星星点点的亭台楼阁,交相辉映。清秀的琴师,丝竹绕耳,艳丽的舞娘在楼前,楚歌绿腰。他们相视一笑,一个红袖翻飞,眼波妩媚,再从高处舞下时,就是下一首曲,下一场舞,下一世的人生百态。
一个身形尚小的歌姬,白衣银纱,低低行礼,轻轻道,奴家红尘,恭候两位公子。她笑得有些羞涩,有些不知所措,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手指的方向,正是星月楼的花门。覆满紫色藤花。
而船夫已形色匆匆,已隐在湖中了。
肃玉绕开她的手臂,跃起,已拉着暖暖,落在了星月楼的连廊上。
红尘有些怔,理了理被风亲吻的发梢,低声道,如若有些茉莉花水,就不会这般失礼了。她望向氤氲的湖面,起起伏伏的船上,还有下一位过客。
公子,你听,那儿有人在吹笛子。暖暖的手指,指指点点。笛声,若隐若现,散入凌霄看不见了。
这个声音,很低,大概吹笛子的人,很累,也许她或者他,有很多心思,无人可诉。
可这个声音,刚刚却很清晰得浮在那琴声,箫声,琵琶声,箜篌声中,不与那些音乐共融互生。笛声很凉,凉得发怵,凉得能让人流下泪来,在这般明媚的春光中。
吹笛子的人,会是长宁吗?暖暖问道。
那么,她还是在乎他的。
你们是谁?廊角转弯处,行出几人,为首是个四十余岁的女子,风姿不在,眼角无力,珠翠压满头,却更显死气沉沉。
她身后,六位孔武男子分列两列,看向暖暖和肃玉的眼神,轻蔑而轻佻。
肃玉挡在暖暖身前,暖暖趁机塞了一块金子给一个青衣短衫的鼠脸男子,他弓着腰,顺着金子的光,看到暖暖俊秀的脸庞映在金子上,又跃上他的双眼。双臂一左一右揽住暖暖和肃玉道,这,是我的两个家人,方才不是你们妈妈接待的吗。怎的,这就不认了。要和他们比比吗?抬眼去看那些孔武男子的兵刃。
星月楼的护院再出色,也比不得一个在江湖漂的。他看人兵刃的眼神,也是鄙夷的,这,都是些绣花的功夫。
死气沉沉的女子,拂袖狠狠甩了下他的胸口,低哼一声,转身就走。
鼠脸男子笑了几下,带着不痛不痒的语气道,丽娘妈妈,再多寻些小歌姬。
屋内的琵琶响了一下,由很重的沉闷跳跃为很轻的明快,大概弹琵琶的人,心绪乱丛横。怕别人知道,也怕别人不知道。
不见春满枝,不见绿满窗,只见藤曼绕东床。弹琵琶的女子,唱得缓缓慢慢,在这不该抑扬顿挫的地方,不知今夕何夕。歌词是哀怨的,她却却很欢乐,一悲一喜之间,浪子迷失了方向。
肃玉和暖暖挣脱开这个男子的手臂,问道,你知道长宁住在哪里吗?
屋内的琵琶停了一下,是突然的停顿,是这个名字给弹的人带来的某种暗示,导致她,心弦被拨了一下。
你们好狂妄,要见长宁先生。她笑得极为放肆,于她而言,虽低声,却已哄堂。琵琶声弹得更快了,是那种不再做作的轻快。
笑是好笑,将歌姬称作先生。
她在哪里。暖暖的剑破开纱幔,屏风前坐了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玫瑰水晶步摇直垂到心口。玫瑰是粉紫色的,衣裙是白色的,纤细的手指正拨弄着琵琶。脸上不见天真烂漫,只有落英飘摇,浮沉不定。
歌姬抬头看了暖暖一眼,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姑娘,开口便到,小妹妹,你这脂粉用的不妥。额上应用白净些的海珍珠粉。这胭脂吗,好用海棠和茉莉的。
她颐指气使,倒是端足了“先生”的架子。
暖暖一生气,剑前进了几尺,横在琵琶上。
带我们去见长宁。长剑斜劈,断了她的几根琵琶弦。
弦断的时候,很重很长很嘶哑的一声响,弦在琵琶上猛烈扭动了两下,垂到了地上。
大胆。她登时怒容满面,右手便来抓暖暖的手腕。
暖暖的手顺势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们到底是谁,放肆。那个男子亮出兵器,是一把环刀。
他拔刀的时候,那把刀高高竖起,他转个半圈,便能先把暖暖劈成两半,回刀时,再把肃玉劈成两半。至于小歌姬,看她造化。他们这些人的面子,重过女子。何况只是一个明天就会忘记名字的女子,又不是他的妻子。
暖暖小心,肃玉料准了他的刀法,左脚立住,右脚已踢在了琵琶上,膝盖一抬,琵琶跃上左肩,刀落下时,琵琶从中断成了两截。
小歌姬被肃玉护在了身后。她有些害怕,但转而娇声道,快赶走这两个人。妈妈知道,来了两个姑娘,会打死我的。
住嘴,暖暖道。
只要你们乖乖带我们去找长宁。肃玉说道,又接过暖暖递过的长剑。
可妈妈说了,不可去见长宁先生。歌姬摇着头,哭得梨花带雨。她等了这么久的人,怎么会不管她死活。方才如若不是肃玉,现在的她,已是一地污血。
怎么,你们要拿她要挟我。男子刀上的铜环,极为圆润光滑。一旦沾了血,他便要好好打磨,可打磨得越光滑,越是能在一片黄灿灿,青晃晃,惨淡淡的光晕中,照见缺口。
可惜,我真的不知道长宁在何处。他低头看了下他的刀,他的脸和小歌姬的脸,重叠在刀上,面目有些模糊,有些扭曲,看不清对方的喜怒哀乐。我来这,并不是为了找长宁。他有些放松了警惕,一缕秀发从他袖中飞出,落在刀上,碎成了一丝一丝。
那是小歌姬的秀发。方才还藏在小歌姬的步摇上。
肃玉的剑在手中飘来荡去,道,我从不拿一个女子去要挟一个男子。如果男子真的在乎她,怎么会让她被人挟持呢。
肃玉双眼看着他刀上的铜环,找他刀法的破绽。
铜环一共一十九个,大小一致,男子露出一丝笑意,这两个姑娘的功夫,稀松平常,谁让他们来找长宁的。她们能进这星月楼,不过,运气碰巧而已。
这个星月楼,真是什么人都有。
他满不在乎得哼了一下,握刀的手法变了一下,刀横在胸前,竖拳也变成了横拳,刀尖微微对准了刀囊。他的刀囊上,绣着小歌姬的像,穿了红衣,在雪地里寻梅,是小歌姬送他的信物。
这个星月楼,多的是歌姬,下一个投欢送抱的,兴许更有趣味。
他竟然有些得意了。看这三个姑娘的眼神,也是飘飘忽忽。
肃玉小指一勾,长剑抛给暖暖,长屿笛在手心转了几下,横挑竖拨之间,肃玉一个起伏,约至梁上落下时,长屿笛从十九个铜环中穿过。
而,刀尖刚刚碰到刀囊,他本来想收刀的,可长屿笛阻止了他的想法和做法。当长屿笛穿过刀尾第一个环的时候,他瞬间改变了主意,但他来不及把刀重新抽出,长屿笛穿过了十九个铜环。
他动不了,握着刀,杵在那。
他甚至看不清,这把笛子是如何穿过十九个铜环的,他的招,都来不及出。当他看清这是长屿笛的时候,他的刀插在了地上,刀尖向下,像座坟墓,钉在那。
而长屿笛,扼住了他的喉咙。
小歌姬,再不说长宁在哪,你的情哥哥便没命了。肃玉说道。
小歌姬摇着头,她伸手去拉他的刀囊,可远到够不着。
长屿笛又近了一寸,就要戳破他的喉咙。
长屿先生是你什么人。男子终于发问了。他没了刀,便没了天纵潇洒的资本。
我不认得什么长屿先生。也不知道长屿先生是谁。肃玉故意疑惑不解,连连摇头。
你的长屿笛哪里来的。男子双眼看着笛子,如果他后退得快,长屿笛刺过来便更快,他还是不想在他的小歌姬身前,丢了面子。
那么,你的十九连环刀又是哪里来的。肃玉反问。
我今日就是要看看,你的小歌姬是不是真的在乎你。肃玉冷眼扫了下小歌姬,如果想换他平安,告诉我长宁在哪里便好。
小歌姬双手手指叠在一起,又分开,呢喃了几下,终究摇了摇头。
你尽管大声呼救,就是不知你们的人来得快,还是我家,暖暖停了下,和肃玉相视一笑,马上不假思索得道,我家公子的长屿笛快。暖暖挟住歌姬的手腕,她的手,柔弱无骨,是双美人的手。
相公,星月楼门规森严,我不知道,便是真的不知道。小歌姬身子冷了一下,吐字清晰,毫无留恋之意。
其实,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方法。长屿笛在肃玉手中晃了晃。
我找妈妈,赎你的身,那么,你便不是星月楼的人,自然,不受门规管束。肃玉说得也毫不含糊。暖暖从怀中取出几锭金子,放置在几案上,道,这些,足够了。
小歌姬是逼不得已来的星月楼,这星月楼,丝竹管弦,洗去的是男人的尘,困住的是女人的魂。那男子道,怜儿,我不必你来可怜。小歌姬眼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洒脱,在这洒脱中,她的伪装,她浓烈的脂粉气迅速脱去,现在,她是一个叫怜儿的姑娘。怜儿,是她爹妈给她起的名字,可惜,爹爹妈妈都不在了。
你们真的能让我离开星月楼。那相公,我以后都跟着你好不好。她有些不相信了,殷切切得望着那个男子,等着他肯定的答复。
男子楞住了,他有些尴尬,有些不知如何答复,双眼望向自己的刀,让她们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我,我是,他本来想说,我是有妻子的。可他的妻子,他连面都没见过,兴许,早就另觅良人了。
长屿笛对准了他的心口大穴。他摇了摇头,道,你根本就不懂长屿笛。
是吗?肃玉反问。
她左掌从左向右划过,屏风后的铜镜碎裂,碎片散了一地。碎片倒映此间光景,斑驳陆离,红色的胭脂,白色的纱,绿色是窗外探入的柳。
长屿笛在我手中,即便长屿笛不在我手上,我一样能让你束手就擒。肃玉信心十足,这个人,不过浪得虚名,她都赖得去想这个男子的名号是什么了。
长屿笛没入了他心口半寸,心口血气倒涌,几滴血滴溅在刀囊上,刀囊上的人脸,更俊俏了。我也不是存心为难你,如若你有妻子,就不该来此处。如若你要娶这个叫怜儿的歌姬,就不该这般犹犹豫豫。肃玉犀利的眼神望向小歌姬。
我说,我说,小歌姬取下饰物,除下星月楼华丽的外衫。她将衣衫撕得粉碎,我把这星月楼的衣衫,丢了,就不是星月楼的人了。长宁先生的屋子,离这不远。我这楼下有个暗道,直通长宁先生的长宁阁,这本是妈妈为了,为了监视长宁派人造的。那个造暗道的工匠,喝醉了,就把这事儿说给白鹭听了,白鹭告诉了我。
她眉间心田,全是那个男子,不住得看向他,又爱又疼又伤心。
暗道怎么打开,肃玉的长屿笛不放。
我给你们打开。小歌姬捡起地上断了的琵琶,在廊柱上重重得敲了几下,地板张开,是一条船。小歌姬忙不得道,你们蒙住脸,呼喝一句,湖中影,心中泪,眉间愁绪藏不住,案前酒一壶,星月伴舞。若有人回答,终究。你们回答,一抔黄土。自有船夫引你们去。
肃玉抽出了长屿笛,男子胸口涌出一片血,染湿了衣衫。
但肃玉和暖暖已坐入船中,道,以他的修为,不会有大碍,都是些皮外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