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天峰厂的黄昏。
西边的半边天仿佛是老天爷的灶台，烧得红彤彤的，就连西边不高的山林，也被染红。
东边的半边天却变成了黛青色，就像黎明之前的那种颜色。
性急的张大牙早早就点亮了大门上的霓虹灯招牌，“大川滑冰场”五个字在一闪闪的，就像是他看到钱的眼神。
隔壁的吴财主再三斟酌，决定还是缓一缓，不跟他一般计较。于是电影院大门上的彩灯继续保持沉默，让滑冰场一枝独秀。
西边的红色慢慢褪去，东边越来越沉的黑色填补进来。西边的山林，渐渐地模糊，最后变成了影子。
广场上的人多了起来，露天舞厅的音乐也响起来了。滑进舞池里的人似乎更多了，让舞者转圈都要小心一点，不要碰到其他人。
感觉到前景不妙的天峰厂工人师傅们，似乎在尽力抓住最后的快乐时光。
刘振华和明未央手拉着手，走在环厂马路上。
来来往往的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两人，调侃着打招呼。两人大大方方地一一回应。
“明未央同志，以上就是刘振华同志在南鹏以及南港两地的情况汇报。”刘振华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个赵飞燕，真得很漂亮吗？”明未央微微歪着头问道。
“赵飞燕？哦，伟利达的梁珮琳啊，差不多，只是梁珮琳要黑一点，但脸型要圆润柔和一点。未央，我向组织发誓，我真的是想请她帮个忙。”
“我相信，你跟她真没有什么。”明未央笑眯眯地说道，“正是没有什么，师哥才会说出来。真要是有事，师哥才不会说。”
“嘿—嘿—嘿。”刘振华笑了几声，借着理直鬓角的乱发，抹去那里的冷汗。
“飞哥向叔叔阿姨汇报，我向你汇报。我们都是一五一十地汇报情况，实事求是，绝不敢向组织隐瞒，绝不会出现不忠诚、不老实的情况。”
“在这里背报纸呢！”明未央好气又好笑地阻止刘振华继续往下说。
“太阳镜和手表你喜欢吗？”
“喜欢。”明未央伸出左手腕，亮出一块崭新的岚珀白金女表。刘振华也伸出左手，凑到一起，正好是两只对表。
“这不便宜吧。”
“不便宜。”
“你哪里来的钱？”
“打劫啊。我手持两把西瓜刀，从佐敦道杀到弥敦道，抢了满满一袋子的金银首饰，结果被南港警察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大部分战利品都丢了，只剩下这一对手表。”
淘到第一桶金的真相，肯定不会说出来。这是刘振华和冯晓飞共同的秘密。
明未央被逗得咯咯笑，笑声就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是不是阿姨给你的钱？”
刘振华不出声。
“你这次去南港，怎么不通知一下阿姨？多难得的机会。”
“上次我妈来信说，唐叔，就是我继父，在台岛成功大学的聘期快到了，她一直在劝说他来大陆任教。信里说有眉目了，说沪江交通大学有意聘请唐叔去做教授...”
“好事啊，叔叔是哪方面的教授？”
明未央欣喜地问道。
她察觉出刘振华对待其母亲的态度变化。以前提到他妈妈的时候，总是用“那个人”，“她”等词替代。现在直接叫妈了。
这说明刘振华的心结解开了，明未央也替他高兴。
“我妈说过，叔叔是美国霍普金斯大学生物物理学博士，在普渡大学、南加州大学任教过几年，八十年代中回了台岛，研究方向好像是分子生物物理学。分子我知道，物理我懂，生物也了解一点，合在一起我就一点都不明白了。”
“听着是觉得挺玄乎的，像是听天书。”明未央笑着说道，“不过是好事。阿姨一起去了沪江，你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刘振华点了点头。
前世自己一直不肯原谅母亲，坚持不肯要她的帮助，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愿意向身在沪江的她开口。
自己冰冷的态度，尤其是01年一次言语冲突，伤透了母亲的心，原本就一直心怀愧疚的她，很快就一病不起，没两年就病逝了。
等自己知道真相后，后悔莫及。再等到自己有了儿女才深刻体会到，不是万不得已，哪个正常的父母愿意抛下亲生骨肉？
人总是想着自己的艰辛和苦难，觉得自己是最不幸的人。可自己为什么不替母亲置身处地地想一想？
她去了台岛没几天，外公病逝。为争家产，后妈、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还有一群后妈娘家人，各个如狼似虎，都恨不得制她于死地。
孤身一人，异地他乡，备受欺凌，还要牵挂千里之外的幼子，是何等的绝望和悲惨？
每每念及，自己的心，就像刀绞一样。可惜可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人总是在在失去以后才知道去珍惜。
这一世，不能再这么糊涂了。
“是好事，等她去了沪江，可以经常见面了。”刘振华笑着答道。
明未央看到他的双眼里闪着水光，以为刘振华想亲人了，连忙开解劝道：“事情告一段落，厂里又没有什么事，你回一趟青溪呗。”
“我正好有这个打算。”
姐姐姐夫一家很快就会遇到一个大劫，掐着时间算，这几天确实要回去处理掉。
两人慢慢地走了一段路，刘振华突然开口道：“未央，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辞职的，要去南边发展。”
明未央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这让刘振华有些惊讶。
“你不吃惊好奇吗？”
“下午师哥说起你在南鹏和南港做的那些事，爸爸非常激动，说你非池中之物。母亲也难得地没有反驳他。我躲在一边听，也明白了，天峰厂，你待不久。你是一只苍鹰，天空才是你的归宿。”
“你也没有丢下天峰厂不管，还费尽心思给它找来了订单。嗯，小声点，不能让别人听到。”
刘振华笑道：“没事，就算听到也没人信，还会笑话是我和飞哥吹牛辖编的。”
“那倒也是。”明未央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也会离开天峰厂，离开曲江。”
“啊，你毕业去哪里定下来了？”
“学校保送我去杭城电子工学院经济系。我妈说，现在金融学很热门，她已经托人想法子把我调剂到金融学专业。”
“What？这是怎么回事？”
“杭城电子工学院，跟我们学校，以前都属于四机部，而一到七机部下属各院校都有这么个传统，本部的大学每年给同一部的中专留几个保送名额。”
“以前我们学校还有保送电科大的名额，现在只剩下杭电工学院了。我妈说，我可能是最后一批中专保送生。”
一道亮光在刘振华脑海里闪过，原来是这么回事！
以前听未央说过，她初中时的成绩只能勉强算优秀——班级前十名，年级前五十名。
而到了高中，除了拼天赋，还要拼韧性和刻苦。很不幸，家庭优渥的明未央在这两点上都不尽人意。所以按正常计划今年应该考大学的明未央，成绩很难预测——一本渺茫，二本勉强，最大可能是大专。
于是庾阿姨早早布局——让明未央初中毕业考四江电子工业学校。她初中成绩还可以，集团子弟还有分加，很容易就考上。
然后继续努力学习——但不用像高中三年那样拼命了，同时发挥组织能力、能歌善舞的特长，积极参与学校活动...保送，除了成绩，还要看综合表现。
到时候就顺理成章地拿到保送名额——以庾阿姨的手段，肯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不落一点口实。
更绝的，庾阿姨还通过手段把未央安排进了经济系金融学——电子工业bu直属的大学，居然有经济系和金融学专业？
未央虽然读了三年中专，可是根本没法跟学贯古今中外的高中三年相比。她的数学、物理底子去学电子、机械等工科专业，非得逼死她不可。
换到经济系金融学专业，那就是海阔任鱼跃了。
运筹帷幄，长袖善舞——从旁人意想不到的角度入手，在规则范围内用尽手段。
终于明白了，冯晓飞等人为何对庾阿姨畏之如虎。有这样的丈母娘，真是三生有幸啊。
两人边走边聊，快到规定的时间了——二十点整。刘振华送明未央到楼下。
临分别时，明未央看了一眼自家窗户，跟刘振华紧紧抱在一起，然后依依不舍地上楼去了。
刘振华站在楼下，等她在阳台上挥手告别。
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
正着急时，明未央站在阳台上，挥着手，兴奋地喊道：“华哥，我妈叫你进家来坐坐。”
清脆的声音在夜空里回响，传得很远很远，估计都传到广场那边去了。
刘振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