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县城还是此前一样。
大街热闹，商铺林立，行人匆匆，车水马龙。
唯独藏在县城深处的小巷，十分幽静，阳光小心翼翼地晒进来，投在老屋的木门前。坐在门口的老人，就像屋顶上的那些瓦片，岁月的斑迹重重叠叠。
刘振华走过大街，穿过一条小巷，抄了近路，走进了青溪县医药公司大院里。
大院里有熟人，看到刘振华，笑着打招呼。
“华子回来了？”
“回来了。”
是吃中饭的时候，各家各户飘出饭菜香气，像鱼线一样，勾出了大人、小孩的说话声，在每扇门，每扇窗户里飘荡徘徊着。
沿着家属楼的楼道走到三楼，刘振华站在301的房门前，伸手啪啪地拍响了。
屋里响起一个女声，然后是一个少年无可奈何的嘟囔声音。
吱呀一声门开了，现出一个十七八岁少年的脸。
“舅舅，”外甥丘好问惊喜地叫出声来，接过背包，对着屋里叫嚷，“爸，妈，舅舅回来了。”
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女子冲了出来，她齐耳短发，穿着一件小翻领衬衣，相貌跟刘振华有四五分相似。
她就是把刘振华一手养大、同父异母的姐姐刘翠芝。
“老满，你回来了。”
“姐，姐夫，我回来了。”刘振华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姐夫丘爱国站在饭桌旁，笑看着他。
丘爱国今年四十五岁，阔脸宽额，浓眉大眼，儒雅斯文，穿着一件淡淡发黄的背心。笑着跟刘振华打过招呼，转身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出来。
“对啊，这个点肯定还没吃饭。老满，赶紧洗手洗脸去。小问，去张师傅那里切一斤卤猪头肉，一斤卤牛肉。快点回来。”
刘翠芝给丘好问塞了两张钱票子，催促他出门。
刘振华洗好了手面，回到客厅，看到姐姐钻到厨房去了。
“姐，给我煮饭啊？”
“是啊，你这个大肚王回来了，锅里的饭不够吃。回来前也不知道打个电话。”
刘翠芝在厨房里嚷嚷道。
“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刘振华一边跟姐姐说话，一边悄悄递给丘爱国两包中华烟。
丘爱国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两包烟藏在了某个地方。然后眨了眨眼睛，对小舅子表示感谢。
转了一圈，家里的布局还跟以前一样。
一台福日牌彩电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上，用绣花的电视机布罩子盖着。
一台白云牌冰箱立在墙角一侧，顶上盖着一块布，上面摆着一簇塑料花。
在客厅的正墙上，挂着一幅字。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笔迹飞龙走凤，带着欧体风格，落款写着“盘石钓叟，录王摩诘诗于丙寅年乙未月”。
那是1986年7月，在乡镇中学碾转任教十四年的丘爱国，终于调入青溪一中。当时的他踌躇满志，挥毫写下这幅字。
把饭煮在那里，刘翠芝回到了客厅，在饭桌前坐下。
“老满，怎么突然回来了？”
“想你们了呗。”
“多大的人，还没心没肺的。”刘翠芝嗔怪道。
“听说你们厂子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是不是缺钱用啊。你打个电话就是了，我跟你姐夫抽空就给送过去。”
看姐姐小心翼翼的样子，知道她不想让自己过于难堪。
“何止效益不好，听说过不了多久就要放假下岗。”刘振华毫不隐瞒地说道，“我不缺钱用，你们不用担心。”
“什么！”刘翠芝大吃一惊，“这么大的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你们厂领导是干什么吃的。”
刘翠芝是青溪县医药公司经理。
青溪县多山，林业是第一支柱产业，药材也丰富，每年为县里带来不少收入。她这个医药公司负责人，还有点话语权。久而久之，话语间自带了几分“官气”。
刘翠芝是星沙卫校毕业的，学的药剂专业。以前带着刘振华和丘好问跟着丈夫，一直在乡镇卫生院药房上班。
有一年一位县领导下乡视察，突然发痧昏厥，送到卫生院时眼看就不行了。
多亏刘翠芝从老苗医那里学到的经验，就地取材了几种草药，擂烂了外敷内灌，生生从鬼门关里给拉回来。
1986年，县领导要调到地区去，临走前把救命恩人一家人调回城里来——刘翠芝安排进县医药公司，丘爱国安排进县一中。
“唉，去年东南亚金融危机，波及到我国，很多厂的效益都变差了。逼得国家搞经济调整，G企改革，想不到天峰厂也不行了。”丘爱国叹了口气说道。
“老满，那你怎么办？”
“我已经决定了，辞职，去南鹏。”
“去珠三角打工啊？”刘翠芝连连摇头，“那不行！你可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怎么也想着去打工啊？你一去打工，干部编制就没了。”
“先等一等，我厚着脸皮，找找老领导，请他帮忙把你调到地方来。”
她嘴里的老领导就是救了一命的那位，这些年一直保持着往来。
“当初我就说了，去什么工厂，直接找个机关单位上班就好了。都是你姐夫，说进工厂好，为国家建设做贡献。现在好了，人家不要你做贡献了。”
丘爱国低着头，挠着后脑勺。
刘翠芝看他这个样子，没好气地说道：“你啊，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满脑子理想主义，想要又不敢去争。这回副校长的位置，你必须要争一争。”
丘爱国抬起头，争辩道：“有什么好争的。要相信组织，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这次全校教职工民主测评，我排在第一名。”
刘翠芝一听就急了，嘴巴就像连珠炮。
“你啊，怎么还那么不开窍啊！活活急死我。这个屁评测有什么用？医药公司每年评先进，就从来没按这个评测来定过。”
“我跟你说，这可是大好机会。你们那个陈校长，一个月要去医院五六次，估计没多久就得病退。副校长踩着坎就能扶正。你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
“你那么多学生在县里和地区当领导，都是你亲手教过的。你去打声招呼，他们好意思不帮忙打个电话吗？”
丘爱国还在坚持着自己的想法，嘴里说道：“不是在说老满的事吗？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老满都要辞职了，事情比我的急，更重要。”
刘翠芝一听，注意力又转回来了。
“老满，不准辞职。等我去跑一跑，争取把你调到机关单位，地区的进不去，市里的也行。”
“姐，不用了。我决定了，去南鹏。前些日子，我和朋友去了一趟南鹏，还去了南港。”
客厅一下子变得安静，刘翠芝和丘爱国对视一眼，迟疑地问道：“你去见阿姨了？”
“没有。这次去得比较着急，来不及通知她。下次去之前再通知她。”
听到刘振华语气平和，没有以前的那种怨恨，刘翠芝不由地一阵欣喜，弟弟终于长大了。
“也好，你前途的事情，跟阿姨商量一下也好。她在外面见得多，比我们眼界开阔。”
“买回来了。”丘好问开了门，喘着粗气说道。
“菜买来了，饭也熟了。吃饭，好久没有一家人吃饭了。”刘翠芝开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