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踉跄跄地跑下楼梯,来到了安全的地方,与三郎忽然觉得身体脱力般地摔倒了下来。立刻就有两个后勤队的妇女上来扶住了他,帮他搀着来到了休息区的一个凳子坐下。浑浑噩噩的与三郎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被端上了一个餐盘——一大碗白米饭和一块红薯,一盘新鲜的煮菜,还有一份肥的流油的猪肉、一碗味增汤和一杯解暑的凉茶——虽然枫叶山城的居民们很富裕,但是这样的红叶军伙食套餐还是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
可是看着这香喷喷的饭菜,与三郎却一点食欲都没有,眼泪刷地留下来了——他大哥生前最喜欢吃的就是猪肉啊,要是他能吃上这顿饭该多好啊。
“三郎,你在这儿呢!”就在这时,耳畔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唤声,与三郎认出这是父亲和二哥。他一瞬间将头埋得更低了,余光里可以看到文助和与二郎端着饭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咋样,没受伤吧?”文助一见到孩子,就忙不迭地在他身上检查起来,发现只有几道擦伤和划痕后才放下心来,继续问道,“太郎呢,你看到你大哥了没?”
与三郎没有回话,文助于是便站起身来扭头往边上找去。与三郎这时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了米饭里。文助和与二郎一下子就僵住了,即使与三郎什么都没说,他们也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与二郎瞬间也是泣不成声,可是一贯以软弱示人的文助这次却憋住了哭声。他抱住了与三郎,拍着他的背轻声道,“乖,多吃点,吃饱了才能继续上阵杀敌…”
“可是爹…大哥他…”
“没事,你哥是为红叶殿下而死的,他死得光荣,一定会往生净土的。到了那边,红叶殿下也肯定会好好关照他的。”文助缓缓地抚摸着幼子的背部,低声道,“好好干,为了红叶殿下。”
·
此时,枫叶山城城外,东北方向的官道上。
现在已经抵达枫叶山城展开猛攻的,大多是织田信长的直辖部队。而现在陆陆续续沿着官道抵达城外的,则是来自关东的织田家亲藩、谱代和新降服的外样大名们。
“天呐…世间竟然有如此巨城?八岐大蛇,有它这么大吗?”那须资胤自第一眼看到枫叶山城后,便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如果不是知道枫叶山城的位置,他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那个庞然大物居然也叫作“城”——这和他的居城,和天下无数的城池,简直完全不像是同一类的东西。那蔓延几里的城郭一眼望不到边,而那巍峨的墙壁则仿佛直入云霄。
“这里住着五十万人啊…”白河义亲也和那须资胤,和无数第一次见到枫叶山城的关东大名们一样,被那庞然大物的威慑力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和这座城一比,他的居城就仿佛玲珑小巧的木雕艺术品一样。
“我曾以为小田原城就是天下最大的怪物了…但是小田原城在他眼里,估计也不过是地狱的小鬼吧。”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的岩城常隆拉了拉身旁的几个大名,悄悄地指了指此役统帅北条家前来的北条氏邦,“你看那家伙,现在看枫叶山城的表情,像不像我们当时第一次看小田原城的表情?”
众人于是把目光投向了北条氏邦,发现后者正呆呆地坐在马背上,大张着嘴,连口水淌到马鬃上到处都是都毫无察觉,只是傻傻地望着枫叶山城的方向。
“这么长这么高的墙,这是要花多少钱,费多少力才能造出来的巨城啊…”芦名盛隆看着那面不断吞吐火光的高墙,又看向了底下的护城河,喃喃地道,“这真的是我们能够靠人力攻陷的城吗?这护城河就要比寻常的大河都宽了啊…”
“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这一仗难道就真的应该打吗?”南部晴政双手握着马缰,刚毅的脸庞上写满了不服气,直肠子的他毫不避讳地道,“雨秋红叶有天下仁者之名,对织田家也是忠心耿耿,竭诚奉公了二十二年的老臣。这织田家的天下,有三分之一都是他打下来的吧?就是这样的忠臣良将,织田右大将说杀就杀,岂不是寒了天下人心?织田右大将对雨秋红叶犹是如此,你们觉得他们会怎么对我们这些外样?说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会随便挑一个家族斩草除根也说不定啊…”
“慎言啊,南部殿下,当心隔墙有耳…”最上义光把手指贴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过这些关东大名们一个个想着雨秋平的遭遇,却都是有兔死狐悲之感,谁又回去举报呢?虽然他们和雨秋家、织田家都是非亲非故,但是不少人心里却隐隐有着一个期待——让残暴无度的织田信长吃个大憋,被雨秋家击败也好。
·
和震惊又丧气的关东大名不同,织田家的直辖部队们对攻陷枫叶山城却是信心十足。
“城内没多少守军,只有涅槃备一个备队,几千二流的警备部队,剩下的就都是动员的民兵了。”河尻秀隆双手抱胸,满不在乎地看着城头的抵抗,“这么大个城,他把城墙全填满了,估计都是拉的民兵吧。现在往下扔扔东西还好,真的让我们的部队登上去开始白刃战了,那些民兵就是一触即溃。”
“只是要对雨秋家动手,实在是…”河尻秀隆身后的堀秀政却不像他那样斗志满满,而是有些困惑地低声道,“红叶殿下和雨秋家,其实没有什么过错吧…”
“红叶殿下确实是没错,实话实说,主公那样对红叶殿下真的有欠考虑。”蜂屋赖隆干咳了两声,随后摇了摇头道,“但是雨秋家那毛孩子诱骗主公,还对织田家的旗本和忍者大开杀戒。注意啊,他们对织田家的旗本和忍者动手时还不知道红叶殿下是被主公害死的呢,他们就是包藏祸心,早就想反了。如今红叶军也声明了要报仇了,这已经明摆着就是叛乱了,我们平叛也没什么毛病。”
“话是如此,但事情之所以闹到这个份上,都是因为主公对红叶殿下太过……丹羽殿下和柴田殿下不就都很不满意吗?丹羽殿下苦劝了主公好几日,连柴田殿下那样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人都去和主公表达不满了。而羽柴殿下明显也担心着什么,走的这么慢,还以和毛利家缔结和约为由滞留在备前国不肯回来。主公这次实在是…”堀直政站出来给自己的族兄说话,但是他的地位注定了他不敢直接批评织田信长的决定,因此只是欲言又止。不过在场的织田家直辖武士们也都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并没有人站出来指责他——所有人都知道,雨秋平就是被冤杀的。像柴田胜家、羽柴秀吉这样和雨秋平地位相当的方面重镇难免会觉得兔死狐悲,这次是雨秋家,下一次说不定就轮到自己了呢?而丹羽长秀这样家里资历老、威望高的老臣,也自然对织田信长的作为非常不满。在他们眼里,雨秋家想要复仇,也是理所应当。只不过立场所限,他们织田家的家臣自然不会去批评自家,大家只是各自找到了一套能够说服自己良心的逻辑罢了。说到底,他们还对织田信长抱有着一丝幻想——只要老实奉命、把任务做好,不要像雨秋平那样三番五次地抗命、忤逆,就不会被织田信长清算。
“只要别像雨秋家那样心思太多,给主公添堵添乱,主公不会亏待大家的!老老实实尊奉主公的命令便是!主公的命令是要在6月18日前拿下枫叶山城,请诸位殿下不要懈怠!”前来督军的蒲生氏乡看到氛围有些微妙,不忘督促了武士们一句,大家于是终止了闲谈,把注意力重新移到了战场上,“别忘了主公的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和伤亡,优先击杀红叶军的士兵,哪怕误伤友军也在所不惜。杀光了红叶军,剩下的民兵便群龙无首,不足为惧。”
“放心吧,我们四十万大军,城内就不到两万人,十个人换一个也能把红叶军换干净。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城拿下。现在他们还能在城头负隅顽抗一会儿,等到明天一早我们的大筒队一到,我们半天就能杀进五之丸!”河尻秀隆拍了拍胸脯,给蒲生氏乡打了个包票,“就请主公静候佳音吧。”
“等到关东的大名们到了,就把东城的进攻区域让给他们,我们直辖部队只需要负责西城和北城就可以了。”太田牛一重申了一遍远在京都的织田信长下达的指令。
“那南城呢?”生驹亲正发现太田牛一漏说了一个。
“南城是少主的关东军团,柴田殿下的北陆道军团和泷川殿下的东山道军团的进攻区域,少主人在京都没有到现场,柴田殿下还要负责分出不少人手在城池西南修筑防御工事,可能暂时无法全力投入进攻,因此需要我们分担一部分压力。”太田牛一把织田信长的命令又复述了一下,而此时他口中需要承担额外任务的柴田胜家,已经率军抵达了织田信长要求他们修筑防御工事的枫叶山城西南。
“柴田殿下这次连先锋都不当了吗?主动申请去修工事…看来他也是…”堀秀政自己小声嘟囔了一句,身旁的几个人都对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堀秀政赶紧闭上了嘴。
“在这个方向修岩砦,应该是要提防红叶军抵达港口后的回援。”而此时,南城的柴田胜家正拿着手上织田信长转交给他的工事草图,不止一次地皱紧了眉头,“这是这形状…真的好奇怪,总觉得有些眼熟啊。”
·
还没等与三郎休息多久,号角声便再次响起。这次他不需要提醒,便自觉地站起身来,赶到集合处列队——那号角是再次换班的信号。三井纯二再次巡视了队列一圈,检查志愿兵们的装备。与三郎在发现后者走到自己身前时,他立刻扭过头去故意不去看三井纯二。三井纯二见状干笑了两声,依旧尽职尽责地替与三郎检查了他的装备,随后便下令中队全体成员随他登城轮换驻防。
这一次与三郎上城时,城上的局面已经要险恶得多了,墙垛边倒着不少来不及运下去的尸体,同样也有很多急需救援的伤兵被滞留在城上。架在城头的云梯数量至少多了两倍,铁炮手、弓箭手被压在墙垛后抬不起头,只能通过墙壁上实现开好的射击孔来攻击,不过这极大限制了瞄准的角度。只有城头的大炮还在一刻不停地倾斜着火力,每次硝烟腾起后都能听到一阵盖过轰鸣声的惨叫声。
“新兵蛋子们,别吓傻了,第一天只是为了填平护城河的试探性地进攻而已,敌人还没到齐呢。现在就吓得动弹不得,明天总攻时你们可怎么办?”那个之前被与三郎和哥哥一起救助的老兵此时再次从他们背后走过,一边掏出自己的铁炮,一边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打起精神,做你们该做的事!”
“是!”志愿兵们轰然应诺,冒着枪林弹雨冲上了城头,丢下檑木和滚石、搬运尸体和伤兵。三井纯二还开始指挥志愿兵们端着油锅走上来,把从墙垛的豁口处向云梯泼去,随后再用火把点燃云梯。可是烧了一架又有一架,烧了一排又有一排,云梯始终没有停歇的意思。攻城部队不断地牺牲,而城头的守军伤亡也越来越大。与三郎来回奔波,忙得满头是汗。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夕阳落入地平线前的最后一刻,织田军的阵地里响起了鸣金声。打着木瓜靠旗的大军一窝蜂地退了下去,从城头望去仿佛赤潮退潮一般壮观。守城的一方将最后剩下的云梯尽数点燃,结束了第一天的攻防。到日落时,枫叶山城的护城河已经基本都被织田家大军们不计伤亡地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