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均在知府的引领下,来到威镇阁的顶楼。
在这个年代,一座三层的阁楼,已经能俯瞰全城了,风景着实很好。
夕阳照射在城内,洒下一片金黄,看上一眼,令人心旷神怡。
祝均拉着范则,站在栏杆边上观赏了一会儿,然后才入了正座。
知府作为地方首官,自然坐在了主陪席上,范则和宋应星,很大方地坐在副宾位置,其他人等各自就坐。
兵备佥事,因为与知府同级,所以坐了副陪位置,正好与范则他们对脸。
知府为祝均引荐了本地的官员后,大家齐向祝均敬酒一杯。
然后知府才开口问道:“公子,不知阁部大人,最近可还安好?”
祝均点了点头:“有劳漳州府挂念,祖父……他很好。”
范则终于听了个大概。
看来祝均的身份,应该是朝中某位阁臣的孙子。
但他明显是提前打了招呼,在席间,别人只称他公子,提到他祖父,也只说阁部。
这个小鬼头,狡猾狡猾地。
不过他一个阁臣的孙子,又没有官身,到访一府,居然让知府带着官员出来迎接,还能为此事封城……
这大明官场,呵。
鄙视归鄙视,正事还得办。
范则见到佥事坐立不安,便笑问道:“兵备大人,今日不过饮宴而已,怎么如此失神,莫非还在思虑茅元仪一案?”
佥事脸色不太好看,强行挤出一抹笑意。
“师父说得哪里话,本官只是昨日受凉,腹内有些疼痛而已,有劳大师费心了。”
范则窃笑着,你受凉的不是肚子,怕是心吧,是不是拔凉拔凉的?
“大人不必遮掩,为公事劳心,又不丢人。你放心,明日一早,贫僧便开坛作法,必将一举破获此案,免得大人日日为此事心忧。”
“嗯……那就多谢大师了。”
佥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嗓子眼里挤出的这句话。
范则也不再刺激他,稍等片刻后,轻咳一声,似乎被酒呛到了一般。
祝均立即会意。
“漳州府,本公子听下人言讲,你为了今日酒宴,封门净街,不止滋扰了地方百姓,还令本公子见不到漳州的风土人情,可有此事?”
知府一听,小公子这是要因此事发难啊,先是推脱,说是下面人办事不利,然后赶紧吩咐下去,解除城内的戒严,让百姓恢复流动,好叫公子看看漳州风貌。
范则哼笑一声,这大晚上的,百姓出来了,又能看到什么?
不过佥事听闻此事,却是一喜,随后借口净手,起身告退。
等他再次回到楼上时,面色如常,甚至主动向范则敬起酒来。
没错,范则一副僧人的打扮,从到了这酒宴上,就在喝酒吃肉。
可奇怪的是,这群大小官员,竟没有一人敢问一下原由。
不过细一思量,倒也称不上奇怪。
哪怕范则脱了裤子,在这里跳一段脱衣舞,恐怕这些官员,也只会起身附和,大声叫好。
范则也端起酒杯,回敬了佥事。
“兵备大人,贫僧见你气色好了许多,可是排空了腹内秽物?”
佥事抚须道:“念经师父玩笑了,怎能在席间谈论此事,不雅,着实不雅啊,哈哈哈哈。”
行,都有心思笑了,看来差不多了。
范则摇头道:“大人糊涂啊,贫僧所讲的不是那种污秽,而是……赃物!”
“嗯?”
佥事神色登时一紧:“大师此言何解?”
范则放下酒杯,翘起了二郎腿。
“唉,非要让我说得这么直白。我是问你,那批被你藏匿起来的火铳,可都安排好了人手去处理?”
啪——
佥事拍案而起,一时惊了在坐的众人,不知他是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在这样的场合里,如此狂妄失态。
佥事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大了,脸色变幻不停。
“本官又感腹急,扰了诸位,还望恕罪。”
说完,他转身想溜。
那范则能惯着他?
“拦住他!”
祝均只一挥手,他的随从便一个闪身,挡在了佥事面前。
佥事已经心乱如麻,回身指着范则:“本官只是净手而已,何故阻拦?”
范则嗤笑道:“给他拿个恭桶,有屎就在这拉,一步也不许出去。”
“妖僧,安敢辱我?!”
佥事勃然大怒。
知府看了半天白戏,此时眼见佥事把宴会搞砸,终于忍不住了。
“兵备,公子在此,不可无礼!”
佥事喘着粗气,目光狠厉,似乎想在范则身上割出几道口子。
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想要绕开祝均的随从,直接冲下楼去。
显然,他想多了。
随从一个擒拿手,将佥事死死制住。
佥事刚要说话,却听城中一个角落处,传来一声爆响。
范则和宋应星两人,快步来到围栏边,看见了正在下落的流火响箭。
宋应星点点头,确认了方位。
祝均站起身来,悠然道:“本公子想去看出好戏,不知列位可愿同行?”
这话看似询问,但又有谁敢说不呢?
虽然这些官员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佥事跟公子带来的僧人间有什么龃龉,可也不敢吱声,只能被动地跟随。
于是,在漳州的街上,出现了这样一幕。
一个随从和公子在前面引路,一群官员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刚被允许上街的百姓们不明所以,只觉得有些稀奇,到后来,竟然连百姓都开始尾随起来。
而宋应星和祝均的随从,正夹着脚步越来越沉的兵备佥事。
帮他体面。
众人来到了响箭发出的地方,是一个很不显眼的院落,门外的街上,停了两架驴车。
院子大门开着,可以见到里面已经点起了一堆篝火,围着火堆,捆了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
祝均的另一位随从,站在他们身后,面色冰冷。
邢远则坐在院里的石桌上,一只脚踩在桌面上,正磕着瓜子。
祝均进了院子,示意知府上前。
“漳州府,本公子日前听闻,漳州兵备道有一知事,私通倭寇,贩卖武库军械,此事你可知晓?”
知府俯身垂首,很紧张:“回公子,此事……本府……略有耳闻,不知其详。”
祝均这话问的,也是让他十分难受。
如果说知道吧,显然公子下一句就是“知道你还把事办成这样?”
说不知道吧,那就是“你这知府是干什么吃的?”
不过他的回答,倒是基本属实。
这件事情,他确实听下边的人提过,但也只知道一点点,兵备佥事在品级上与他相当,自然不会向他汇报什么。
祝均冷笑一声,指了指正被架着,面如死灰的兵备佥事。
“那你可识得此人?”
知府答道:“识得,识得。”
接下来,就到了宋应星出场了。
他将茅元仪通倭案的案情,向在场的官员及百姓大致讲述了一遍。
然后邢远将院子里的一块苫布扯开,下面赫然是一堆已经被油纸包好,正准备装车的火铳。
院子里被捆着的七八个人,也在宋应星的逼问下,承认了他们是兵备佥事的家丁。
这种事情没法抵赖,稍一调查就会清楚。
据家丁们供述,是兵备佥事府中的管家,在半个时辰前,让他们来这里搬运货物。
祝均让知府派人,现场核验了火铳,不多不少,正好二百杆。
火铳上面的铭文,也证明了这些,就是兵备道丢失的那批。
事已至此,兵备佥事反而不再挣扎,精神也逐渐稳定下来。
他认命了,然后……
“打掉他的下巴!”
范则一声急喝,随从赶紧伸手,在佥事的脸上一捏,下颚已然脱钩。
在他张开的嘴里,流出了鲜血。
他想咬舌自尽!
范则暗暗心惊。
佥事这个反应,虽然也在预料之中,但并不是他想见到的。
在之前的计划里,范则也想像恐吓贾富那样,布一个局,让佥事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自己交待作案经过,以及他的背后,到底勾结了什么样的势力。
现在他只能放弃这个想法。
能做到四品佥事的人,城府之深,很难在短时间内,靠精神压力去击垮他。
范则也知道他绝对不是此事的主谋。
因为卖二百杆火铳给鞑子这种事,罪名虽大,但涉及的物资和银两,对于佥事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背后的势力,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目的,这些火铳,或许只是障眼法而已。
能够指使四品大员做这些事情的势力,佥事宁可自己死,也绝对不会往外泄漏一星半点。
所以,范则也就没在佥事身上,再下什么功夫。
而且,他还想验证一件事,若是不幸猜中,对他倒有些好处。
事已至此,这个烂摊子只能由漳州府收拾。
他先将兵备佥事暂时收押,上报给福州按察司处理,然后扣下了失窃的火铳,封存起来以备查验。
既然此案是兵备佥事监守自盗,那尚被关押的茅元仪,自然也就无罪了。
知府连忙派人通知兵备道放人,连个手续都不用办。
宋应星很着急,一路带着知府派来传话的差人,赶到兵备道衙门,将已经关押了近一个月的茅元仪,从兵备道大牢里接了出来。
范则他们也一同跟来了。
茅元仪见到场面有点大,伸出手,不停地擅抖,指着宋应星和范则他们。
范则有些唏嘘,这位能写出《武备志》的大才,不知在牢中受了多少折磨,竟是如此憔悴。
茅元仪指了半天,终于想起自己想说什么了。
“酒,酒,酒!!!”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