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10章 幽火之心(9)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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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依的话语声如长线在织布架上被牵拉成丝,当长线拉丝若针细时,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如雨滴从砖瓦片上滴入静谧的湖泊,荡起的波纹甚至还不如风吹起的涟漪。

雨滴在风中一颗颗连成线,它们一齐在这场风中述说那段被季半柯尘封的历史。

“这些父亲没对我说过。”季无垠被德宁搀扶着,眉目紧锁着听若依将父亲的过去提起,就像她曾经就立在他们身边,亲眼见过那场对话。

“父亲告诉我的和你知道的是一样的。还记得那次父亲在天之堑西原田大败异族后归来举行的酒宴吗?”

“记得,那年我十二岁。”他点头。

“那场血战中,父亲最欣赏的副将李涛葬在了西原田的荒野里。李涛那时年岁仅二十二,正值弱冠之年,少者意气风发,当建功立业,在天之堑争得一方封土,一分爵位,可他却因为替父亲抵挡异族的冷箭,永远葬在了那片浸满鲜血的泥土里。虽然那场战役大获全胜,但父亲一点都开心不起来,酒宴那晚,父亲醉得很厉害,我得知消息后心里不放心他,准备去照顾他,却在门外听见他在醉酒中梦呓母亲的名字。母亲那时刚走,我听见父亲喊母亲的名字时,也定在了那里,一时间竟没推开门。”若依虽然被淋得湿透,可那双眸子却无比清澈,蕴有浓浓的悲伤,“于是,我立在门外,亲耳听见父亲说起爷爷曾对他说过的话。这些,原本我是不愿说的,可是…可是……你们二人竟为境主之位争斗到生死相见的地方,所以,这些往事,我也不得不说出口了,即使我答应过父亲永不再提。”

“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季无垠的目光倏地变得冰冷若霜。

季若依抬起头,直迎他冰冷的眸子,仿佛她能看见那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里无处躲藏的季无垠。

这场大雨终是停歇。猛烈呼啸的风与倾泻的暴雨也在这场漫长的述说中消失,就如天为季半柯流的那场泪一直等到了今天。

只有当季半柯真正地死在命运的红线上,他所背负与牺牲的一切才被他两个年幼的孩子解开那些尘封的印记。

“父亲其实知道我在门外,可是他一个人,活得太累了,孤零零的,所以他需要一个人说话,说那些令他痛苦、悲伤的往事。母亲走了,他再没有诉说的人,我们还太小,这些往事他不愿开口,可他那天喝得烂醉如泥,那些藏得深深的悲伤与痛苦终是冲了出来。”

“第二天,父亲找到我,让我把那些秘密藏在心里,永远都不要说出来。”她的眼眶里有依稀的泪光,“我也答应了父亲。”

“为什么要答应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蒙瘫在水里,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手肘遮住了眼睛,可还是有雨水在从他的面颊上往外淌,可天空早已哭干了泪,哪儿还有泪从天空往下坠呢?

“父亲那天是哭着求我的。我从未见父亲如此悲伤过,这样的父亲,我只见过一次——唯一的那次是在母亲冷冰冰的床褥前。”季若依再度哽咽了起来,她仿佛又想起父亲的神情,他是那样的脆弱,脆弱得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流露出软弱。

“那时,我问父亲,问他后悔吗?为了这样的叔父值得吗?”

“父亲却通红着眼,笑着说,‘哪有什么后悔可言。至少,我最爱的弟弟他能活啊,就像你对无垠的爱,如果有朝一日你也要面对这样的抉择,你会守护你的兄长吗?即使他是那样的固执、沉默,跟个石头似的。’”

若依没说她的抉择,却看得出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真是…真是……我最爱的兄长啊……”漫长沉默的季蒙突然哂笑起来,却笑得那般暗淡,带着丝歇斯底里。他所有的张狂与不羁全都湮灭在悲伤的洪流中了。

季蒙八字似地瘫在水滩里,一动不动,一身云白色的长衣紧紧贴着暗铜色的肌肤,印出他肌肉的弧线,可那头精细打理的长发却在积水里漂泊如浮萍。

这一刻,他的笑里已不知是悲恸,还是懊悔。

可这样的笑落在他的脸上,和已经离开的父亲好像。他与父亲本就是亲兄弟,当他们笑时,总是很像的,只是一个温暖如春风,令人忍不住产生亲切感,一个却阴冷如古森,神情中的笑意总是让人猜测不透。

“兄长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愚蠢,愚蠢到去与那些可怖的异族相斗,你明知你的武艺远远不及我啊……你总是愚蠢到为你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去这背负一切啊!你真是……愚蠢啊!”

他瘫在积水里,宛如沉入了一片无穷尽的深海。在这种沉溺的窒息感中他多么想有人伸手拉他一把,可那个愿意拉他的人已经离开了。如今,这个世界上还爱他的人,已经不存在了,真正孤零零的人,是他,只有他。

他一个人,再没人疼、没人爱……

他凝视伸出的手掌缝,缝里有初晨从东方沿出的一抹亮白,如一张刚晒好的宣纸,没一滴墨。

这一抹白,好像那一日——他们俩一齐躺在绝云涧的平岩上。

这是兄长第一次带年幼的弟弟逃出深宫别苑,爬上高远险峻的绝云涧,直到在第二日初晨的那一抹亮白里,说起他们的年少轻狂。

“小蒙,你日后想做什么?”季半柯眯眼,笑着望从天那边升起的炽热太日。

季蒙也笑,大声说:“我以后想替兄长继承境主之位,因为只有这样兄长才可以去更远的地方,见更多这样的风景。”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像母亲温柔纤细的怀抱。

“愚蠢的弟弟!”季半柯用指关节狠狠地敲了敲他的头,“你怎么能为别人而活呢?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都不是为别人而活的。你定要记住,无论将来怎样,过去怎样,至少也要在未来的日子里为自己而活!千万不要如此愚蠢。日后要是被我听见你再为别人而活的话,我就像父亲那样抽鞭子打你!”

季蒙摸了摸头,笑嘻嘻地说:“可我知道兄长不会打我的。”

“那兄长日后想做些什么呢?”他噗嗤噗嗤地眨着眼睛盯着一旁端坐的季半柯。

季半柯迎着风,垂落在眉梢前的长发在往外飘。他眯着的眼如一道细小的门缝,却挡不住门外的光。

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这片天下。”

“天下?兄长日后想与小蒙争夺境主之位吗?若是兄长想要,小蒙就让给你。”他拱起手就要送什么给端坐的季半柯,可他的手掌心里什么都没有。

连季蒙也不记得的是,他其实从未想要过境主之位,只是时间太久了,继承境主之位什么的不知在什么时就成为了他的一种执念。

“你每天都是这样,傻乎乎的,像还是那个七岁了却还流着鼻涕虫要云棉糕吃的傻小子。”季半柯特别喜欢他的长发,因为他的长发触摸起来比金蚕丝还要柔顺,“兄长可不想要什么境主之位,我所说的山水只是这些本就存在这世间的事物,如从远方吹来的风、空中的泥土味、还有绝云涧最多的青叶味。每当下雨后,这里就会什么味道都没有,淡淡的,嗅着就让人心里静怡。”

“哦——原来兄长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呀!”季蒙恍然大悟。

“什么花花草草的?你只是现在不懂,日后你会明白的。兄长讨厌继承境主之位,因为奢华的宫殿里总是透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嗅得让人心生厌恶,所以兄长总是让父亲生气。可小蒙你不一样,你天生就是帝王,无论是你刚苏醒的赤之血,还是你这个年纪在武艺上的造诣,都是远超兄长的。”

“什么我不懂!兄长就是喜欢花花草草,就是害羞不肯说嘛!”季蒙大声放肆地笑,青葱得如一颗随风摇摆的小白杨,“既然兄长不喜欢继承境之主,那就由小蒙来替兄长继承境主吧!”

季半柯很好奇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你喜欢当境主吗?”

“也说不上喜欢,可小蒙更不喜欢那些花花草草,所以既然兄长喜欢那些花花草草,父亲也希望小蒙满足他的要求,不如就由小蒙就继承境主之位吧!”季蒙摸了摸头,他想不出所以然,“如果小蒙选了境主,兄长就可以选那些花花草草了,父亲也不会生气。不过那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弄的,一点都不好看,还不如父亲藏在书阁里的几幅字画好看。”

“你呀!”季半柯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着摸他头,“兄长总是忤逆父亲的意思,可你却总能极好地完成父亲的要求,就像你才是父亲的孩子一样。所以以后兄长要麻烦你,麻烦你要让父亲开心一点,让他少为这个不争气的皇子动怒。”

“兄长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无法让父亲满意,就只有拜托你了,小蒙。”

“兄长你就好好去追求你喜欢的东西,父亲就交给小蒙了!有小蒙在,父亲会很满意的!”

“你啊,真是个傻孩子!兄长都说了让你为自己而活,你喜欢什么就去追逐什么,不需要顾及兄长的感受。可即便如此,兄长还是想你多让父亲开心一些,不要像我这样,寒透了父亲的心。”季半柯笑着,却出神地眺望远方。

最东边天空的那抹白越铺越大,如一张未铺开的白丝布,当它完全铺开时,那轮绣在丝布最中央的灼日就会完整地挂在澄澈如洗的天空上。它释放的光芒是如此的耀眼与炙热,可是这场永不退散的白雾会在极短的空隙里将它吞没,就像那轮绣有灼日的白丝布上又蒙上无数张空白的丝布,再也瞧不清那轮灼日的轮廓,只剩下一片通亮的天空和丝布。

“既然兄长不喜欢境主之位,小蒙也不喜欢那些花花草草,不如日后就由小蒙来继承境主之位,让兄长做小蒙的副将,再由小蒙给兄长送一些天之堑最珍贵的花花草草给兄长养!

小蒙知晓兄长最喜欢只生在山岩边上的小红花。不如日后小蒙就送给兄长一片长满小红花的花苑,花苑可以修建在离宫殿很远的地方,以后要是兄长在宫殿待得累了、厌了,就可以去那片花苑好生休息一些时日,等兄长休息足了,再来宫殿陪小蒙。”

当他说起这句话时,他伸出了手掌,五指撑开,露出光能透过的缝隙。灼日逸出的光如一行行金色的矩形框住他稚嫩的轮廓,仿佛在他的肌肤上漆了层层的灿金亮甲。

“好!日后就由小蒙来继承境主之位,兄长就当小蒙的副将,辅你左右。”

少年们坐在绝云涧旁的平岩上。年长的兄长坐直了身子,宠溺得就要去摸他比女孩子还要秀丽的长发。年浅的弟弟则躺在天之堑难见的阳光里,大声说出他们立下的誓言。

季半柯咯咯直笑:“那不叫小红花,叫火焰兰。平日里都叫你多读些书本了,可你就偏爱偷懒,就知道玩。”

“生如火焰,死若白雪。”他忽然低声轻轻地说出了这句话,就像他早就知道了一样。

“好啦,小蒙知道了!兄长能不能不要挼我的头发了,都要被兄长给挼没了。”季蒙想方设法地躲避兄长的手掌,一脸的嫌弃。

“谁叫小蒙的头发那么亮,那么软呢!简直比女孩子的头发都要好看。”

“真的吗?”季蒙瞪大清亮的眼睛看他。

“真的。”季半柯认真地点头。

“好吧,那小蒙允许兄长薅,只是兄长的力气得小点,扯到头发了会很疼的。”季蒙也直直地挺起身板,与他一起端坐着,“以后那片花苑叫什么好呢?兄长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

季蒙停下了手,静静地坐在平岩上。他一双漆黑眸子倒映着半遮着从山麓画成的弧线上升起,又被天之堑从不散去的白雾给遮盖的灼日,然后那抹白沉沉地暗了下去,只因这片世界皆已炫白如雪,再无烈阳。

“不如就叫落焰园罢,就如这初晨之日至东升,虽烈如热焰,天染混黄,却熄如落叶,濯光终灭。”

“真是不错的名字呢!”

……

季蒙的五指还在奋力地撑开,天上密布的乌云也难被吹开,确有初日从东方山麓画成的弧线上升起,只是灼日无法穿过这漆黑如墨的层云,只有东边远远的一抹浅薄深白,随即等风来,浅薄深白也被遮在浓郁的乌云下,再见不到踪影。

“我愚蠢的兄长啊……不是你说好了要为自己而活吗?可你却先违背了誓言,先离我而去啊!你真是愚蠢啊!愚蠢啊!你曾说好的想要这天下?却继承了境主之位啊!你怎么就先抛弃了你这一生都在追求的天下啊!真是愚蠢!愚蠢啊……”季蒙在愤怒地咆哮,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弱,他始终没有放下那只撑满五指的手,即使浑身早已无力。

季无垠、季若依、德宁、永歌、冷沭都望着在谩骂季半柯的季蒙,却没一人恼怒他说的话,只是觉得躺在水滩的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此时那么悲戚,像一只被天下给抛弃的野银狐。

季若依忍不住泪,颤抖着将藏在里衣的信封给取了出来:“父亲将两封遗书藏在了怀间,我刚才在为父亲整理脱下的衣裳时发现了他遗留的遗书。”

“我们俩有一封,另一封是写给他最爱的弟弟,季蒙。”季若依凝视瘫在水滩里的季蒙,不知道她是该把信封就这样递给他,还是念出来。

“给我!给我看!给我看!”季蒙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挣扎着想起来,可他的双腿却撑不住他的身体,“给我念出来,念出来……”他几乎是以一种乞求的口吻对季若依说话。

“念给他听吧。”永歌长长地叹息。

他与冷沭从未听季半柯提起这些往事,更不知天之堑曾经发生过的事,可每一境的人都有他的无奈,活在这里的人总是会与这些人发生欢声、悲戚、纷争的事……可临了终末,他们都会达成和解,不过,这场和解或是在史书上记载的几段寥寥的生冷文字,或是坊间脍炙人口的一段传闻,或是后世子民们对先辈的揣测,或是……

“有些事,你们是该知道的。”冷沭伤感地点头,同意永歌的意思。

永歌与冷沭都不希望那段发生在季半柯、季蒙、季远景的那些往事就这样埋葬在时间的尘土下。也许他们的事并不耀眼、并不震撼、并不曲折,可就是这样的小事,全然铺满了他们彼此间的爱,那么,这些铺满了的爱,就足以让这世间的人们都知晓,无论是口述下去,还是记载在史书里的生冷文字。

至少,他们的孩子要知道啊,知道他们的往事,知道他们曾经的爱恨情仇,知道他们一直厌恶的叔父曾是多么好的一个弟弟。

若依望了望神情复杂的季无垠,他也点了点头。

她长吸气,打开了信封,念出了那段写在信封里的话:

“见字如晤:

小蒙。如弟见兄此信,证兄已战死血沙、红旗裹尸。愿弟许兄片刻须臾,略读此信,兄不胜感激。

此信本应以官文诉之,然弟与兄二人本为亲血,何以官文长诉?故一薄纸短信简言之。

愿弟见字视知,默默无言。

兄之一生欠弟甚多,已不知何以偿还?宁许兄久不至字词之歉,却今日以信达,愿弟不厌兄之怠。兄承境主,心有苦意,弟不得知,如今父与兄均归尘土,不如就此风尘归安,各得一方,旧野往昔之事,愿弟不再寻迹。

时日且长,血亲之线终不断,愿弟可弃旧日陈事之于旮旯,待兄次女、长子如血亲,此事虽愧于弟,兄却再无他法。

恰如绝云涧那般,谅兄再求一次,愿弟待兄之女——姓季,名若依,字暮云;兄之子——姓季,名无垠,字幕德二人如血亲。

兄黄泉之下得知,感激涕零。

然,境主之位,其沉若千钧,不适兄之长子无垠,故以此信为凭证,由弟所继,兄既可以此圆往日弟之期许,应弟之所求,境主之位尽归弟所得。

如弟偶憩,可于兄之碑前略备三两清酒,与兄长坐,临风高歌,兄黄泉之下自会陪弟品之。

兄,半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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