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堑,云清宫。
“你想成为境主吗?我最年长的孩子。”头发苍白的老人坐在富丽堂皇的寝宫里,望着自己最大的孩子,眼里满是愧疚。
这就是那场对话,那场隐瞒了季蒙整整一生的对话,也是为什么会是季半柯继承境主的真正原因。
年轻的男人蹲在床前。他轻轻低着头,锦绣织云的衣裳落在他身上多少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长居深宫别苑才有的如凝脂般的肤色。他不喜欢宫内的生活。他心里只想着遨游七境,希冀能在有生之年走遍七境的山河,与最爱的人去见洛云山巅上绽放如金菊花的盛阳,一齐品尝抚仙湖旁乡村野夫的客家浊酒。
如果可能,他想挣脱白雾的禁锢,去见识白雾内冬岁·七国的天空,想亲眼见证它是不是如古籍记载的那样——天空如海蓝水洗般澄澈,有连绵不绝的云彩在天空飘过,等风一吹,那些云彩就会被捏成千奇百怪的模样——有点在深荷花上的足蜻蜓,宫廷里摆在墙角的高脚瓶……有夹在风中的泥土味和青草的香气,还有肆无忌惮地在风中飘散的蒲公英种子。
他想离开这里,去见识山海的天地盛颜。
境主之位对他而言是一种枷锁。它会将他禁锢在这深宫别苑里,将他这只妄图翱翔九天的鲲鹏禁锢在一片狭隘的湖泊里,永远不得再飞走。
“境主之位是小蒙的。他苏醒了最纯净的赤之血,在武艺上的造诣也远超于我,而且小蒙的心中藏着一番孩儿不可企及的的野心——他想振兴七境,想带我们挣脱血脉的禁锢,想去七国争夺一片属于我们的天地!所以孩儿觉得小蒙才是最适合境主之位的,至于父王您这最大的皇子,只一心想着讨个贱内,好好辅佐未来境主,助他一臂之力。日后若是有可能,我想去天下走一走。”
“我们这些活在深宫里的人总是口口生生地说着我们坐拥这天下,可我们连这天下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季半柯笑说,没半分与季蒙争夺境主之位的意思,甚至还将他那点安于现状、不求上进的心思都吐了出来。
他轻轻地抚摸父王干枯的手背,眼里满是心疼,生怕摸疼他。
耳顺之年的老人一头白发晶莹如玉,白发下的苍老容颜刻满了干枯的皱褶。他疲倦地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年轻男人的头,就像他年幼时那样,可还没摸一会儿,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也在剧咳后吃力地喘息。
天之堑现任境主的身躯已经干枯如末烛,就快无法燃烧。
“父王,您身子弱,还是不要坐起来了。”他想站起来搀扶年迈的父亲。
“你啊……总是这样,永远都只是一个爱父王的孩子,却没当好一国储君的心思。为父有时很是恼怒,怒你不成器呀!可你心不在王权,就想着过平凡的日子,所以为父无论要求你做什么,你就想着法子忤逆我,横着、躺着跟为父叫板!所以父王不得不把心思都花在你弟弟身上,对你就疏忽了太多、欠了太多。
“这件事,你怪过为父吗?”老人平躺了下去,干涩眼眶里的浑浊眸子注视着他最年长的皇子。
季半柯曾是天之堑的储君,却只顾着往宫外奔走,这让季主不得不卸下他对半柯一国之君的嘱托。
他摇了摇头,浅浅地笑:“半柯从没怪过父王,都怪孩儿没什么追求,总是惹得父王失望。孩儿终究不是成为一国储君的那块料,境主之位还是更适合小蒙。”
“为父总觉得你是只囚不住的雏鹰,无论父王如何教导你,你还是会惦记着那片澄澈如洗的天空,幻想着能有朝一日在天空中盘旋。”老人淡淡地笑了起来,满是爱意的目光落在季半柯身上。
他突然问向半柯:“你爱季蒙吗?爱自己的弟弟吗?”
季半柯没犹豫,重重地点头:“当然爱!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爱他谁爱他呢?当然,父王您要是同意我和新止的婚事,我也爱她。”
他们今日不像在朝堂上那般拘谨,这一刻的谈话更像是临终的父亲想对孩子们说的话。
“为父从没说过不愿让白姑娘入季家的门。可你也知晓,王权贵族就是如此,平民家的孩子都会三书六礼,王权贵族的繁文缛节更是参错重出,需要考量的地方实在是太多,所以父王才没有立马同意你们这门婚事,更何况七境之间联姻之事甚多。为父担心你娶了新止反而是耽误人家,她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可不能在你身上搭一辈子,就像你母亲一样。
我这一生娶了那么多的女人,后宫佳丽擢发难数,可我最爱的人还是你与季蒙的母亲。为父都不怎么去见那些女子,所以就只有你们两个孩子,只是,有些对不起她们了,她们都是多么好的姑娘啊,就这样搭在你父王身上。这一搭就是这一生。”老人疲惫地说着。他瘫在松软的棉絮里,半掩着金丝龙凤的锦被,“我们生在王权中,有太多的事,都是身不由己的。你要谨记,若你真地决定要娶白姑娘为妻,你就得认真待她,不要再像你父王这样,娶了皇后一人,却纳妃无数。”
“孩儿受教了。”季半柯附身一拜,左右手互相交叉。
老人又猛地喘息了起来,他今天说了太多的话:“父王在临去前,还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你。”
“父王尽管说,孩儿就算粉身碎骨都不惧。”季半柯的回答铿锵有力。
“你张口就胡说!哪儿需要你粉身碎骨。你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所以那些境主的公主们都不喜欢你。”老人的声音缓缓地慢了下来,像是沉入了海底,“你先答应我,父王再说这件事。”
“我答应你,父王。”他回答得没哪怕半点犹豫。
老人干涩的眼眶里满是愧疚和歉意,他对这个最年长的孩子欠下了太多的父爱了。
“就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想。只要是父王要求的,孩儿就一定会做到。”
“以前你总是忤逆父王的要求,可是这个要求你却想都不想就答应了父王。”
“你是个好孩子,却没有成为天之堑储君的天资。”老人战战巍巍地摸半柯的脸。他干枯的皱褶都快在季半柯的皮肤上刮出浅白的印记。
“如果这件事是让你继承季主之位,你还能答应得那么恳切吗?”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来?这该是小蒙来继承的。孩儿不要,孩儿不要这境主之位。”季半柯愣了愣,立马拒绝。
“你看看,你看看!你永远都是这样,但凡是不想做的事,就算是为父将马刀架在你脖子上,你还是会无动于衷。”老人无奈地看着这个最年长的皇子。他看起来像长大成了能肩负起责任的男人,可他的心里却还是那个固执的少年,一双漆黑的眼眸充满了倔强,“别人家的境主之位都是兄弟之间哭着、喊着争夺,就算是倒戈相向都在所不惜,怎么到你这儿就变成了孔融让梨了呢?你当真要气死为父!千万别叫我父王,不然又会让我想起你曾是一国储君的身份。”
“父王,你怎么能这么说孩儿呢?”季半柯挠了挠脑袋,“这境主之位孩儿是不会要的。”
“你这逆子!你今日当真要气死为父?”老人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掌就要掴下去,可他还是放下了,“你说你,你个不成器的储君!”
“父王,您又不是不知道孩儿。”季半柯低下头了,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你再给我在这里像个姑娘似的,信不信我现在就让门外的太守将把你拖出去斩了。”老人又欲发怒,却立马又泄了气。
老人倚靠在床架上,闭着眼沉默了片刻。
“你爱季蒙吗?”他亲声地问。
“当然爱!他是孩儿唯一的弟弟,当兄长的谁不爱自己弟弟呢!?”
“正是因为太爱他,所以我才想你来继承季主之位啊……”老人浑浊的眼珠外溢出了晶莹的泪水,“这是为父对你最后的要求。你这一生,父王没对你要求过什么,可至少这件事,你要答应父王。”
“为什么非得让我来继承境主之位呢?”
“因为为父亲眼看到了。”
“父王看到了什么?”
“天下征战——白雾内的万古长夜将要迎来极光。
白雾外已经安静得太久了。我看到了天之堑与冬岁·七国的将来,还有那场赤地千里的征战,那将是一场白骨空空响、血流汇成海、尸首堆成山、弓箭尽折断、长剑如箭落、英雄尽离殇的征战。
新的古史将要谱写,那会是英雄并起的时代,我们这些旧时代的尘埃,全都要埋葬在暗血的皑皑白骨下。新的王朝从尸骨中林立,作古的血脉会被践踏,流淌着神之血的人均会死在那场征战下。
山海的门快要碎裂,当七神化成的白雾散尽的那一刻,藏伏在深幽的东归余孽也会重新走至山海,启临那场来自将来的征战,到那时,山海外的诸神会一并涌入囚笼,重新奴役苟活的人类,所有流淌着旧神之血的人都会死去,人类会成为永远的奴仆,活在无尽的屈辱下。
七之境、七之国纷纷沦陷,山海诸神重临世间。
我还看见了,看见那个喊着“若天下再无光,那我便一剑劈开诸神之暗,令这天地长明”的少年一手举起幽深紫荆花的旗帜,一手拿烧着无形之焰的长剑冷冷地目视若暗云般的山海异族。他踩踏在成山的尸骨上,鲜血从敌人的伤口中飞溅……我看见了数不尽的尸骨与折断的旗帜,还有燃尽万古长史的大火,还有……还有……你与季蒙的尸骨纷纷葬在祖陵里,看见你与白新止的两个孩子跪在你们两人的放声碑前痛哭。
穿着青叶裙的孩子在唱一首那么悲恸的曲子:
远方吹来的秋风,带走了悲伤与饥荒,却忘了带回远方的人儿。
从西边盛开的火焰兰呀,败给了冬日的紫荆花,化成白雪下的积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老人流出了泪,声音沙哑,可他还在唱着,仿佛他曾经亲耳听过一样。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兰花,却不见归期;
我游过流水,许我芳心,得你落叶,却见裹尸旧帆。
我走过山原,只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残荷遮不了我的清香;
我策马平川,只为寻你踪迹,淤泥、高岩、风沙,迷不了我寻你的风寒。
不见高山、流水,梦回山原、平川,唯见万里故居不变往常,然你化作一处白骨英雄冢;
寻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见一年四季去了又复,然我岁月容颜消成一盘沙。
岁月虽长平,但愿你亦平
……”
歌声消弭在寂静的寝宫里,云清宫却迎来了天之堑许久不见的阳光,只是这缕阳光快近黄昏,是那么的暗淡、无彩。
“我看见了季蒙死在山海诸神的幽蓝火焰下,我看见你惨死在荒无人迹的田野里……”老人像是真地看见了未来,他说得是那样的真实,“就算父王求你,求你来继承境主之位。”老人几乎是以乞求的目光看向蹲在床前的孩子,“如果继承境主之位的人不是季蒙,他就不会死在与山海征战的战场上,你也不会惨死在那片荒野里。”
“或许你会觉得我是疯了,会因为看见了一些莫名的幻象就提出这无理的要求。可是作为一个父亲,我真的好怕。父王就你们两个孩子,你母亲在世前唯一的遗愿就是守住你们的命,可如果我守不住,我不知道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父王,别担心,梦都是反的,孩儿与季蒙不会有事的。”季半柯红肿着眼看无力哭泣的父王。
“这不是梦!这是我睁着眼,亲眼、轻耳看到的。”老人再次坐了起来,即使再疲惫他都挺得笔直,“是从雾外来的那个男人让我亲眼看见的。”
“不可知之地的不可知之人?”这一次,由季半柯愣在当场。
不可知之人——那个男人。他来去无踪影,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可每次他都及时地说出山海外诸神进攻的薄弱点,这令七之境在近十年来以有史以来最小的损伤击退了诸神的奴仆,就像是他真地能看见未来。起初他们是警惕的,不信任的,可见得多了,他们也就信了,信任了这个从山海里来的男人。
所以,那个人,是真的能够看见将来的!那父王所见的,就真的是将来吗?季半柯他不得不信。父王看见的,也许就真的是他们的未来,那么改变这一切的方式,就是改变能够触摸的现在。
“那个男人不可信,他是从山海来的,正如毁灭东归的妖女一样,父王你不要受到他的蛊惑!”季半柯虽然这样说,但他自己都无法劝说自己。
“他说‘命运是一种无法言喻的存在,他比山海诸神还要虚妄。它是由无数的红线编织成的巨网,当你剪短其中一根细线时,巨网或许依然如这方天地一般宽广,可它也会因为那一根细线的断裂而从天空坠落。当那一天发生的那一刹,天地都会在命运的转盘中翻转,哪怕是山海众神都会从天宫跌落,沦为人类的奴隶。至于属于你的那根细线,现在就握在你的手中,剪断他的剪刀正落在你的手里,是否剪断它,全都取决于你’。”老人紧紧地抓住季半柯的手,“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那是那个男人蛊惑我的话,可是……可是……我不得不信啊!他是拯救了七境的人,是他让你父王从无数的征战中活了下来,所以父王希望由你来继承境主之位。”
“父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孩儿会保护好弟弟的。”季半柯反握住父王的手,也握得紧紧的。
季半柯心里清楚,这些幻象或许真的会发生,可至少现在不会。季蒙他这一生都在为成为天之堑境主而努力,如果剥夺他成为境之位的资格,他会生不如死的!至于他自己,他也许真地会死在荒无人迹的田野,可至少他觉得值得,至少自己曾经追求过飞翔的自由,哪怕死亡是命中注定。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老人无力地倒在床架上,挺得笔直的身躯松软成了一团烂泥。他长长地叹息,泪水在止不住地往下流,如从瓦片上往下泄的雨水。
“其实,父王还能看见剪断细线后的幻境。”他本是不愿说的,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说。
因为他剪断细线的方式是不公平的,他这一生都在偏爱,事到如今他还在偏爱。
“那场幻境中,是由你继承的境主之位。幻境中死的人只有你,活下来的人是你的弟弟,季蒙。”老人吃力地说着,他鼓足了力气才吐出那些可恶的字眼,而这些字眼正在幻化成长针钉入季半柯的心脏,将他心里的一切都钉在绝望的悬崖上。
季半柯征征地松开了手,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差点就摔在地上。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王,他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他的心好痛,像被万针刺入。
他的泪水和痛哭声在止不住地想往外奔涌。
“为什么?”他还是哭了出来,声音也因为强忍而变得沙哑,他急切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为什么?他只觉得心里沉闷得有如压上了千斤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害怕地只能喊出“为什么”三个字。
他越喊越急,喊到最后都快变成了哭号。
老人想伸手抓住快要摔倒的季半柯,可手伸到一半还是停住了。他抬眸,不敢看向坐在地上的季半柯,或许是因为愧疚,所以他不敢看向最年长的“储君”。
“半柯。为父这一生都在偏爱,偏爱你的弟弟,偏爱季蒙的母亲。原谅为父一直都在骗你,其实你并不是她的孩子,你只她在田野旁拾来的孩子,可她却待你如亲子,直到他怀上了季蒙,你才有了弟弟,也是你唯一的弟弟。”老人双眸空洞地望向捂住床架的金丝纱帘。他的泪水就没停过,顺着干枯的皱褶淋湿了被褥,“你年幼时,就不愿听为父的话,总是忤逆我的要求,可她却非要让你来当天之堑未来的储君,她说‘我的孩子。无论是肚子里的,还是从田野旁拾来的,都一样,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所以,半柯就是未来天之堑的储君’。
你知道吗?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取的。她说‘这孩子前半生已经遭受了无数磕绊,那么就到我这里就停下罢,不如就叫季半柯,“伐柯伐柯,其则不远”,就用半柯来斩断这孩子磕磕碰碰的前半生’。
原谅为父这一生没给你多少爱,可至少,你弟弟季蒙最听为父的话。原谅父王总是将更多的爱给季蒙,我知道这样对你来说并不公平,可是…可是……比起你而言,我更加地爱你的弟弟,因为他才是她的亲手骨肉啊……”
“如果非要在两个人中牺牲一个的话,我更想护住你的弟弟。他这一生没追求过自由,从来都是活在我对他的要求里,所以比起你,我更想让他活下来。”
“半柯,是为父亏欠你太多了。”老人终于将那些可恶的字眼全都吐了出去,他曾以为这些秘密会随着他的逝去而带入尘土里,可没想到,他还是揭开了那些尘封的旧事。
季半柯无力地盘坐在地上,双臂抱着膝盖,头缓缓地沉入了膝盖的缝隙里。他的话穿入他的耳里,并不像刀剑蜂鸣那样令人寒颤,也不像雷霆惊鸣那般轰鸣,可是……当他的话语落在他的心间时,却远比有人拿着千万把利刃同时刺入他的胸膛的痛还要痛苦,比天地雷霆劈在他的耳旁还要轰鸣。
“原来,我只是个捡来的孩子啊……”他在强忍,忍住不要哭泣,可他忍不住,泪水还是在不争气地往下淌,终于,他还是哽咽了起来,像个没人爱的孩子。
他就是没人爱,比起父王给季蒙的爱,他得到的太少,太少了,还不如就把他丢在田野里,就那样什么都不明白地葬在那片荒野里……
他说不出话。他不想看眼前的老人,他好恨,好恨面前的男人,恨他为什么要如此待他?恨他为什么不在那天就将他丢弃在荒野里,而是在今天才丢掉他!
“所以,半柯。就让父王在临死前最后再偏爱这一次罢。”他还在无理地要求着他,却不曾想谁来爱这个无助地坐在地上的男人。
你疼爱季蒙,可谁来疼爱他季半柯呢?没有人。
唯一疼爱他的女人早已躺在冰冷的墓地化成一滩灰尘,至于他还活着的“父王”。他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抉择出了一个,从这一刻起,这世间除开白新止外,就没有人再爱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孤零零的,他第一次觉得自由是那么的丑陋!
他觉得好冷,冷得让他想自己给自己拥抱取暖。
老人知道季半柯的心里在被万刀割裂,可他无从选择。他只有无理地要求他接受这个请求,因为他至少要守住他们俩兄弟之中哪怕一个人,至少让他在黄泉下见她时,只会对不起一个人啊……
“如果你爱你的弟弟,爱你的父王,我希望你能同意父王这个蛮横无理的请求。这个请求或许会葬送你的一生,还有你的性命,可是父王没有选择,这是让你的弟弟季蒙唯一活下来的机会。”老人又坐在了床沿边,想伸手安慰他。
“滚!滚开!”季半柯沉沉地低吼。
他躲开了老人的触摸,这是他第一次那么恨一个人,可他没有拒绝他蛮横无理的要求。他只是坐在冰凉的地上,呆呆地哭泣。
他没看向任何东西,双眼在无力地出神,像是有人将他的魂魄从身躯里给抽离了,而这个人,正是他最爱的父亲。
他呆坐着,坐了很久,老人也在床沿边坐了很久。
他们俩人就像一副静止的画。画里有坐在月红毯上无力哭泣的孩子,而孩子的父亲就坐在他的对面。他们没有说话,相互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夕阳缓缓地从西边落下,有白雾内少见的光从窗外透入。
一缕缕昏黄的光落在阴暗的寝宫里,让富丽堂皇的寝宫渲上了暖暖的色调,却熨出伤如枯叶的悲戚。
“如果……”是季半柯的声音淡淡地响起了。
他撕破了这幅无比寂静的画。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与冷漠:“如果非要牺牲一个的话,那就让我来罢。”
“谁叫他是我最爱的弟弟呢?谁叫我是他的兄长呢?谁叫我是从荒野里捡来的呢?谁叫我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呢?”他的目光中饱含着泪水,他悲伤地抬起眸子望向坐在窗前的父王,如一只被抛弃的野橘猫,可这只野猫却还想着去爱另一只被人宠溺的银狐。
“我答应过母亲,我要用这一生来守护季蒙。这是我对母亲的承诺,我不会违背。”
当他说完这句话时,他踉跄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只剩下风中还有他的声音在回荡,直到它们彻底地消弭在寝宫里,被落在这里的最后一缕昏黄的夕阳给撕碎。
风烛残年的老人坐在床边,瞧着窗外许久才得一见的暖阳,还有从窗外徐徐吹入的晚风,可这风吹得是那样的悲凉啊……
它们都像是在为半柯悲伤,在哂笑他这个将死的老人。
如果天会哭的话,那今晚一定是一场暴风雨罢。
“半柯,请原谅父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同意你与新止的婚事。我走了,季蒙也会因为境主之位恨你一生,可在这世间我至少要留一个爱你的人,这个人不会是我,也不会是季蒙,只能是那个与你毫不相关的女人,她和你母亲真的好像呀,简直就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