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晨曦的光将黑夜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无数的光若水般倾泻出来，很快就将昏暗的不灭岛照得通亮。
今日，应会是一难得的艳阳天。
“呜——”洪亮、低沉、悲怆的号角声从不远处响起，荡在寂静的不灭岛上空。
顷刻间，大地在数万铁蹄的踩踏下震动了起来，可无垠挺拔若剑的身子却像是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他惫懒地靠在歇山亭的石柱上，闭眼时，他会愤怒得涨红了脸，睁眼时，他又像是被扎破的水囊。
他恍惚地出着神，脑子里满是若依与他小时候的事、他答应过父亲的承诺、若依答应过他的承诺、他立给自己的誓言。
父亲死了，只有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即便是偏执的叔父放弃了疯狂的想法，可真正相依为命还是只有他们二人。父亲、母亲都说过，他们要相互照拂、相互依靠。可现在若依竟为了一个外族人，准备逃离天之堑！抛弃他们的承诺！抛弃她唯一的哥哥！
那他还去守护什么天下呢？那他还需要什么权与力呢？那他还要做什么呢？他连最亲的人都守不住啊！所以他绝不能让她离开，即使她的心已经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快乐。他只是想有个至亲之人陪着他，不要让他一个人活着，否则，他真的会很孤独的，他很害怕自己会变成父亲那样。
石芜轻蹙眉，触摸在清晨雾气里变得湿漉漉的剑。他的耳旁是巨大的号角声，身前是数万整齐列队的越箭营、撕云军、落矛攻、重盾军。长齐军会驻守不灭岛，监视其余六境之主，此次仅有少许长齐军赶回天之堑。
撕云军旗下的马是天之堑最好的革云种马——“撕云马”，每一匹神骏都有一尺的鬃毛，跺步时会吐出深长的白汽；越箭营旗下的七千将士皆是从各军营中择选出的弓箭好手，他们一双双细长、清明的眼睛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也能捕捉到敌人移动的轨迹，给予致命一击。他们每人会佩予一张“自冷弓”，二十发自冷箭，一裘黑色大氅，藏匿在黑夜里；落矛攻营中的薄甲将士都会举着一柄七尺长枪，枪头是乌黑色的毒刺。他们总是沉默地立在列队最后，却在举手投掷时，洒下神明都为之恐惧的枪雨；重盾军众人，均穿着厚重铁甲，将每个空隙都裹得严严实实，背上背着一块铁壁般的盾牌，粗壮的身姿在军队中极为抢眼，可他们的数目却少得可怜，毕竟不是谁都能顶住那般沉重巨大的盾牌和压在筋肉上的盔甲。
长齐军，天之堑中最为精锐的军队：他们皆是从其它四军中的好手中挑选出来，会戴上精炼的甲胄，举着燃烧火焰的‘天纲剑’，在异族的大军中横冲直撞，乃是一支锋利的搭弓之矢，所到之处，必是破空而去，呼啸而来。
若重盾军是山，那越箭营是雨、落矛攻是雹、撕云军是枪、长齐军是剑。
石芜瞧着人头如麻布上黑黢黢的黑点，不禁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很不解，既然季主子想要这天下，那怎还会在意月依公主出逃一事呢？一个女人罢了。
他若是得到了这天下，那这天下又有多少女人任他挑选，随便哪一个不比她强？就连七境之主中的叶若瑛都会入季主子的后宫深苑。可他又很迷茫，认为如若是自己得了这天下，得了那么多的女人，有了那么多的选择，可他的心里还是会浮现那一袭青叶衣裙和她身边那位与他匆匆对眼的宫女。
他记得不错的话，那名宫女有一双灿亮的眼睛，穿着鹅黄般的轻纱。
其实，他对公主更多的是尊敬，可对她身边宫女的感觉——他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在他活至如今的一生，他都没有过那样的感觉，很奇妙，却又让人忘不掉。
那这天下与一个女人，谁又更重要呢？他很不解，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可号角声与季主子的话语声容不得他思考，只好发布号令，驶军离开不灭岛，以他们目前最快的速度。
号角声下，魑织岛的雾气好似都被震散了些。
新任鬼影军一帐谷光寒所领的鬼影军已全体出动打探“季无垠为何突然举军急回天之堑？”，等所有缺角的消息汇总至一齐时，谷关寒才弄清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他立在六位境主身前，将“季无垠欲娶月依公主为妻，在得知月依公主已与外族人暗生情愫并准备逃离天之堑后勃然大怒，将连夜赶回天之堑”的消息尽数告知。
“他果然还是要娶月依公主为妻啊……你下去吧。”何成风的脸上难得的没有带笑，眯着眼低声。
“是，何主子。”他长揖后，退出了九天捆囚。
谷关寒并没有立即离开，踩着走出此地的步子声后，又悄无声息走回，停在恰能听见几人低语的阴影里。
湿漉漉的岩石璧上凝了水珠，是他们吐出的汽黏在了上面。先前极炙的烛光此时也黯淡了下来，毕竟燃烧了整整一夜，正如人这一生，燃烧至晚年，哪还会儿烧得那么炙呢？
“他确实如不可知之人所说的那样，欲逆天下之大不韪娶自己的亲妹妹为妻。”颜不叶还在把玩手中的珠子，脸藏在阴影里，始终不露出全脸。
他的声音也是平淡的。
冷沭与永歌皆是长长叹息，无奈摇头，没再说话，背对着凝着水珠的岩壁相互对眺。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无论他长到什么年纪，他在我们眼中都还是当初那个十多岁的孩子，偶尔也会偏激，偶尔也会走错路，这些都不怕的，只要走回来就好。”孟浩舔舐起皮的嘴唇，一双枯瘦空洞的眸子满是浑浊，这个年纪的他已经见了太多太多，季无垠也只是其中一个，换句话说，在场里的哪一个不是如此偏激着过来的呢？除了那几个刚成为境主的孩子。
“你们也是。”他平静地望着笑不语的何成风，藏在阴影里总让人忽视的颜不叶，一身幽紫衣裙、弥漫着薰衣草香气的叶若瑛。
他们纷纷沉默了，低着头，各自的脸上浮现着不同的神色、不同的思绪。
谷光寒悄无声息地退离，独自立在猎猎风声里。
一众鬼影军被他调遣去四周巡逻，随后，他寻觅了一半崖上的地儿——孤僻、幽静，有且仅有他一人。立在这里，可见魑织岛的光景极好，可白雾实在是太浓了，他立得再高远，所见均会若一叶遮目。
他叹了口气，似乎做这个决定，几乎耗去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吹起一阵轻悠的口哨，顿时，一只羽约鹰以双翼为刀刃划破了白雾，将山海外的景象掀开了一线。随后，他从腰间取出一柄极小的刻刀与一张极薄的毛皮纸，借着晨曦的光刻了起来。
被他手遮挡的潦草刀印无从得知，不过可见早已在雕刻在毛皮纸最末端的几行涓涓小字：
七涟三。
南下已无影，说人怎还蛮？
云匿金銮凤，月夺银木簪。
当他刻完后，就塞入了约羽鹰的信匣里，拍拍了它的背，抬手让它飞了。
“沉睡的守护者七涟们啊……欲毁掉我们一切的人再次出现了，都好好守住你们的东西，切勿让贼人得到。不然他会毁去我们的七国，毁去了白雾啊！”年轻气盛的谷光寒也会老成得如境主般，嘴边挂着几缕莫名其妙的叹息，吐出的话语好似随时都能牵扯这江山社稷，可转过身来，他不过是个年岁刚过二十的年轻人。
难不成，这片江山还要托付给这些孤单的年轻人吗?哪那些自诩天下不凡、优人一等的高官贵族又留之何用呢？
“不到最后一刻，千万不要唤醒那些沉睡中的人吶……不然，又会是一场尸埋七国的战争。”他摇头，面色憔悴。
这一刻，谷关寒终于明白，为何他世家都驻守在这偏远的不灭岛了——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看着七境这群人，看着七国，看着山海，看着这片和平、安稳的天下。一旦某一日，山海要乱、七境要乱、七国要乱，他们这群人又会拿着七神留下的一切、千百年前人们留下的一切，平息所有的纷乱、战争，只为了和平。
他没过多停留，径直离开了。
翌日，末时。
小珠在门外守了整整一夜。她没办法入睡，在梨花木门外茕茕不已，可她心里早已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紧闭的梨花木门缓缓地被推开，是一夜未睡的林子觉，此刻，他身上正背着昏迷不醒的季若依。疲倦和沧桑刻满了林子觉的脸，他正提着一个包裹，拿着一柄剑。他的面色很是急躁，小珠心里也清楚，是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据约羽鹰送来的讯息，新的五殿都指挥使与季主子已经带着先行队伍离开，不择时日，就会抵达天之堑。
还未等林子觉开口，小珠便从不远处牵来她昨日连夜寻来的马匹，它虽不如撕云马奔得那么快，却也是一匹不错的骏马，这已是小珠所能寻到的最好的了。
“林公子，宫内传来消息。季主子与都指挥使今晚就会抵达！你与若依姐姐所剩时间不多，赶快驾着这匹马走。”
“嗯。”林子觉也不废话，牵着马儿就要离开。
“公子！你知道离去的路吗？”小珠在马后大喊。
“知道，已有人告知。”他头也不回。
“公子！等姐姐醒来后，劳烦替小珠转告：小珠有错，此生已愧对姐姐，可姐姐依旧是小珠最亲近的人。请姐姐原谅小珠！切莫记恨小珠！”
忽地，林子觉拉住了辔头，马儿也不情愿地扬起脖子在半空中虚踩步子。他转过身来，灰暗的神色依旧掩盖不了他若星辰般的眸子。
他大喊：“我会的，小珠。好好照顾自己，此次再见，却是不见。”
他喊罢，又拉着辔头离去了，黑色的骏马在盛得极好的落焰园里如一片急速掠过的影子。林子觉终是自私地带着她离开了，离开这几乎囚禁了他一生的牢笼。
小珠没忍住泪水，蹲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她突然很后悔自己的行径，谁也不会想到若依最亲近的人会背叛她。
“孩子，在哭什么呢？”
不可知之人缓缓从内屋走出，经过一夜的洗血后，他非常疲倦。
“你是谁？为什么会从林公子的房间走出来？”她忍住泪，惊神时，就要从袖中拔出短剑。
不可知之人沉默地立在那里，并不害怕，平静得若一块岩石。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啊！孩子，为什么要哭泣？是因为传给了季无垠月依公主即将离开的消息？”
她凛然，已从腰间拔出短刃，刀刃上闪着寒光。
不可知之人轻轻挥手，短刃就裂开了。
“这人吶，有时候会做不得不违背内心的事啊。可是你能补救啊……趁着你还能补救的时候，就快去做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就算日后会痛苦、会后悔，那么也请不要让自己活得那么难受。你的内心早就有了答案，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没必要哭的，做了最后力所能及的事，你就谁也不欠了，更不欠自己的心。”不可知之人淡淡地说，忽然抬起眸子眺向远方，“我的时间到了。也该去见一见曾经的老朋友了。我们多久没见过面了，我也记不清了，真的很期待，却又很不愿再和她见面啊。”
下一瞬，不可知之人消失在了原地。
小珠征征然地看着他消失在了眼前，毫无预兆。可她也听懂了不可知之人想表达的意思，她转头望向远处的断刃，又往另外一只袖中轻轻触摸藏在最深处的质朴银剑。
恍惚间，她的耳边仿佛又传来了那人的声音。
此刻，他的心里不再觉得悲伤，反而更加坚定内心的想法，随后直直地立在庭院中，等来她的报复！
申时三刻。
狂风、大雨、惊雷纷至沓来。
谁也没想到这场雨会来得如此迅疾，简直如数年前季半柯战死白雾那天，就像是天在嚎啕大哭，眼泪亦若线般缝成片片雨幕。
密集如黑云的军队正浩浩汤汤地从天之堑边境踱步而来，他们所到之处的野草、灌木皆被移成平地。大地都仿佛在马蹄声与踩踏声中绽开裂缝。他们身后的针茅也会难得地停止摇曳，因为风被众人铸成的铜墙铁壁格挡开来，如一座改天地气的撼然山岳。
他们离天之堑的宫殿尚有一段距离，可带领他们的境主与新五殿都指挥使已乘着最快的撕云马赶回！
“轰——”惊雷声响起。
瞬时，一阵银蓝色的电光若星火般猝然熄灭，将昏暗的偏殿照得一片幽然。
偌大的偏殿里空有金碧辉煌的躯壳，这里面仅有一樽蟾香炉，正熏着越蒙厉王最喜欢的蓝麝。青烟若雾般缭绕，将偏殿每个地方都熨上一点香味，这样，久久坐在长桌后批改文牍的人也不会倦得入睡。
殿内。几张简单的楠木椅，没什么瓷器、也没什么纱帘，光秃秃的。最里面置有一方长桌，正摆着人高的文牍，一盏通亮的青铜灯。一位花甲的老人安静地坐在长桌后审读文牍，这若人高的厚厚折子就快被他读完了，就像他这一生。
这一刻，他的心里只有无与伦比的宁静、澄明。
他令内监们离去，仅留他一人。季无垠已至宫门外的消息刚汇报过一刻，可他等这一刻却已有十五年了。
他手提笔豪，沾上一点黑墨，在宣纸上挥动，似乎舞剑般大开大合。
风很大，将未阖紧的雕花木门吹得哐当哐当响，很是吵闹，再加上风的呼啸。
“吁——”拉住辔头的众将士低声。
马儿嘶鸣，高仰的铁蹄踩在偏殿前的积水里，荡起浪花。
季无垠与石芜一齐下马，纷纷立在没人看守的偏殿玉墀前。
“阿芜，你去追公主。你先去落焰园找小珠，她是我安排在若依身边的侍女。”季无垠沉声，倾剑几分，拨剑一指，瞬即蒸腾雾气与雨水便一起倒了出来，“这里，就交给我吧。看来，我与叔父的那场战斗还远远没有结束……”
“季主子，您一个人和越蒙厉王相见，未免太危险了。”他担忧地说。
“难道你还质疑我的实力吗？”他冷声，怒意与恨意已在一天一夜的奔波里磨去七八分。
“自是不敢。”石芜蹙眉，长揖后驾马离开，领走两人。
石芜走了，可季无垠却不急着去见他唯一的叔父——他那什么都不是的叔父。
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后，他才明白，若依的离去绝没有那么简单，叔父必定与她有什么特殊的约定，否则以若依的性子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即使她爱上了一个外族人。他心中坚信，她不会为了一个外族人抛弃天之堑的，更不会抛弃他们的承诺、抛弃天之堑、抛弃他孤零零一个人的。
所以，他必须得去见他。
雨透过甲胄的空隙将衣襟淋得湿透，长发也从发簪里脱了出来，随意地黏附在脸上。他走在阶梯上，卸下了臂甲，电光将他的脸照得苍白，他脱去了盔甲，扔掉了最内的软甲，只穿着一身灰涩的长衫，不顾身后将士们的劝解。
他立在狂风里、大雨里、惊雷下。
隐约间，他觉得自己好似又站在了卷拉神之殿的青石板上——那日的雨亦是如此，冷、且刺骨；那日的风亦是如此，狂、且呼啸；那日的雷亦是如此，响、且闪亮。
他推开了门，惊雷却将他推门的声音映得极响，瞬时，一道电光从门外直直地照入偏殿内，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
他的步子极轻，踩在松软的红月毯上，消弭了声音。烛光暗淡，在他的灰衫上晕出一团光影，在风里游来荡去，总是抓不住。
季无垠面色平静，怒意与恨意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他已经不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了：他有一把由最佳材质火炭钢铸造的风月，也能挥出燃尽一切异族的火焰。他的个子高了近一尺，白皙的肌肤会暗沉若古铜色，圆润的轮廓也会如被刀削过般硬朗。有两把斜挂着的剑落在眼睛上全是寒意，一双眸子更是浑浊、凌厉，怎么也瞧不出他的思绪。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身灰衫，和那夜一样，配着一柄剑，它名为风月。
他立在越蒙厉王不远处，朝他躬身一拜：“叔父。”
越蒙厉王还在伏案写什么，并未抬头看无垠，仿佛伛偻的背就要这样折断。
他已不再壮年，长骨针也安静地被放置在一旁的剑架上，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寸步不离他。他曾经壮硕的筋肉、白皙的肌肤、仅有鱼尾皱纹的脸也会枯槁若失水的树皮和枯瘦的枝条。他已经是个垂暮的老人，一头银白色的长发里，仅剩几根墨发还不肯洗去铅华。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身云白色的长衣。
他放下了手中笔，与无垠对上目光。
这一刹，他们仿佛又重临卷拉神之殿的夜晚——那一夜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改变了他们的脾性，改变了名为命运的红线。
他们二人的心里都明悟了。
这会是那场未分出胜负的战斗的后续——这一战，必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