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芜带着三名长齐军精锐驾着撕云马直奔落焰园而去,那是离皇宫不远的山庄。
一路上,风若针般刺疼他的脸,雨若剑般割疼他的肤,可他依旧没闭眼,用一双冷静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蹙着眉,踏着风雨前去。
从军十载,他只匆匆见过月依公主几面,所以他对她的心里只有尊崇与仰慕。他心里明白,那种感觉并非是少男少女间的喜欢、悸动,而是一种名为尊敬的保护欲。他之所以会加入天之堑的军队,是因为父亲惨死在异族的袭击下,更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母亲要守护天之堑,守护那一袭青叶的月依公主。
这是一个男人的承诺,更是他这一生依存的意义。
那倘若他不守护月依公主的话,那他依存的意义真的完整吗?他该带回她吗?他该去找她吗?可他已经发誓效命于季主子了,所以,他该以季主子的命令为准则,以他的话为军令。更何况季主子是这诸多境主中最圣明的君王,所以他的话一定不会有错,可他又觉得季主子有些偏激了。
那他所认为的就一定对吗?他不知道,所以他迷惑。
撕云马已经踏上落焰园的青石板,他们离月依公主久居的地方就剩百步远近了。可这时,石芜却猛地拉住了辔头,登时惹得马儿在风雨里喷出愤怒的白汽。他出奇地停下了,在风雨中见这一片如海的火焰兰与天地惊鸣闪烁的雷霆,再见它们在风雨中依旧不谢的花骨朵时,彻底地呆愣住了。
这一刻,他仿佛想起了母亲种在屋外的几株火焰兰。
火焰兰的种子极难寻见,更难培养,常是长在绝云涧的旮旯里,可这里竟会有如此多的火焰兰。他曾经听说过此处有许多的火焰兰,如今一见,心底着实被震撼到了。可更多的,他是想起了母亲的脸,还有母亲嘱托给她的话。
“要守护天之堑的子民,要守护救你一命的月依公主啊……”
“该走了,五殿指挥使。”一位副将好意提醒。
他这才继续拉住辔头,朝茅草屋前去,然,待他下马时,里屋早已漆黑一片。不用想,外族人想必已带着月依公主离开了。所以时间紧迫,他必须马上去寻陈舒珠,询问他们逃离的方向,凭此追过去。
按照约定,她会在月依公主的屋前等候他们。
他下令,让二位副将守在石门外,自己独身一人去见陈舒珠。
其实,他是有私心的:一人去见她,一是为了确认心里对她的感觉,二是为了安静一会儿,因为他此刻脑海里的思绪已经乱成一团乱麻。
雨还是大,一颗颗的在风里倾斜如箭,啪嗒啪嗒地射在脸上,浸润衣裳。他的脚步声淹没在风的狂啸声、雨的窸窣声、惊雷的轰鸣里,仅在天地失色的空隙里踩出飞浪的声音。
忽然间,他急躁的步子定住了。
那个衣着鹅黄轻纱的女子并没有立在公主的身后低着头,也没有举着遮住光影的油纸伞,而是孤零零地坐在昏暗的夜色下、雨幕里。她一身纱衣被淋得湿透也不在乎,谁曾想,雨却将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出来了,像是宣纸上画家勾勒出的纤细弧线。
她很平静,背对着坐在去往月依公主必经之路的石桌旁,静静等待她该来的报复。
间隙里,她听见了踩水的脚步声,随即立起。脸上的胭脂被雨洗得干干净净,一张鹅蛋般的脸苍白得吓人,可她的嘴角却勾着淡淡的笑。
“落焰园宫女陈舒珠见过石都指挥使。”她欠身行礼,手拢在袖中,发与衣裳一起湿透。
“小珠,可知月依公主与外族人去了何处?”他凝声,却脱下身后的大氅披在身子单薄的陈舒珠肩上。
她攫住要落下去的大氅,似感觉到一丝温暖。她第一次抬眸认真凝视这仅仅匆匆见过几面的季主子身边的“红人”,才发觉他长得竟也是英气逼人、神采奕奕。他一张脸有斜划的颌,淡眉长长地抛开,鼻翼若孤鹰长喙般挺拔。他的肌肤虽呈古铜色,可那身濯银银甲却衬得他威武不凡。
他似乎也并非如大家所说的那样只懂军武,不知心细。
对眼时,她突然发现他那双眼睛竟好似和林公子一样闪着璨璨星辉。她压住了心里异样的感觉,她之所以留在这里,是为了欺骗赶来寻若依姐姐的季主子,可没想到是他来了,可这依然改变不了他原本的计划。
无论是谁来,她都只会指出林公子离开的反方向!若被察觉到是谎言,那就要先问问她袖中的短剑同不同意了!哪怕是跨过她的尸体!
这是她的觉悟。
她微微沉吟,面色苍白:“石指挥使先不急于一时,他们逃不远的。月依公主与外族人根本就未打算离开天之堑,若没有大祭司对公主施展仪式,公主是无法离开天之堑的,那些白雾会要了她的命,所以他们是想借着离开天之堑的幌子,骗过众人的眼好躲避在绝云涧越蒙厉王隐居的屋中,再等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离开后,偷偷去其它六境生活。如此一来,就没人能知晓他们是否离开或是还留在七境。”
“这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她吐字清晰,这好歹是她思量许久后才得出的一较为让人信服的说辞,就连接下来他想要问什么她都想好了如何对答,只待他问。
“他们是往哪边跑的?”石芜低声。
“自是西边,绝云涧在天之堑的至西处。”她心底疑惑。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他又问。
“不是,是我在他们商量对策时附身在门外偷听来的。”小珠又答,她不知这人为何不急着去追,又问她些不搭边的问,更不提她先前想好的对词。
“哦,是吗?
“千真万确!小珠不敢撒谎。”她弓腰,长揖。
“你是何时想好这套说辞的?”他凝声,声音里透有一股寒意。
“石指挥使,这并非奴婢想好的说辞,这是月依公主的计谋!她们妄图欺骗季主子,欺骗石指挥使!”她假意惊慌,“奴婢所说句句属实,奴婢愿以命担保!”
她跪在了积水里,头埋在发髻掉落的长发下。
“你为什么要撒谎骗我?”石芜那双泛着璨璨星辉的眸子瞬即若猛虎般凶恶起来,一对抛开的长眉勾出了峰。
“婢女绝不敢欺骗都指挥使!”她又低头,手却有轻抓袖中短剑的虚势。
二人僵持十几息,惊雷闪烁若风中的烛火。
“今日如果是季主子来了,或许真会被你所骗,毕竟他如此信任你,何况还被怒意与恨意遮蔽了眼。可你的语气、神情、脸色似乎不像是丢了公主的焦急,倒像是大哭后,沉寂心神后做出某种艰难决定的样子。你且看你的手腕,那里已经被你的手抓得青紫了,你做这个决定应该很难吧?一边是对你和你母亲有再生之恩的季主子,一边是亲若姐妹的月依公主。”石芜吐息,仿佛心神里有浊意。自从那一眼后,他就派人调查了她的过去,“你若是问我为何会如此想?是因为我曾经也和你一样呀。似乎,你好像没注意到山庄外铁蹄踏出的脚印,载着两个人的马儿踩出的印子相当深呢,没那么容易被雨洗掉,你应该是忘记伪造去西边的蹄印罢,毕竟你的心里乱成一遭了,谁还会有那个闲心呢。当然,我也想过那是为了混淆我的视听才做出的假印记,可刚才你证实了我内心的想法。”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她冷声,眼睛里闪过凶狠。
小珠知晓她骗不了面前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便不再伪装。可她还要再拖些时间,哪怕是一炷香也好,她要为公主争取更多的机会。
“原本这些我都是将信将疑的。你知道的,凡事都要多留个心眼,这是母亲自小就教我的道理,所以我才花了些时间问几个不着边的事,试着质疑你。”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阐述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你真的没撒谎,你刚才那个欲往袖口中拿物的姿势就不该有,可你有。”
“你的袖口中藏着一柄袖珍的剑吧。”他直直地立在雨中,目光里满是寒意,仿佛能将这四周给冻住。
风声和雨声很是刺耳,却依然掩盖不了他们二人间的对话。
“素日去皇宫时,总听宫内的内监与侍女说你只懂军武,是个只会耍剑的蛮人,没读过什么圣贤书,自小就投了行伍,可没想到你的心思竟如此缜密。你不去拟写坊间话本真是可惜了。”小珠也立在雨中,神色决然,“你所说不错,方才的说辞确实是由我想出的。可就凭你是没办法在大雨中寻得他们离去方向的,就算有印迹寻觅起来应该也会很难吧,所以我只要在这里多拖住你片刻便是足矣。”
她从袖中取出古朴银质的短剑,雨水在锋利的刃面荡起水花。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石芜并未对她兵戎相见,或许在他眼中她手里的东西不过是孩子的玩物,“你知道欺骗我的代价吗?今日如果是季主子来,你又知道欺骗季主子的代价吗?”
“我知道!”她咬牙,握着刀刃的手在抖,神色泫然,“母亲前几年就离世了,家里早就没人了。抛弃我们的父亲也死在逃亡空落地的路上,尸首都被野兽啃食得干干净净了。这世间就只剩下我一人了,就算是诛连九族!我也没有人可诛!哪怕是死,也只死我一人!”
她的声音哽咽,似乎在哭泣,被风声与雨声给撕开了。
谁不怕死呢?她也很怕的。
“你还这么年轻,只需要听从季主子的命令就好了,何必如此呢。”石芜叹息,“他们所驾驭的马并非撕云马,何论驮着两人。这么大的雨,又怎么会走得远,不需多时我就会追上他们,你现在所拖延的时间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你又何必搭上自己的命呢?即使是宫女的命也是命吶,哪怕它卑微若草芥。”
“你懂什么?!我与母亲这条命是季主子给的,是我欠给季主子的恩情,所以我才会背离若依姐姐将她要离开的消息送至季主子手上,可若依姐姐同我一起长大,待我如亲姐妹般,所以今日无论是谁来,我都会阻挡在她的身前,无论是你,还是季主子,皆不顾生死!”小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没哭的,反而是铿锵有力的,这是她心里最真实的声音。
“恩情吗……”
石芜听着她嘶哑着喉咙说出的话,那看似单薄的词句却将他心里的乱麻斩出通亮的豁口,他突然笑了笑,摇头。
“是啊,欠别人的终是要还的,不然人心里这一生都会过得不安。”
“动手吧!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聊的,不是吗?”她凝声,止住了哭泣,举着短剑的手在颤抖,却依旧举起,弓身。
她知道自己不是石芜的对手,毕竟是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五殿都指挥使的男人,若非有一身非凡的武艺,又怎么会胜任呢?她明白,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剩下的,她只乞求他动手的时候能干净利落一点。
时间,她已经为公主争取到了,希望她会原谅自己吧。
“就凭你手里那柄孩子玩的短剑吗?”
“你在小看我吗?堂堂一五殿都指挥使怎么会像个女人一样婆婆妈妈的!来……啊——”小珠大喊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手中的短剑竟然不慎掉在了地上。
这是一瞬间的事。
她惊慌地发觉手腕的地方被什么重物狠狠地击打了一下,等她焦急地想要拾起短剑时,才发现掉落的短剑已被动作夭矫的石芜抓在了手中。
“这柄短剑我就收下了,日后你有机会再来找我要吧。”他淡笑,平稳地立在雨中。
她俯身的瞬间,才在浑浊的积水里发现打在她手腕上的竟是一颗透着墨绿色的玉珠子。
她恶狠狠地看着夺去她短剑的石芜,疼得就要哭出来了,可她还是强忍着喊:“要杀要剐,不妨痛快一点!”
“你一个女人家的脑子里怎么只想着男人那点打打杀杀的事?”他叹气,摇头,就欲转身离开,“记住!今日你与我二人见面所说的话,所发生一切都并不存在。我只记得我见了一个名为陈舒珠的侍女,她告诉了我月依公主离开的方向,可我为了寻你花废了些许时间,毕竟你已经急成一团乱麻了,就像我脑子里的思绪。”
他转身离开了,并没有想杀她的意思,就连怪罪的意思都没有。
她呆呆地注视离去之人的背影:他身长七尺,穿着濯银细甲,腰间挂着雕刻精细的剑。雨打在空空的甲胄上会发出咚咚的声响,很沉闷,可大雨落在积水里的声音、风呼在耳旁的啸声却与那种沉闷的声音混在一起,响彻她的心扉。
霎时间,惊雷闪得极快,连着照亮他离去的背影,天地宛若白昼。
然而,他的步子却止住了,小珠还以为是他反悔了。
他只转过身说了一句话,嘴边还带着温煦如春风般的笑:
“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我叫石芜,新上任的五殿都指挥使,你以后就别叫我石都指挥使了,听起来挺别扭的。你就跟他们一样叫我阿芜吧,荒芜的芜。对了,你想要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吧。你一定是吓着了,以后,女孩子还是别玩这些刀啊、剑啊。你会伤到你自己的。我们有缘还会再见的,如果还能有机会再相见的话。”
他转头离去,可那双璨璨若星光的眸子此刻却闪着雷霆般蔚蓝色的光。惊雷仿佛映在他的眼睛里,刻在了最深处,并将他的轮廓照得英气无双。
这一刹,她仿佛瞧见的不再是夜空斑斓的星星了,而是一束劈碎昏暗天地的惊雷,忽然间,她心里原本沉寂的某些东西又被勾了起来,那种见了林子觉从落焰园那边夕阳走来的心动又会出现,那种与林子觉久坐着就会脸红的羞涩又会浮现在脑海中,那种随着他一举一动而纷飞的思绪又开始缠绵。
随即,姗姗来迟的雷霆声若山崩地裂般炸开!巨大的轰鸣声响起在耳边、心间,仿佛一切都被震住了,再也动弹不得!
雨中,衣着单薄的陈舒珠缓缓地蹲了下去,将那枚墨绿色的玉珠子拾在了手心,抱着头,一张鹅蛋脸从泫然欲泣变成了狰狞流涕,并在炸裂的雷霆声中放声哭嚎着、嘶哑着、怒吼着……
石芜又重新骑上了马,拉住被惊雷吓到的马儿。
马儿在辔头下不安地转了个圈。他定神望向方才离去的地方,可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心里却一片澄明,乱成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被他理清了,之前所有的迷惑都解开了。
他不懂:既然季主子要得到这天下,那为什么还会在意一个出逃的月依公主呢?
因为,他本就是为了月依公主才想去取得这天下啊!那若是连月依公主都不见了,那自己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呢?那自己的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不懂:为什么季主子会逆天之下大不韪娶自己的妹妹为妻?他所的一切、所认为的一切真的就是对的吗?
因为,他对他妹妹的情已经超出了一个兄长该有的爱,那部分多出的情让他变得偏执、执拗、疯狂,所以他会为了她抛弃一切。如今,他所做的是偏执的、疯狂的,是不正确的。
他不懂:他为什么要还别人的恩情?他在恩情间又要如何选择?。
可欠给别人的东西总是要还的,那东西再美好,也终归不是属于自己的。
所以,他也要还给那一袭青叶公主的恩情。
这一霎,他的心里暗暗做了决定,如果可能会与她再见面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将心里隐藏许久的想法说出口来。
那种莫名的悸动,他也已为它想好了说辞。
是:我喜欢你,陈舒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