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洛城外,疾雨营。
拢住热气的帐布被人掀开了一线,顿时,郁沉的积气被账外的风给吹动了,似铫子被一蓬热气冲开。
李涛微眯眼,迎着初春升起的暖阳。它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可积淀半年的旧雪早已冻住了泥土。它是不易化的——正如人冰冻的心,一旦冻住就再也不肯化开。
阳光温煦如风,抚在他干涩、苍白的脸上,宛如一丛毛茸的蒲公英轻扫过去,让人忍不住地想去挠它、抓它,与毛孔里浸出的汗一起消失在湿透的内衫里。
“呼——”李涛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在清澈的寒风里凝出一朵白雾般的花儿来。
天与这风一斑,阴寒依旧。
他扣紧了生冷的甲胄,铁灰色的软甲贴紧他滚烫的胸膛。他抹了抹挂在腰间的旧剑,神色里不禁有一点欣忭。他打着哈欠,用力地伸了个懒腰。他抬头,凝眸眺向不远处走来的阿拢——他正从远方领着一人往这里来,而那人便是他要等的人。
他转身,拉起帷帐布,潜身入里。
“薛将军,我们此番是要去见谁?”破雪枪被陈时远背在身后,在赤金色的阳光里有如裹上了金箔。
他的眉目含笑,言行举止中有藏不住的欢欣,神色瞧起来陶陶生趣。他脸上的油光比起往日要暗沉许多,衣着着邑雪紫春节时就为他织好的新衣衫。
这已是他最体面的装扮。
薛拢轻笑,无论与谁说话都是轻低头,一个劲地颔首,宛如他的背脊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曲的,从不挺起。
“今日召见陈公子的是远洛城上三旗、疾雨军主将李涛。”
“原来是李将军。”陈时远眉目里的欢欣为之一凝,但很快就被他藏了下去,“不知李将军此次召见庶民所为何事?”
薛拢浅声笑,只露出箍住长发的铜细冠,很难瞧见他紧凑的额纹与眉线下的面容。
“到了,你就自会知晓了。”
言语间,二人已挪步至李涛的帐前。
薛拢立在账外,不曾抬起目光,低声喊:“将军,人我领至。”
“让他进来罢,你便守在门外。”帐内传出的声音似隔着一张鼓膜。
陈时远未急着入内,而是先是立在帐前深吸一口气,后轻拍了拍脸,将长帘撩开一线。瞬目间,一股郁躁的热气冲上他满是油光的脸,还有含蓄其中的烛火味。他抬目,一眼就瞧见坐在简陋长桌前的李涛,那条鲜红若糜烂的伤疤尤其挑目。
扫目,苏勒毯将整个帐篷都铺得斗榫合缝,烛光里,整个帷帐都渲成如血一般殷红的色彩。
“庶民陈时远,拜见上三旗疾雨军主将李将军。”他跪在苏勒毯上。
“起来罢,何须多行礼节。”李涛的笑温柔若春,笑时,眼角会弯成柳絮一般的细条,“今日召你来,只为问几件事。”
“将军但问无妨。”他三指平一。
“那日尖碎峰下,你可真破开雪崩救下同街的伙伴?”李涛直接了当。
可当他言语时,曲如柳絮的眼角会瞬即变成抹着不凝油的刀背。
“你应该知晓今日为何召你前来?所以,你也该知晓撒谎的后果。”
“庶民知晓。”陈时远不敢与他阴冷的眸子对视,微低着头,“当日我确实破开尖碎峰的雪崩救下了钱平真。”
然,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他的眼眸中便满是火热与坚定,仿佛倒映在他漆黑瞳孔里的甲胄之人不再是李涛,而是那无人知晓的陈时远。他不畏惧,更不害怕,哪怕他就立在他身前撒谎,他也要迎上他的目光,如火炬一般。
“很好!那我再问你,你是否为往任远洛城城主风雪将军的后人?”
“是。我名为陈时远,乃往任远洛城城主风雪将军陈恢的后人。”
“那你又是否将破雪谱的最后一式完全习得?”
“回将军!小子不才,前不久才将破雪谱最后一式破雪彻底领会,并未有先辈那般天纵之资。”
陈时远言语时,仿佛感觉到心中有股火在烧,在他的胸膛里噗噗地跳个不停,咚声重至擂鼓。它将他的血烧得滚烫、烧得炙热如岩浆,更烧得他青筋暴涨、双目赤红。
“那你可知现任远洛城城主慕容越如今后继无人,正待一可与之比肩的武者继承他的将军之位?”李涛字字若刀剑交错般凌然。
“知晓!”陈时远的声音震在胸膛里。
“那你——”李涛猛地立起,身躯若棕榈般挺拔,“是否愿意继承远洛城将军之位?!”
吐息间,他的目光若脱弦之矢般直逼浑身颤栗的陈时远。
“庶民,陈时远,愿……”他几乎是咬着牙说的,生怕说错一个字。
这一刹,他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梦想都将会在这次会晤中爆发。他甚至亢奋得身躯微颤,乃至于他无法忍住牙槽间的打颤,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拖着颤音,甚至有些他是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来,容不得他思绪!
有如他的身体住着另一个人,如今,那个人出现了,他正在操控着他的身体。
“阿涛,这就是你为我寻的后人吗?”
倏然间,低沉的笑声从账外闯入了帐内。那人的声音像是被人用细刃割开了喉咙那般难听,有如噩梦里的小鬼在哂笑。他硬生生地卡住了陈时远的话,拉起了长帘,在淡金色的余光里印出他的轮廓,照亮他卷曲的髯发。
来人的甲胄是暗铜色的,一块块若铜石般的甲片被铁线一寸寸地镶嵌住,那些甲片上有数之不尽的划痕,是被无数锋利的刀剑于掠天的星火中留下的,甚至在划痕的至深处还残有充满怨恨与愤怒的血垢。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约莫有七尺有余,简直可比肩东归王朝的高族。踏步间,仿佛那身甲胄就要被他暴起的筋肉与青筋给撑得崩裂。他有一张生恶的脸,泛黄、枯槁的髯发附在两鬓从未被修剪过,还有那头乱糟糟披散开的长发。横目时,他的眉发浓密若杂草,好似将整张脸与脸上的伤痕上都长满了。
李涛见到来人,立马惊慌地立起,躬身长揖:“义父。今日您怎么提前归来,不是说您还有四日才会归来吗?”
来人正是——远洛城城主,慕容越。
“庶民陈时远,叩见远洛城主、威霸将军。”
方才那一瞬,陈时远心里像是被人浇了一盆水,燃起的火在咯噔一声下变弱了,可他没有熄灭,甚至是在变弱后又燃得更盛了,仿佛它浇的不是水,而是一盆至纯至烈的酒。
“你即是陈时远?”慕容越直接无视李涛,坐在他的位置上,一双如恶鬼般的眼睛研判他。
李涛不敢多言,毕恭毕敬地立在一侧。
“应,庶民正是陈时远。”陈时远沉声,不敢抬头与其对视。
“阿涛,你先行下去罢,就由我来亲自问他。”慕容瞧都不瞧他,轻挥手。
李涛应声退出了帷帐,仅留他们二人。
账外,薛拢正低头久立着。
从李涛离去后,薛拢就随在他身后,与他转过各个旮旯偏角。
至终,他们停留在一处无人的空地。身旁是围拢得密不通风的帐篷,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碎石墙,雪即使被温暖的光化去了部分,却也凝着破碎的冰。
“啪——”尖锐、刺耳的掴耳声从逼仄的夹缝里传出。
李涛的手在空中都快要呼出啸声了,他扇在薛拢的脸上,震得他耳膜直响,但他不敢捂住刺疼的脸,任由它迅速胀红,印出一鲜明的红手印。
这一瞬,他的头低得更深了。
“请将军责罚!”他在逼仄里跪了下来,无论姿势如何别扭。
“枉我如此信你!你竟将陈时远的讯息传给了义父!”李涛从未如此愤怒过,声音若巨响的洪钟一般,“你怎么也要背叛我!你怎么也要背叛我!?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啊……”他狠狠地将跪在冰里的薛拢给踢翻了,倒在支起的帷帐里,压倒了一片。
薛拢并不反抗,只是咬着牙,低着头默默受着。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给义父送信的?”李涛咬牙,可薛拢只是低头,仅瞧得见深皱的额纹与长眉化成的一线,“是从一开始吗?”他的声音冷得若深渊的阴风,“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是义父派来的人吗?”
薛拢依旧未说话,颤着身子跪在冰雪里,瞧不清神情,哪怕是一丁点痛苦、悲伤的神情都没有,他就是个没有感觉的木偶人。
“滚!给我滚!从今日起,给我滚出疾雨军!”李涛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正当他欲发怒至拔剑斩他时,他的手还是停在了一半的位置上,锋利的剑刃闪出寒光后,又落回了鞘内。
“我当初真该让他杀了你的!”
他朝他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愤怒地转身离开了,只留下倒在冰雪里的薛拢。
唾沫落在他披散开的长发上,像孤鹰在高空里流下的一团白色污物。
风依旧寒,温暖的阳光总是照不到这样的旮旯里,毕竟,有光的地方就一定会存在如他这般阴影的东西,所以他愿意为了某些事变得如李涛一般。准确来说,他放弃的不是一些东西,而是放弃了他作为一个人的一切。
难道就只有上三旗、疾雨军主将李涛才配拥有仇恨吗?难道就只准远洛城城主慕容越配有仇恨吗?难道就只准权势之人配有仇恨吗?他薛拢的恨明明远超过他们!可为什么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恨呢?
全天下人都觉得复仇的人会是某将军的遗孤,某国的太子、某富甲的孩子!但他只是个庶民的孩子,可为什么庶民就不该有恨呢?就不该有爱呢?就不该活得比这些人好呢?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是,没错。
李涛当年是在慕容越发疯屠杀时救了他,可他呢?还不是奸污了他唯一的亲人,奸污他的唯一的姐姐!甚至还杀了她!他眼睁睁地看着姐姐的血染红她素白,被撕破的衣裙,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件衣裳是他送给她紫春节的礼物,是那么多年唯一的衣裳。
那是他的姐姐啊……是姐姐与兄长们一起抚养他长大的啊……可他却杀了她!
他恨慕容越,更恨李涛!他们,他都恨!恨不得杀了他们!
缓缓地,他从冰雪中立起来了,长发泡在冰雪里湿成一根根的细条,如柳叶街的柳条。他并没有愤怒地嘶吼、咆哮,更没有悲伤、痛苦的哭泣,只是用另外一只手抹掉了长发上的唾沫,又在雪里擦了擦,衣物上擦了擦,随后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汽,浑身颤抖地笑了起来。
他的笑是无声的,却终于肯抬起头来,挺直了那仿佛天生就弯曲的脊梁:原来,他紧皱的额纹与长眉接成的一线下是一双含着清光的眼,被一刀削去一半的鼻峰,还有那张撕裂的嘴唇,如今就连那双眼也浑浊得如一滩淤泥,即使它表面上覆着如雪般的清光,可那藏在雪下如污秽一般的恨意与愤怒是藏不住的,所以,它总是低着头,生怕别人瞧见那双满是污泥的眼,更害怕他们瞧见他那副奇丑无比的容貌,于是,他卑微如畜生般的活着,就是为了等着李涛复仇的这一天。
他知晓李涛在演,演给他看,演给慕容越看。他是为了让慕容越认为他这个所谓的义子所做欲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什么养虎?他不过是养了一只懦弱的羔羊罢了,而他也在演,演给李涛看,演给慕容越,更是演给天下人看!
他从不敢挺起背脊、从不敢与人对视……所谓亲兵也不过是如奴隶一般的存在,他不仅要为李涛那特别的喜好掩去踪迹,更要为李涛那偏执、两面的性格演出平常……所以他也陪着他上演了一场更大的戏。
一场他想以他卑微如草芥的存在去撼动那两颗长在远洛城中的毒瘤的戏,即使那会毁掉另外一个人,但他也早已如李涛一般,冰冻了心,早已在所不惜。
李涛极快地转过几处转角,最终停留在了一帷帐前。
这时,他愤怒涨红的脸也平静了下来,甚至他的嘴边还挂着一抹淡淡的笑。这处帷帐里的全是她在外寻觅的女人,都是曾经远洛城外村落中的上等货色,她们纷纷住在军营中,甚至这些女人中还有他留在慕容长衿身边的眼线。
他拉开长帘,一把抱起帘边正在洗漱的女人,随后传出他满足、疯狂的大笑声。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从李棱一家被那柄抹着血光的霸刀斩去一切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心就冻住了。
什么不愿陈时远成为他那般的人?什么不愿陈时远抛弃他的一切?什么不愿陈时远毁掉他的人生?这不过是他对掌控欲极强的慕容越与那懦弱无用的薛拢所说的最大的谎言。
他肆意、放纵的轻咬女人娇艳欲滴的红唇,奸笑着对那位平日里最不常来的婢女说道:
“阿冷,你知道该怎么做罢?去旁敲侧击慕容长衿,告诉她陈时远不愿放弃他的妻儿成为将军,所以,只有演一场肮脏的戏来迫使他成为将军了,否则,他全家的死都会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将成为那个亲手杀害全家的罪人。义父会让他没得选的,毕竟义父已经寻觅如此之久了,绝不会再放走任何一个。”
“是。”那婢女颔首,也褪去身后的厚衣裳,从后面抱住了李涛,“将军,他真的可以吗?”
“我能看得见他眼睛里藏着恶,只是平日里他都埋藏得极好罢了,更何况,能杀了慕容越的人只有同样武艺超过他的人,所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
此后,他没再说话。
然,谁都不知道的是——
当年慕容越之所以不杀李涛,是因为他在准备一刀了断他的时候见到他眼睁睁瞧着母亲死在他面前的冷漠与那种占有欲被侵犯时的疯狂与恨意,而不是所谓的亲情。于是,慕容越便感觉到这个孩子和自己的相似之处,所以,他不顾众人的反对留下了他,因为他的后人中还未有男丁,所以他觉得这个孩子或许能成为下一个自己。
可他也没能想到的是,自己种下的恶果终究要由自己亲口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