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洛城的初春并不温暖,没有温敦敦的阳光,仅少了至冬时的寒风。
叶柳街的积雪已化去大半,深冬里枯死的柳树终于抽出几叶如翡翠般的嫩绿。它们缀在枯旧的树枝上,如漆黑夜空里闪烁的繁星,虽然天空阴沉,可终是有光。
陈时远独身立在已出苗的花圃中,淤水沾不污他的裤脚,恍然间,他好似与这片天地融在了一起。
此时,他的妻室杨邑雪一直静静地守在他身边,坐在那块不易被水浸湿的石上。
她轻笑,偏头,一只手扶住圆润若毛豪勾勒的下颌。
木蝴蝶捆着的长辫吊在一旁,柳眉弯出的弧形里仿佛盛着她对他的爱。她的身边摆着叠好的新衣衫,这是她从紫春节就开始为他编织的衣裳,用的是上好的青蝉翼。还有几块已经湿透的汗巾和一壶清澈甘甜的山泉水。
草屋前的花圃里都是她亲自摘种的忍冬,虽然刚种下不久,可它的苗子很耐寒,不需多久就会长出一朵朵若蝴蝶般的花来。她之所以会选择忍冬,是因为她的头上别着那枚木蝴蝶,所以从那一天起,她便喜欢上了蝴蝶。
微风悄然拂来,将她的长辫吹得摇曳若柳,亦将陈时远的衣袂吹得咵咵作响。
顷刻间,他动了!
陈时远静若石雕的身影微微一颤,宛如碎石崩裂,而且这样的颤动来得极快,很快就蔓延至全身。震惊之余,他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若严实无缝的门户轰然洞开,有无数精芒从里面狂泻而出,是雪崩般灿白璀璨的光芒。
他漆黑若夜的目子里正倒映着一副画面——他依旧独立在狂雪前。
狂雪奔腾、倾泻若海啸,携着数之不尽的雪花与呼啸若剑的狂风朝他涌来。他还是立在哪里,拿着那柄枪,没敢刺出那枪,也没敢挪移一步,不过他身后的人不再是钱平真,而是昏迷的杨邑雪。
他还在害怕地颤抖,连带着庭院的他。
杨邑雪亦察觉到他的异样,立马担忧地站起来,一双杏眼里满是焦急。
雪崩欲至,然他在这样的天地之势下不过就一草芥,又何敢举枪抗击?雪,白茫茫一片,它是比天还要灿白的存在,甚至染不上蔚蓝如海的光,顷刻间,雪崩已至,天地仿佛就要轰塌下来,摧毁世间一切。
瞬目间,他移动了!
这次他没有如往常那般畏惧大喊,更没有害怕得躲避,而是一步横跨挺出,举着那柄漆黑长枪在虚空里抡出呼啸的风声与灿白的圆弧,然后,他的声音瞬即若敲响太平鼓般巨响,并从他张开的唇齿中迸开。
“破雪——”
荒芜的花圃中,是他在狂啸。长发从发箍中脱离出来,在风里飘荡若柳絮。
他在怒吼中真地搠出了长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往前刺去,仅在一个吐息间,就刺出无数虚实交错的枪光,而且那些破空的枪尖化作的黑色光流竟奇迹般地汇聚至一起,凝聚成了一张黑色的纱帘——就宛若是从白茫的光里撕出来的。
这一刹,无论是在他沉浸的幻境中,还是在荒芜的花圃里,他都破开了雪!但是,这张驾驭着黑暗的布并未出现多久,又被光明极快地吞没了。
遽尔间,陈时远手中的枪震颤着挣脱他的掌心,掉落在了地上,被风磨得发烫的枪声融入雪里。他抓住手臂,它正在剧烈地颤抖着,筋肉忽然爆发出剧烈的疼痛感,紧抓的手也被磨出了血。
这个招式,已经超出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虽然疼痛难忍,但他兴奋地转头朝邑雪笑喊:“破雪!我真的破雪了!破雪谱最后一式,我终于习得了!邑雪,我学会了!我学会了!”
他狂笑着朝担忧的邑雪跑去,立在她身前,像是一炫耀的孩子,希冀她会对他给予鉴赏,无论那是什么。
“邑雪,我终于学会了这最后一式。”他都快要激动得哭出来了,也不知他是疼的还是兴奋的。
邑雪亦笑着比划,似在说:我就知道,我的相公一定能做到的,也一定能成为大将军的。别管其他人如何说,你就是最棒的!
可当她瞧见他红肿的手臂和磨得渗血的掌心时,她的神色就倏地凝重下来,抓住了他剧痛的手臂,令他连忙喊疼。
她又比手势:都给你说了,不准勉强,可你总是如此,就会让我担心。
“知道啦。”陈时远摸着头,满是爱意地瞧着都快急哭的邑雪,“我下次一定不勉强自己好不好,更不会让你担心的。”
杨邑雪瞬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可还是心疼地给他搓揉手臂上红肿发疼的筋肉,从腰间取出白丝布为他包扎伤口。
“风雪将军的后人陈时远吗?你还是没辱破雪枪的名号。”
就在陈时远与杨邑雪所没能注意的地方,有一看似朴素的小商贩正抱着一捆冰糖葫芦坐在叶柳街衢旁的石块上。
他黝黑的脸上有一条极深的伤疤,眉峰里满是凌厉——显而易见,他并非小商贩。
其实,他从陈时远传出破雪的消息后就来到了这里。他每日都会在陈时远练枪的时段内坐在这块湿漉漉的青苔石上,假意对着行人叫卖,可实际上是为了一探陈时远的实力。
“陈时远…陈时远……你最不该的就是娶了妻室啊。”他苦笑着摇头,动身往叶柳街的另外一头走去,那边连着的是远洛城最为繁华的归泽路,“将军需要的可不是一已有妻室的人啊……他需要的是一武艺可与其匹敌,又孑然一身的孤苦孩子……唯有如此,你才能成为他的人与长衿组成一人人为之倾慕的鸳鸯啊。”
他离开了,在经过无人巷陌时脱去了那身单薄的麻衣,又从雪堆里刨出那身灰铁色的甲胄,挎上精致的配剑,就此离去。
远洛城外,上三旗疾雨军营。
“李副将,可见到陈时远?”一旁的亲兵替上三旗疾雨军主将李涛卸下沉重厚甲,为他端来一盆热水后低声问。
李涛坐在楠木椅上,沉默着,合上眼帘。
昏暗无光的军营帷帐里仅有一张床,几张墨色的座椅与几盏孤孤的青铜灯,还有他最亲近的亲兵。他的习性与他的义父慕容越最为相近,可他又极度讨厌这样的自己,他终是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他轻扶鼻峡,有遏不住的酸涩:“那陈时远已将破雪谱练得炉火纯青。我若真与其对戈,应会死在他的枪下。”
“大将军后继有人了。”亲兵欣然。
“可他已有了妻室。”他缓缓睁眼,似在犹豫此事是否要告知慕容越,可他又深知慕容越的脾性与手段,“你也知晓慕容长衿那泼妇与慕容越那腌臜的脾性。”
“确实。”亲兵叹息,“可远洛城中人人都传言那陈时远梦着成为大将军,若是不给他一个机会的话就未免太可怜了。不然,他这一生就只能是一庶民,可若是他不成为将军的话,将军您就会接替慕容将军的职位与长衿小姐一起了。”
“让我与慕容长衿婚配不就等同于要我的命吗?但是陈时远已婚配,我怕会同样毁了他……”
他低着头,望向从账外啸入的寒风,萧瑟的秋意仿佛晕染在他的脸上。他伸手轻轻触碰脸上的刀疤,它一至初春就会生疼、发痒。在漫长的夜里,总是折磨得他难以入寐,仿佛曾经那些过去又会如梦魇般缠住他。
青铜灯里的火很弱,却能照清他的脸。
他有蜥蜴尾般细长的眼角,一双微眯着的眼睛不知道在思绪些什么,可伤疤的疼痛又总是让他顾不得思虑。他的脸颊很消瘦,肌肤黝黑,有短髯附在两鬓,霜白了几根寥寥须发。他的眉峰里满是凌厉,可藏得更多的是隐忍与恨意,这是他无论如何掩盖都藏不住的。
“你从小就跟着我,也该明白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李涛的脚被亲兵抬起,用干净的抹布擦干后,放入了布鞋里,“我若是不救你,你也会死在义父的刀下。”
“当初若不是将军救我,只怕我已是亡魂。”亲兵低着头,就要去抬黄铜盆,“可在这远洛城中,但凡是大将军想要杀的人,想要的做的事就没有做不到、杀不了的。这座城是慕容一氏的天下。”
李涛瞧着他,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瞧不出情绪。
他注视得亲兵一阵心中生冷,许久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这偌大的远洛城不就是慕容一氏的天下吗?底下的将士们总说将军留下我们这些人是在养虎为患,可我们真的是虎吗?我们不过是义父养得几条狗罢了,什么老虎的尖牙、利爪早就被磨得干干净净了。我们就算是拼命反扑又怎么能敌得过义父这头猛兽呢?我们不过是他的盘中餐罢了。”
他从椅子上起身,往帷帐的最深处走去,那里有他的床褥。
“我今日有些乏了,阿拢你先退下罢。”
“将军,末将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亲兵突然放下黄铜盆,朝他长揖。
李涛难得地发现平日沉默寡言的亲兵会多说上几句话,便停了下来,回身望他:“有什么话,是我们二人不能说的?”
“将军,末将觉着我们二人的人生不如意,是因为我们二人没得选,可现在陈时远有选的机会,我们就真的不问问他的想法吗?或许,他愿意成为将军呢?又或是,他愿意为了成为将军而抛弃曾经拥有的一切呢。”亲兵低声,“末将斗胆请示将军召见他一面,给他一个选择,哪怕他最后没有选择成为将军,也要让他有一次选的机会。”
李涛听着亲兵的话,瞬即沉默了下去,转身背对他:“阿拢,你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就在义父从紫郡城回来前罢。对了,近日的传书中有无阐明紫郡城中的朝野之争如何?”
“未有提及,不过朝野之乱已是定局,只怕不久,紫郡将临大乱。”
“是吗?那看来,林子觉是逃不掉义父的魔爪了,毕竟,这远洛城中也就他敢顶撞义父。他还算是一不错的朋友,不知父亲归来后,能否还能再见到他。”他无奈摇头,疲惫已爬上眼角的鱼纹。
“你且下去罢。”李涛躺在床上,又闭上了眼。
阿拢一直维持着姿势退出帷帐。
不大的军营帷帐里仅有李涛一人,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没有盖上被褥,因为他喜欢冰凉的感觉,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冰冻他那颗滚烫流血的心。
“我们没有选择的机会吗?我们早就选过了……阿拢,只是你选择了屈服,没敢选择去死,而我选择的是恨,也没敢选择去死。”李涛低声叹息,侧躺着翻身,眼角有星点般的湿润。
帐外,风雪依不停。
亲兵阿拢还未走远,一直守在近门帘的位置,等到帷帐内许久未传出动静,才悄声离开。
他转入了一难以寻觅的偏角,不知从那儿探出一信鸽,用藏在腰间的细笔在水不化的毛皮纸上写下几行娟秀的小字后放飞了出去。
李涛说得对——他从一开始就选择了屈服,并非他没有选择。
帐内,烛火依不熄。
李涛横躺着,怎么都睡不着,即使他困倦不已,可每当他要入睡的瞬间,脑海里就会闪出那柄抹着血光的霸刀,它仿佛破开一切斩在他的脸上,斩在前任上三旗疾雨军主将李棱全家一百四十口人的颈脖上,溅出滋滋血柱。
他的人生已经毁了,从他被慕容越收为义子的那一刻开始,所以他需要冰冻他的心,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不需要再有心这种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