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远洛城一片清凉,堆积的厚雪都融成滩滩积水,只剩下风吹在夜色里、吹在垂落的发梢间。
慕容长衿还坐在云与花影的石亭下,出神眺望细雨后的夜空,这时,月色、星光都被乌云遮蔽干净,仅剩下寂静的风声缭绕耳畔。
但今夜未免也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憷。更不知为何?她的心里一直隐隐觉得不安。她长长叹息一声,又自抿一口辣喉的清酒。
她觉得今夜有什么事要发生,又感觉有什么东西要远离她似的。是因为她派人去杀了陈时远和他的妻室吗?还是因为今夜又想起了母亲和过去的往事?又或是放走了可怜的阿冷?或许她真的做错了?她使劲摇了摇头,想从这种纷繁的思绪里挣脱出来。
她轻呷酒杯,唤来已穿上白素衣衫的男仆:“阿冷,她走了吗?”
男仆低头颔首:“她已走了。”
“是吗?走了……她走之前见了谁吗?或是去过什么地方吗?”她忽地想起什么,轻声说。
“她走前与疾雨营的薛拢见过面,但下属隔得太远,没能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薛拢?那是谁?”她仿佛抓住了这夜不安的宣泄口。
男仆又答:“薛拢是李涛最喜爱的亲兵,总是跟在他身后,低着头。”
“就是李涛身边那天生残疾的亲兵?真不知他为什么会把这种人留在身边当亲兵,不过依李涛那腌臜的德行,什么样的人留在身边都不足为奇。”慕容长衿捂嘴轻笑,发丝在风里花枝乱颤,霎时间,心里的不安少了许多。
她心里浮现出那人弯曲着背脊的画面,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仿佛尊严什么的,他早已不要。
“他……”男仆欲言又止,低着头瞧不清神情。
“嗯?怎么了?平日怎不见你吞吞吐吐,有话就说。”慕容长衿眉宇间隐隐有恼意。
她正逢心情烦躁,可没那么多耐心。不过这才是她,总是喜怒无常,上一秒还在轻笑,下一秒就会将秀眉凝成一柄锋利的刀。
“属下也不知该不该说,只是下属今夜尾随冷苇舟,瞧见薛拢与她见面后抬起了头。那时候,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像一颗不倒的松树,就好像他并非是天生的残疾,似乎是一直故意装成那样的。”男仆边说边抬眸瞥她,生怕惹得她发怒。
但这一刻,慕容长衿像是被定住了,心里压下去的不安瞬即如雪崩一般狂啸起来,碾碎她的心神。
“主子?”男仆试探性地喊她。
“嗯?”她讶然回神,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你所见可真?”
“属下绝无半点虚言,全是属下亲眼所见。”男仆吓得立马跪倒。
顷刻,慕容长衿的秀眉紧紧地皱在一起,她的额纹也深深地叠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抬起觥杯,欲饮上一口,可倒在嘴里的只有丁点冰凉。
“你且派人去慕容越那里送信,就说我已经派人杀了陈时远及他的妻室,虽已布下必死之局,但也需谨防陈时远未死,蓄意报复。”她紧抓了觥杯,未察觉手指被她捏得发紫。
“应,主子。”
“等一下。”慕容长衿忽地立起,叫住了他。
她咬着手指甲,不自主地在原地踩步:“此事,由你亲自去通报慕容越,找一匹上佳的快马。快去!”
男仆一愣,他还未见过慕容长衿如此急躁过:“应。”他立马转身离开。
“等一下!”她咬紧了唇,一线红叶也不禁被她咬出了惨白的印子。
男仆心头一颤:“主子可是漏了什么?”
一瞬间,慕容长衿一行目光如刀背般横扫过去,惊得那人连忙低头。
“此事由我亲自处理。你速去备一匹快马,我要连夜见慕容越!”慕容长衿冷声,忧虑与急躁已经浮现在她脸上。
这一夜,她的内心总是不安。尤其是在听见薛拢一直佯装低头的事后,她便觉得有什么事是她所不知的,隐隐地超出了她的掌控,所以,她必须去见一面他,哪怕她再厌恶他。
“从府邸赶去远洛营最快要多少时间?”
“约莫两刻钟。”
“好!速去备马,我感觉今夜或许有事要发生。”
“应。”
夜深,丑时四刻。
李涛暂住的帷帐被人掀开了一线,久蓄的热气立马扑了出来。
“你来了?”他正惬意地喝一壶上好的清酒,墨玉觥杯在摇曳的烛光里晃。他面颊微红,双眼稍眯,似有一点醉意,“今夜我心情甚好。你不妨坐下,与我共饮一杯。”他抬眼瞧掀帘入账的薛拢,耐心出奇地好。
账内陈设依旧,仅有几盏青铜灯在滚滚地燃,透出一点清脆的噼啪声。
薛拢立在帘前,如往日低头,言语恭敬。
“将军,我已将陈时远领去慕容将军的营中了。”他低声。
“哦?陈时远这一路未有任何异样罢?”李涛的声音愈大,自饮一杯清酒。
“未有任何异样。如将军所料,子时阿拢在远洛城门处候到了他。”薛拢缓步入座。
李涛顺势携起酒壶,将薛拢身前的酒杯斟满。二人各拿起筷子,尝起座前的吃食。一时间,账内幽静,仅能听闻浅淡的呼吸声和账外的风声。
“将军,阿拢的帷帐住得可还适应?”
李涛满意地笑了笑:“还算不错。若不是见你与我营中陈设一斑,我还不欲住在此处。”他夹起一块腌好的羊肉送入嘴里,“今日的打骂你可还记在心里?”
薛拢立马起身,拱手长揖:“当时是阿拢昏了眼,惹得将军发怒,请将军恕罪!”他又跪在地上,“阿拢也是无奈之举,若不将此事告知慕容将军,阿拢定会横死当场,但阿拢的心是属于将军的,唯将军马首是瞻!”
“好啦,我也知晓你的难处,毕竟慕容越是这片远洛城的天,无人敢忤逆他。”他又抿一口清酒,摆了摆手,随后闭眼回味酒在口中慢慢沁开的感觉,“我白天说的话就此作罢罢,你且留在我身边。可你若是再敢背叛我,你的下场必会比开罪慕容越还要糟糕!”他的眼帘倏地睁开,闪过刀剑般的寒意。
“谢将军!”薛拢整个人都伏在地上,这下,他的头低得更深了。
“今夜过后,这座远洛城的天就该变了。”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有藏不住的欣喜,“起来罢,今日本该欢喜,不必过多顾及礼节。”
“谢将军。”薛拢应声立起,坐回原位。
李涛突然耸了耸肩,眉目紧锁,似是姿势不对:“近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颈肩酸痛?”
“将军近日是否太过劳累,所以引得颈肩不适?”薛拢终于抓到一个绝佳的契机,“不如就由阿拢为将军捏肩。阿拢不才,幼年时曾偷学过一招半式。”
“哦,是吗?平日里怎么不见你施术?”李涛微睁眼,醉意恰浓。
“平日里不敢如此。”薛拢一顿。
“那你现在怎么敢了?”
薛拢轻笑道:“将军有所求,阿拢必定有所应。只要是为了将军,薛拢哪怕是豁出这条命都是值得的。”
“嗯,还算是不错的回答。”李涛颔首,神色尽显慵懒,“就由你来为我捏肩罢,掌好力度,切勿毁了我这一夜的好心情。”
薛拢起身,缓步走至李涛身后,深吸一口气,而后将手放在他的肩颈上,为他轻轻按揉了起来。
“嗯——真是不错的手艺。”
账内,昏黄的烛光将不大的营帐内照得一片通亮,也将二人的脸照清。
——李涛如蜥蜴般细长的眼角在烛色里拉得极长。他的面颊消瘦、黝黑,比平日多了一丝红润和笑意。霜白的须发刻在两鬓,与眉峰一起含住凌厉,唯有那条刀疤瞧起来骇人。
他在薛拢的按揉下,缓缓地闭上了眼,就要在酒意和温暖的热气中昏睡过去。
——薛拢立在他身后,静默如石。他一边按揉,一边抬起他低着的头。于是,令人发憷的面容就在烛光里照映出来:被刀削去的鼻翼,被撕裂的嘴唇,还有那双泛着清光的眼睛。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全是愤怒和恨意。
他在等。等李涛彻底昏睡过去,那时,才是最好的下手时机。只有这样,他才会有一线生机活下去,不必动用最后的手段。
不知时间何许……直到微弱的鼾声从李涛的鼻息里窜出来。
薛拢停了下来,缄默地立在李涛身后。
他凝神,舔舐干涸的唇皮,嘴角上扬。他在笑,无声地笑。他全身都在颤抖,就要压抑不住躁动的心——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整整十三年!他所有的恨,所有的怒,都可以在这一刻释放出来!
他只手拢入袖中,抓住那柄淬着毒药的短匕。
“将军?”他试着低声喊他。
李涛依然昏睡,并没有醒过来。
“死吧!”他咬紧牙,吐出来的字都要被咬碎了。
薛拢面容倏地扭曲狰狞!他拢住短匕的袖子迸出了风,一缕寒光如脱弓之矢那样直射而出。
它欲去的地方是李涛的颈脖。
“去死!给我去死!”薛拢怒吼,肌肉虬结,恨与怒纷纷汇在那抹寒光中。
他用尽全力,握住短匕,直刺颈肩!
顷刻,短匕刺入了肉里,鲜血瞬即涌了出来,染红了那柄匕首,滴沥在衣衫上。李涛整个人被短匕推得往地上倒去,连带着座椅。
觥杯滚了满地,其中的清酒也从酒壶里溅了出来,。
“啊!”薛拢全身力量往下压去,愤怒的嘶吼声在李涛耳边炸开。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犹豫!然而匕首只插入了李涛的手,涌出的血也只是手掌的血。
那难道他等待良久的时机、赌上一切的一击就这样被他抓住了?难道一切都输了?可他怎么能输?!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连尊严都被践踏得粉碎!
他不要输,他要他死!
“给我去死!李涛!去死!”薛拢狰狞着吼,如一头愤怒的狂狮。
他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压下去,倾尽所有,可短匕就是卡在那里,无论他如何用力,都压不下去。
李涛居然在压制下转过头,神色冷厉地瞧他,登时,他如蜥蜴般细长的眼角弯了起来,是笑意!是他张狂如魔的笑意!他直勾勾地盯着嘶吼咆哮的薛拢,像观赏一只被人戏耍的猴子。
他的笑让薛拢心中生寒,更生出无端的愤怒和恨。
两人相峙,似如龙虎争斗,势均力敌。
“留着你,就是想见见你能如何杀我?你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吗?”李涛冷笑使力,血色涨红了脸,青筋如蚯蚓般缠住筋肉。
李涛的膂力明显要比薛拢大上不少,即使薛拢加用身体的重量去压他,也还是刺不进去。
“当年,是你通报了慕容越,是你害得我们全村被屠!是你,都是你!”薛拢怒吼。
“是又如何?可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就只是一具冰冷的白骨。”李涛竟隐隐有反压制的趋势,“你不过就是我养的一条狗!”
“是你凌辱了姐姐!你还亲手杀了她!”薛拢用力得牙齿都咬出了血,脸上青筋暴涨。
“一个乡野女人而已,我想玩弄就玩弄,想杀就杀。不过她的身材真是不错呢!玩弄她的时候,她还在我的胯下嘶叫呢!哈哈哈!”李涛完全压住了薛拢的全力,他忽地狂笑了起来,手中的力气不禁更大了。
薛拢终究敌不过身为远洛营疾雨军主将的李涛,即便是赌上他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李涛已经站了起来,局势扭转。
“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若是要剥夺,岂不是翻手之间?”李涛面色狰狞,强扭过匕首方向,直逼薛拢的胸膛。
此刻,鲜血正从匕首的刀锋上滴沥,在倒塌的座椅上溅起阵阵血花。
“明明是无人要的野狗,却非要做梦当狮子?!”
李涛狂啸着压下匕首,就要刺入薛拢的胸膛。
“你才是没人要的野狗!你才是!”
“啊——”
“啊——”
两人在这场膂力的角逐中咆哮。
“噗——”那柄淬满毒药的匕首还是刺入了薛拢的胸膛,贯穿他的肺叶。
瞬即,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吐了出来。他感觉到难以呼吸,还有胸膛那撕裂般的痛感,他疼得连话都快要说不出了。他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力量在流失。缓缓地,他紧抓的手也垂了下来,跪在地上一动不动,那副愤怒、狰狞的容貌也僵住了,铸成无声、无欲的面具。
李涛将他狠狠踢倒在地,踩在他如面具的脸上,就像踩死一只让人厌恶的蚂蚁。
“连野狗都不如的东西,竟也想着反抗?竟想着杀我?!”他一边踩着,一边吼,时不时还淬上一口唾沫。
他踩得疲惫时,才一边撕下内甲里的衣衫裹住被匕首划伤的手,一边拉起倒塌的椅子,又重新坐在上面。
他遽尔抓起酒壶,将剩下的酒一股劲地倒入喉咙里,任由一把把细刀刮在嘴里、喉咙里。
“这把匕首上应该淬了元洛城最毒的毒药半步喉罢?”他咧嘴笑,从腰间取出一小鱼嘴葫芦,打开封口,和着酒喝了下去,“如果不是半步喉,那就是三冷淀,或是月乐散……”他从腰间一瓶瓶地取出解药,“你知道吗?野狗。我最快乐的事不是见着女人在我的胯下哭泣,而是见着一个人慢慢地绝望,见着他的心一点点地死去。你不觉得,当一个人用力全力去做一件事,最后无功而返的那种绝望感才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东西吗?那才是人世间最值得欢喜的事!”
这一瞬,他的眼睛里再次闪过慕容越那夜所见的目光,那不是情,而是只为取乐自己的冷漠。
“哈哈哈——”他癫狂地大笑,踩在薛拢的胸膛上,“见着你费尽心机地准备今夜的刺杀,见着你压上一切的计划毁在我的手里!见着你姐姐在我的胯下被凌辱!见着你低着头苟活着,一点点摧毁你的尊严……这?难道不是人的一大乐趣吗?”他猛地踩在匕首上,竟将整个刀刃都踩透。这样他还不尽兴,还要俯身去扇他被踩得血肉模糊的脸,“你活得如狗一样不就是为了杀我吗?你来杀我啊?你能杀我吗?你怎么不杀了我呢?”
巴掌声响起在不大的帷帐里,但每次都响透无声的夜。
“你来杀我啊?”
“我就在你面前,来呀!”
“你这野狗!”
……
烛火飞曳,神似飞蛾扑了火。
他还在侮辱薛拢,用力地将他的脸扇得面目全非,将他的唇、齿、鼻、耳都扇出血来。
——猝然间,他扇脸的动作竟然僵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在欺辱薛拢的李涛居然摇晃了起来,极快地,他整个人都扑在鲜红的苏勒毯上,像是中了毒。
“你到底下的什么毒?!”他浑身瘫软,无力地倒在地上,神色陷入惊恐,可他还能说话。
李涛试图挣扎,可无论他如何用力,他的身体都没办法再动弹。
“哈哈哈……”这下,终于轮到倒地的薛拢狂笑了。
这一次,他笑出了声。他的笑声诡谲恐怖,像慕容越的声音,似被小鬼掐住了嗓子。
“咳咳——”薛拢剧烈地咳嗽,鲜血从嘴里喷出来,“你说我下了毒?我什么时候下了毒?我只涂满了麻痹散啊,它可不是毒药。”他每说一个字,胸膛都像是被刀劈开过,“可是你认为我涂的是毒药啊……就连我都认为我涂的是毒药啊……”
他心里清楚,他快要死了。相信李涛永远都不会猜到,薛拢他连自己都要骗!什么淬满了毒药?他只有骗过自己,才能连着养自己长大的李涛都骗了。
“我……我早就知道下毒杀不了你……我早就明白……刺杀不可能杀死你……毕竟我在你身边潜伏这么久,怎么会连你这点心思都看不穿?可我……总是要杀你的啊!我是要杀你的啊!”他用力最后一丝力气,闭住最后一口气,缓缓地从倒地的地方开始爬。
飞蛾扑火的烛光下,暗红的苏勒毯被他的血活生生地拖出一条人宽的长道。
终于,他瘫倒在李涛身边,见着他惊惧无比的面容,桀桀地笑。
“你想干什么?你想杀了我吗?!”李涛愤怒着,“你敢!”
“我不敢?你不是让我来杀你吗?现在,我来了……”
“你敢……”
“有何不敢?”
……
“求求你,放过我!”
李涛彻底陷入了惊恐,他也感觉到那种触底的绝望感了。
“我不该玩弄你!不该凌辱你的姐姐!不该想着杀了你……对不起,对不起……”
他快被吓哭了。
“求你放过我,我绝不会杀你。你相信我,以后的远洛城主一定会是我,我可以让你当疾雨军主将!我可以给你女人,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选,连我养的女人你都可以选,就连远洛城最美的慕容长衿也是你的……远洛城之主的位置我都可以让给你,只要你不杀我……”
他再也没有最初的张狂与得意,只剩下痛哭求饶的懦弱和丑态。
“真是……可笑啊……”薛拢低声惨笑,又勉强爬起来,支撑着跪在李涛身边,“看看你的样子……不知道谁才是那条野狗……”
他又咯出一口血,吐在李涛的脸上。
“呲——”
薛拢奋力地拔出插在胸膛上的匕首,登时,鲜血从伤口里涌了出来。匕首晃晃悠悠地钉在李涛的胸口上,迟迟未刺下去。
下一瞬,薛拢像是静了,再没下一步动作。
他,好像已经死了……
“死了吗?哈哈哈!你死了!你先死了!你来杀我啊!来啊!”
李涛发现了端倪,狂笑着,再度张狂。
“嘿——”俶然,薛拢动了。
他低声浅笑,露出如恶魔般的面容,与僵住的李涛对视。
他根本就没死,这只是装给吓破胆的李涛看的。
“吶……你不是最喜欢见到别人绝望吗?现在感觉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快乐啊……”
薛拢还没等李涛说话,就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匕首的尖锋刺入了他的心脏,刹那,鲜血溅起人高的血柱。李涛在剧痛中挣扎,他蜥蜴尾长的眼角也被狰得撕开,双目布满血丝,嘴里溢出鲜血,就这样维持恐惧、惊骇的神情彻底惨死。
“哈哈哈…哈哈哈……”薛拢的笑声再度响起。
“人人都想……杀人,用这世上最毒的毒药不是更好吗?可是,再毒的毒药都是有解的;人人都想……杀人,用这世间最锋利的刀割破他的颈脖不是更好吗?可是,总有刀剑砍不破的厚甲;人人都想……杀人,都该是某富庶的孩子、某将军之子、某尚书之子、某位高权重之人,可这世间的人十之九八都不是权贵之人……谁叫人与人之间,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是不公平的啊……
那难道庶民的孩子就不配拥有仇恨吗?就不配杀人吗?难道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紧接着,他沉重地倒在地上,他又哭了,在昏暗的帷帐里,在血泊染红的苏勒毯上。
他没有力气再说话,只是奋力地呼吸着,笑着、哭着。
他知道,他要死了……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睁着那双含有清光的眼睛眺望漆黑的帷帐顶。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它既不美丽、也不妖娆、更不悦目,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看其它的了……对他来说,能安静地看着漆黑的帷帐顶死去也是不错的结局,至少它宽阔得像一床被褥。毕竟,能有张温暖的床,对他这种庶民来说,已经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赐。
他的身体在慢慢变冷,甚至连漆黑的帷帐顶都消失了……他已经看不见了……难道这就是死吗?
“苇舟?是苇舟吗?”他竟然喊出了名字。
蓦然间,他灰暗的眸子里闪过一袭素白衣衫。她总是冷冷的,像冬日挂在天空一隅的孤夜月。如果可以,他想牵起她的手,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他的眼前又闪过全村被屠杀的那夜,姐姐在自己的软弱下被凌辱,他痛哭着、嘶吼着,却什么都不能做……他眼前又闪过这些年在李涛手下苟活的日子。他抛弃了尊严,如一条野狗般地活着……
画面也全部消失了,只剩下黑暗的思绪。
他想,正是因为人人都这样想……可人人都这样想的就一定是对吗?那人人都说,死很可怕。但对他来说,死就真的可怕吗?他怕的是什么,是他这一生就浑浑噩噩地死去!他不甘心!他不甘心啊!他不想浑浑噩噩地死!
他抛弃了一切,抛弃了他的尊严,就是为了杀他们!哪怕他受尽屈辱,哪怕他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哪怕他活得跟条狗一样……他的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一股被憎恨和愤怒包绕的火。
终于,今夜,他的火熄灭了,连带着他们的命一起。
——他死了,连思绪都燃尽了,只剩下黑暗在为他这不甘的一生落下凄美的帷幕。
长夜还漫漫,可帘外的风却越来越大。
它吹起了挂帘,吹入了帐内,将还在燃的烛火一起给吹熄了,就像一群飞舞的蛾扑灭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