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36章 雪下之淤(8)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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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心薄凉。

濛濛细雨如水晶色的布丝线,于暗暗灯火里织出交错纹。

陈时远的衣裳被雨浸湿,紧贴在钢铁般的筋肉上。此时,他一双目子如独狼般凶狠,雪融后的淤泥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他的长发似用牛角梳梳过,一根根的,随意地垂在鬓后、耳后。这时,他脸上涤不尽的油光在无月色的灯火里暗沉得如弯刀上的暗锈。

他如顶梁柱般立在风雨里,手中紧抓着一杆漆黑如墨的长枪。

他身前的是那间破旧的偏厢房,屋前的泥地已被耕成花圃,土里栽种着刚抽苗不久的忍冬。他的步伐轻缓,一线间,风忽地大了起来,从他身后的巷陌风口里扑来,将他的衣袂与凝结的长发吹向身前,好似连风都要推着他前行。

他踩在那些刚出苗的忍冬上、踩在邑雪辛苦耕松的泥土上,将他们都死死地踩了下去。

终于,他停在门前,看着无声、漆黑的屋内,良久静默不动。

他沉沉地舒了口气,可枪上的锋芒却倒向了屋内:“邑雪,我回家了。”

门被推开,传出“咔”的脆响。

顷刻间,风呼啸着灌入屋内,夹着细弱的雨线,让木门与纸窗户一阵剧响。这下,即是熟睡的人也该醒来了,但是整个屋子哪怕连微弱的呼吸声都没有,只有沉积已久的血腥味。

“邑雪?你还在睡吗?”

陈时远下意识地踏出一只脚,却好像踏在了粘稠的水里。他惊得连忙退回脚来,吸了口气,却仿佛吸进一口浓稠的血。

“邑雪?”他又试着喊了一声,颤着声线。

风在屋内旋了一圈,让沉积的血腥味覆满寒舍。

他连着走了几步,还在喊她的名字,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大,充满惊慌与无措。

“邑雪,你在哪里?”

他踩在水滩里,忽然间,他像是踢到了什么,软软的,像人的身体。

一瞬间,他整个人惊然愣住。

“邑雪!”他大声喊,声音里有哭腔,握紧的长枪就那样掉在了血泊里。

他跪倒在血泊中,抱住那个人的身体。毫无疑问,他紧紧抱住的,是杨邑雪的尸首——她的尸体在他的怀里已经无比的冰冷、僵硬,再没有一丝温热。

“邑雪…邑雪……邑雪!”他愤怒地喊着,声音都快撕破纸糊的窗户。

“是谁?是谁!”他的愤怒凝在了脸上,声音却在怒吼中变得嘶哑。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是你!是你!是你!”陈时远如魔鬼一般,面容狰狞着、扭曲着,仿佛什么样的表情都无法表述他心中的怒与恨,“慕容越!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是你!”

他奋力地嘶吼,那双独狼的眼睛流出了泪。此后,他的声音很快化作了哽咽:“邑雪……我的邑雪啊……”他放声哭着,声音悲怆。

霎时间,那些他答应过她的承诺、那些他与她之间的爱、那些藏在心底深处软弱且无力的东西又开始浮现在脑海里……他陈时远!许诺过,要给她将军夫人的生活!逢人就会说他娶了一极好的妻室!就连那枚雕刻的木蝴蝶她都从来没有换过……她总是默默地爱着他,默默地体谅他。

有时,她会在他训练完后,在他湿透的后背垫上一张干净的抹布;有时,她会在他非常失落的时候,给予他拥抱和安慰;有时,她会发出那如孩童学语般的声音来逗他开心;有时,她会默默地替他处理好家中的一切事物;有时,她会……

可他呢?他都做什么了?他什么都没做啊!甚至还想要杀了她!

他就是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

陈时远紧紧地抱住她,想要贴紧她的脸,哪怕那是冰冷的,可是…可是……他什么都没贴到,只有空落落的颈脖,其上的切口正黏着一团粘稠的血。

“邑雪?邑雪……啊!”他的声音喑哑,低沉。

她的头已经被人砍断了。但这偏厢房实在是太暗,什么都瞧不见,连带上他们的心。

“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尽全力抱紧她,哭嚎着,像一只被抛弃的青狼,只余下无力、哭喊。

“对不起……”

“我不该想着成为将军……我不该想着杀了你啊……我不该犹豫啊……我不该不甘心啊……我不该……”

“我到底做什么了啊!”

“我他妈就是个畜生!我他妈就是个连恶人都不如的畜生啊!”

“对不起,邑雪……”

他在自责。

可他为什么要如此呢?明明,他是决定来杀她的啊!但他的心为什么会如此痛?就像是被千万柄霸刀同时切成碎片,像被千万支箭射穿了心!

“是我,都是我……”他用尽全力地哭,就快要泣不成声,“都他妈是我啊!”

矍然间,他用力地扇自己巴掌,仿佛他如此做,就能救活已经死去的邑雪。可无论他如何扇、如何用力、如何哭泣——她都死了——死在他的欲望里,死在他放下的恶里。

如果说这一刻会成为永恒,那一定会是在陈时远懊悔、痛恨的梦中。

但嘶吼也会有沙哑的那刻;自责也会有停下的那天。

陈时远,他也不例外……

子时一刻。

厢房内,寒风依旧。

他还抱着她,维持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他木然的神色里满是憔悴,泪水在脸上刻下了划痕,连油光都盖不住。他没说话,跪在那里,如一块被风蚕食的石头。突然间,他缓缓地放下了她,拾起泡在血泊里的长枪,起身从隔柜里取出火折子,点燃那盏一夜都未燃的油灯。

灯里的油和灯芯都是邑雪新换的,她说,不能让他回来的时候,连灯都点不燃。

灯燃了——

它真的很亮,将整个偏厢房都照得通亮,却也照亮了那颗放在床上的头——邑雪的头。她睁着眼睛,平放在被褥上,脸色苍白,切口流出的血染红了白净的被褥。

她还是那副模样,一双杏眼,眉峰低落,长发被她编成了她最喜欢的随云髻,然后拧旋剩发成一束,垂在颈脖后,别上那支木蝴蝶。但这是次,她那双眼睛里再没了忧虑、没了焦急、没了欢喜,嘴角更没了笑,深陷的酒窝也永远都不会再旋出来。

陈时远征征然地望着那颗头颅,看着她的脸,举着灯缓步向她走去。他又哭了,流尽的泪也会如枯竭的泉再涌出来。他蹲在她身前,轻轻抚摸她,即使那已经冰冷得跟雪一样。

他的手在抖,他浑身都在抖,他咬紧了牙让自己不要发出哭声。

“邑…雪……”字是一个个地从他嘴里吐出来的。

他想抚摸她,可又触之即离,好似他连摸她都不配了,其实,他本就不配,从他决定杀她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配了。他的手停在了那里,蹲着的身子遽尔失力,倒在了血泊中。

一霎,他像个孩子那样失声痛哭,不过这次他的泪干得很快。

不多时,陈时远就立了起来,坐在床沿边。

他摸着她的发,不知在思绪些什么,一双独狼的眼睛迷茫着,时而充满戾气、时而暴怒不可止、时而挣扎嘶吼、时而悲伤叹息……

他的声音很疲倦,却也在幽静的夜里荡开很远的距离。

“邑雪……你既然要死,也该由我来杀死啊……”极快地,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独狼的阴狠了。

他蓦然起身,用油灯点亮灯笼,再寻来一木匣子,坐在床边:“再见了,邑雪。我真的很爱很爱你,可是,你死了。”随后,他将她的头装入了木匣子里,起身去屋外的花圃,用长枪一点点地挖地。

在夜深色、雨薄凉的时候,他将她葬在种满忍冬的土地里,连块木牌碑都没立。之后,他寻来一擦汗用的抹布将枪上的血擦干。

一切都处理完毕后,他整个人就静默地抱着装着她头颅的木匣子坐在门檐下,抬头眺望屋外的细雨,见着细雨化作的丝线在风中乱颤,见着春风化作这一夜的幽鸣与寒音,见着月色被黑云遮住了光亮,见着活着的远洛城正在慢慢地死去……

隐约间,他发觉四周的一切都冻结住了,连着风中的细雨,夜的长眠。

他好似来到了一片暂停的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他想动,但他发觉自己的身躯竟与天地都融合在了一起,仿佛至此之后,他既是这座远洛城的天,这柄枪即使这座远洛城的地。

他明白了,他进入了无数武者都梦寐以求的“天一之境”。

就这样,久久的,见着这片停顿的世界,体悟蕴藏在其中的真意与奥妙……直到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慕容越,你既然要杀,为什么不连着我一起杀了呢?”一刹间,他惊然醒来。

登时,他沉寂的眸子里淬出了一抹火光,那是愤怒与恨意一齐爆裂的火星。

“哈哈哈!还说什么要我选择?可你根本连我选择的机会都不给啊!你还叫我怎么选?”

他张狂地笑着,简直是个疯子。

“她纵然只是个女人,纵然她的命不足为重,可她是我的女人的!如果非要杀,也要由我来杀!”

他的声音极冷,有冻霜都留不住的寒意。

“我知道这远洛城是你的天下,可这天下之大,也不是什么东西都是你的。至少,我不是你的,邑雪也不是你的,你没有权利支配我们的命运。既然你夺走了我女人的命,那我也要夺走你的命!。

我说过,凡是阻拦我的,我便举枪杀了他!”

说罢,他整个人猛地立起,连风都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给挡住,雨都仿佛被一柄斩天的刀给劈成两半。这是他身上的势,是进入天一之境的人才会领悟的势,此刻,却在门檐下骤然释放,碾压了风和雨,碾压了这座还亮着唯一灯火的远洛城。

“第四枪,忆雪。”

他低声,这是他第四技,巧技,忆雪。

子时末,远洛城门下。

细雨停了,长夜再度幽静起来,连风吹拂旧叶的簌簌声都散尽了。

陈时远一人走在街衢上,他一只手捧着滴着血的匣子,一只手攥紧了那杆漆黑的长枪,在漫漫夜色里似一只流浪的青狼。

“陈公子,末将已在此恭候多时了。”久久等候的薛拢举着油纸伞上前一步,遮住雨下的陈时远。

陈时远没说话,只是微微斜眼冷看,但薛拢也不惧他,与他对视,嘴边带着一缕温和的笑。。

“是薛将军吗?抱歉,时远平日里总见你弯着腰,所以才没认得出。”陈时远亦一笑,好像那些怒与恨都如春风遇雪那般化去了,“时远手中拿着太多东西了,故无法行礼,望薛将军莫怪。”

“看来陈公子已然做出抉择了。”薛拢也笑,可被削去一半的鼻翼与撕裂的嘴唇特别难看,但是他再也不怕别人瞧见,“想必很难罢?”

“是啊……真的是很难……”陈时远长长吁气,“不仅是我罢?薛将军貌似也做出了选择。”

“是的,正如陈公子所言。”他沉吟了片刻,“末将应该不能再称呼您为陈公子了,对吗,慕容时远将军?”

“这样称呼也无错。”陈时远颔首,双眼微眯,似有点疲倦。

“将军此次是去远洛城军营寻慕容将军的罢?”他言语恭敬,不敢僭越。

“嗯。”

陈时远轻点头,当提起慕容越时,他眼里的怒与恨又再次沸腾了起来。

“慕容将军早猜你会做出对的抉择,所以差我早早地候在这里。等你来后,就引你一人去见他。”他牵出拴在树边的马车,示意他上车,“将军,请。”

“好。”陈时远点头,掀起帘子准备入内,可他又忽地停下,一双凝着寒光的眸子盯着他,“薛将军,我想问你一事。”

“何事?”

“敢问薛将军知晓慕容越见我的意图是什么吗?”他凝声。

薛拢摇头,苦笑:“不知,但今夜见了您,我也猜出了七八分。”

“好,多劳烦了。”他挂帘入内,不再多问。

薛拢侧身坐在车轭上,转头凝视马车里的人,眸光里闪过愧疚,可很快就被恨意与决然冲散。

“这一路会颠簸,将军可在马车中稍作歇息。”他挥动长鞭,驾车远去。

丑时三刻。

远洛城外,大本营。

一座座两人高的军营帐都熄灭了烛火,在这一夜幽静与瑟瑟中沉睡过去。

“这里便是慕容将军平日处置军营事务的地方。”薛拢领着陈时远立在帘前,里面的热气隐隐有些拢不住了。

薛拢心里清楚,今夜巡逻的队伍被李涛调走了七成,就连守在营外的人也被暗中调走了,所以,今晚是不会有人打扰慕容越与陈时远的。

陈时远身躯颤动:“多谢薛将军这一路作伴。”

“应该的。”薛拢行礼,“我先退下了。”

“嗯。夜深,好梦。”陈时远点头。

薛拢快步离开,踩在积水滩上的水声在夜里很是嘈杂。

暗暗夜色下,他的神色里有欣忭,还有一丝愤恨。他咬紧了撕裂的唇,就快压不住内心的躁动。他摸了摸深藏在袖中的短匕,其上淬满了这远洛城中最毒的毒药,当他触到其上的冰凉感时,他的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终于,他与李涛的计谋走到了最后一步!

不如就在李涛最放纵、欢愉的夜晚送他上路罢,免得他一个人在下面没人作伴,那不免也太孤单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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