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挂帘被掀开的那一刻,陈时远抱着木匣子立住了。
远洛城城主的帷帐有寻常军官的四倍大,里面的摆设与白天在李涛帐篷中所见一斑。难怪这二人是父子,就连习惯都是一样的。
十二叶莲华灯落在帷帐最中央。每一叶都吐出一枚火舌,将黑暗驱散。
帐外风声依旧,如琴弦拉扯之声,嘶嘶地拉开;账内极闷,每吸一口气都如喝一口浓稠的水。
陈时远粗眉斜挂如剑,双目阴冷如狼。他一手握住长枪,一手抱着木匣子走向坐在灯后的慕容越。
慕容越还是白日那副神情,有一张让人瞧起来生恶的脸,枯槁如杂草的毛发长在脸上。他壮硕的身躯坐在特制的椅子里如一樽寺庙里的鬼佛。
陈时远进入后,他微阖的眼帘也缓缓地睁开。
陈时远再不畏惧,独步走去,被雨淋湿的衣衫与发静静滴水,在温暖的苏勒毯上留下一圈圈印记。
慕容越也不作声,微眯着眼瞧狼狈的陈时远朝他走来。
“你还是做了对的选择。”慕容越淡笑,声音喑哑。
陈时远缄默不语,停在慕容越桌前,但他那双沉默的眼睛却如此冰冷,像没有生命的石头。他抓住木匣子的盖子,放手一提,渗着血的头颅就咚咚地滚在长桌上,将未用的宣纸、桌面、笔毫都染了血色。
“这是你要的头。”他淡声,神色不改。
慕容越见着头滚动,却对他的挑衅没有一丝愤怒,甚至满是欣慰与欣喜。
他拊起掌来:“你如今也明白了。统治一切的人最不需要的东西就是情,只有抛弃了它,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女人、财富、权利、地位,你都会得到。”他附身拾起了头颅,瞧着她未闭紧的眼,咯咯直笑,“算是不错的美人,可惜,是个哑巴。”随后,他随意地将她抛在苏勒毯上,任由她的血洒满四周,“从今日起,你不再姓陈,而是我慕容越的唯一继承人,慕容时远。”慕容越又放松地闭上了眼,坐在椅子上小憩,“退下罢,从明日开始,我将亲自督促你的训练,等紫郡之乱过去,我就会将你的身份呈递给新的国公,此后,你便是远洛城的新城主。”
“将军,时远有事想问你。”陈时远黑着脸,古铜色的肌肤在烛光里染得昏黄。
“嗯?你说。”他蹙眉。
陈时远似有犹豫:“将军,此事尤为重要,最好是低声附耳说。”
“过来,不必在意。”他点头,已经信任了他。
陈时远走了过去,立在他身后,正欲俯身一说……
掣电间!他握紧长枪的手爆出了青筋,荡起了风。他浑身肌肉在一息间绷紧、虬结!他怒了,平静的面容变得狰狞无比,堪比发怒的鬼,可他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寂静中,他使出那刺破黑夜与幽然的一枪。
他的力技,第一枪,破雪。
枪如黑夜落幕般迅疾,直刺慕容越背部。
“铿——”
刺耳的刮擦声撕破了夜,让平静的夜晚喧起燥热的火。
“慕容越!”陈时远怒吼,刺出了这一枪,连带着人一起冲了出去,“你该死!你该死!你该死!”
他的愤怒如雷霆,不断轰鸣,劈打在漆黑的天地间。
这次,这一枪没有被别开!而是直挺挺地刺入他的背部,一直从桌后推到最中央的顶梁柱。顷刻,整个帷帐抖如筛糠。可就在陈时远以为得手时,慕容越矍地后手抓住他的枪尖。
“吱——”
尖锐刺耳的刮擦声从枪尖处挑起,是金属间最锋锐的碰撞。
可即便被抓住,陈时远也没有卸力,依旧维持前冲的姿势。
“你——”慕容越嘴角溢出了血,他在刺耳刮擦声中转过头来,露出如魔鬼的愤怒与疯狂,“要找死吗?!”
吱声遏制,势不可挡的枪竟被抓开了。
慕容越踏步上前,如一头夭矫的豹子欲咬住陈时远最脆弱的颈脖!他见势,连忙退开,可还是被他抓出三条如爪牙撕扯的伤口。
陈时远定住长枪,摸了摸伤口,目中的寒意与愤怒不禁更浓了。
“你竟说我找死?”陈时远像是疯了,双目怒瞪如铃,“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吗?你想过我活吗?!”他直挺长枪,再度摆出破雪的姿势,“你说你让我选择?可你给我选择了吗?我与邑雪不都是你取乐的玩物吗?啊!你竟还反问我找死?我看,找死的人是你!”
“一枪,破雪。”他低声,身形速奔,化作一条笔直的线,将硬泥地踩出一个又一个浅坑。
慕容越瞳孔骤缩,刚才那一枪虽有内甲急护,可内劲还是震到了五脏六腑,而且,陈时远的枪比起白天的力道还要强上三分,即是讲,白昼时,他尚留有余力。
掣电间,枪如长箭,啸破长空。霸刀亦无鞘瞬发,一抹血光从中折断长箭,枪被压在了脚下,在急剧的摩擦声中刺入了苏勒毯里。
“我给你留过机会了,是你自己不好好珍惜。既然你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他压住长枪后,并未急着攻击,而是往后退离十步,调整已经紊乱的呼吸与思绪。
“你说你给我留机会了?那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陈时远已经被愤怒和憎恨冲昏了头脑,现在的他就是一歇斯底里的疯子。
他也没有急着攻击,立在原地,拄枪哂笑,“你说的没错,慕容越。我是一自私自利的人,我是一个被欲望与权利之火熏黑的人,我是一个想杀了母亲与妻室的禽兽!可是……我再自私、我再想要权利、我再想杀了母亲……也有最后的底线,那是立在我心里的尺子,可你偏偏要去折断它!”
“你都已经杀了,还说什么。”慕容时远举刀,屈膝,警惕地挪步。
“什么叫我都已经杀了?哈哈哈……你瞧你说了什么?什么我都已经杀了?是我杀的吗?!啊!”陈时远笑得浑身直颤,“她纵然是一无用的女人、纵然是一人人都不喜欢的哑巴,可!他是我的女人,是我的东西,是我这些年活下去的一切!你为什么要去杀她!你凭什么折断它!”他猛地定枪,似有无形的风从枪下散开。
“就算要杀,也要由我来杀。”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他摆出新的姿势,手握在了枪的五分处,宛如握住了一把长柄的剑。这时,他周身的气势猛地一变,一股无形震荡的风幽幽地吹动他的衣袂。
下一刹,他屈膝,如捕食的独狼那样蓄势待发。
“我杀的?”慕容越眉头轻挑。
“没想到名震南境的威霸将军杀了人也会狡辩?你即便是找个理由,也要找个像样的理由!”陈时远越发愤怒,仿佛就连淋湿的发都要怒得飞舞起来。
慕容越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既然你如此说,那我也不须找任何理由了。”他倏地咧嘴一笑,兴奋地舔舐生锈的霸刀,“我不过是多帮你走了一步。我杀了她,难道不是替你免去了困扰吗?你心里也明白,杀自己最爱的人是很难的。”他那张让人生恶的脸不禁更让人厌恶了,“你应该感谢我,而不是朝我出枪。不过既然你出手了,那你就好好地去死,陪你聋哑的妻室一起埋葬在这里。”他挥刀将近身的邑雪劈成两半。
“慕容越!——”陈时远愤怒得通红了眼。
陈时远倏地动身,重步踏出,每一次踩踏都如钟磬巨响。他的速度不快,可却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然,慕容越怎会惧他?他抬起霸刀,双眸转动极快,定要在他这坚不可摧的势里寻到突破口。
“这就是你的速技吗?”他在狂奔中大吼。
他出刀了!在昏暗的烛色里劈开了一切,仿佛将黑夜都劈成两半。
“第二枪,刺雪。”
陈时远亦不畏惧奔若狂豹的慕容越,就直直地定在那里,吐出一口浊气,舞出蓄力在枪中的暗劲。
枪锋急速地出现,在空中雕出一朵朵吞噬光芒的花朵——每一朵枪花都宛如黑夜里的雪悄然落下,飘散天地一隅。
势出现了,唯有进入天一之境的人才能领悟的势:
是一场雪,漫漫黑夜里的孤雪。
夜里的风很大,啸在耳畔。这里没有月色、没有星光,只有漆黑,就连晶莹灿白的雪都没了色,暗暗落下。此刻,雪下正盘坐着一人,正是无人陪伴的陈时远,他垂着被雪浸湿的长发,就要冰冻在雪里,化作冰雕。
遽尔,他立了起来!
他举起那柄漆黑的长枪,舞动了起来,将整片天地的雪都给刺破了!霎时间,这一隅天地里再没了雪,只剩下了无止境的幽寂。
“巨轮。”慕容越的嘶吼声是这无声黑夜里的雷霆,他欲撕开一切!
银色的巨轮冲入了黑夜里,却只是挂在天空一隅的月。它仅是这片天地一角的色彩,随时都会被乌云遮去光芒。
势黯然退去,技的争斗有了结果。
——帷帐内,烛火在刀与枪的风中摇曳。
这时,慕容越借由身体而旋转的刀背被漆黑的枪锋卡住,他没能施展出巨轮。然,愤怒到极致的陈时远却施出了破雪谱中的第二式技,刺雪。
一朵朵枪花绽放在慕容越的衣衫上,将他的衣服一片片地撕掉,露出了贴在最内的软甲。刚才,就是这幅甲替他躲过了陈时远全力刺出的破雪,不过软甲也被他的枪尖给撕破了,即使没有刺入他的身体,却也划出一条不浅的划痕。
霸刀没办法阻止所有的枪花盛开,渐渐的,大小不一的伤口出现在他的身体上。
慕容越虽然被压制,但他并没有害怕。一时间,刀在片片亮光中闪烁。他此刻兴奋得如发现猎物的豹子,神色欣忭:“速技,锻刀。”
他狂笑着挥舞,碰撞的星火逐渐迸裂。
陈时远蹙紧了眉,出枪的速度不禁更快了。
火花如烟火一样盛放在钢铁的铿锵声中,他们之间的碰撞荡出狂风,将四周的陈设都给掀翻几步远。
“去死!给我去死!慕容越!”陈时远狰狞着喊,“第三枪,风雪。”
势又来了。
还是那夜色,无月、无星光,幽寂且无声。
忽然,雪被染了色,鲜红的花骨朵在一点点地从雪地里盛放出来,它们是鲜红的,名曰彼岸。甚至还有河水在淙淙地流动,由一条分成三岔,它们分别流淌着浑浊的水、粘稠的血、沸腾的岩浆,名曰三川。
雪还在下,月也露了出来,它是血色的,和这片天地一般。
蓦地,狂风大作。
雪狂下不止,神似天地哭出血一般的泪水来。
“第三枪,风雪!”陈时远的巨吼声如惊雷般响彻天地。
不过这次,他不在夜下,而是超脱离开,凌驾于天地,主宰囚禁在风雪里的所有生灵。如今,被囚禁在这里的是慕容越,他被鲜红的血浸湿了衣衫,他在被雪一点点埋葬,就要在此处为他建一地野坟。
“慕容越,你给我去死!死啊!”陈时远的手臂狂舞着,只能模糊地瞧见他施展出的幻影,还有那急剧振动发出的嗡嗡声。
漆黑的枪搠向前方,每一次都在急速下施展出破雪之力。这即是第三枪,风雪——在刺雪扑出的风中,落下一枪枪破开的雪。
“哈哈哈!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能和我杀到这种程度的人。在过去,与我相杀的人都没能挺过我的锻刀,所以还没没有人见过我的第三技。”慕容越兴奋无比,鲜血涌上了脸,浑身筋肉虬结,“能死在我的第三刀下,是你的荣幸。”
他遽尔停住,任由破雪一枪枪刺破软甲,将他的身体刺出血洞,但枪就是没办法刺破他的肌肉,伤到内脏。
陈时远忽地明悟了,他是用紧绷的肌肉硬生生地遏住枪的刺入!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但这是陈时远杀他的绝佳机会,他怎么能错过!他必须释放出超越十分的力量,孤注一掷!
“啊!”他嘶吼着,刺出无数的光影与幻象,可就是刺不穿他。
慕容越逐渐在暴风骤雨般的枪尖下摆出了一种奇怪的姿势,恰如猎豹拼死反扑的姿态!此时,鲜红染红了他的全身,更如势中的幻境。
——他还是被鲜红的雪覆盖着,慢慢地埋葬在这里。
猝然间,一只举着霸刀的手冲破了厚积的雪,拦住了铺天盖地落下的风。
“第三技,狂刀。”他的声音幽幽响起,还是被小鬼掐住了喉咙那样难听。
可当他的声音落在漆黑天地时,却以一种无法想象的雷霆之势动荡,使落下的雪全都停浮在半空中。瞬目时,有一柄不可一世的血光大刀一刀横劈下去。那是他的第三刀,狂刀!它将漆黑的夜,活生生地劈出了白昼与黑夜!
“铿——”势直接被撕碎了,像一张薄纸。
枪杆整个被刀给弹开,强烈的反震感从枪身上传来。
等一下,慕容越不是劈开的。凭他的速度是无法劈开风雪里的枪,那他是如何做到的?陈时远凝目,惊疑中瞧见了那被枪别开的筋肉!他明白了,是在枪洞穿他身体的一瞬间被他捕捉了轨迹,然后他沿着枪身,靠着劈了过来,连带着枪上挂着的筋肉一起给劈开了!
他真是狠啊!连对着自己都这么狠!但他陈时远也够狠啊!他为了杀他,连命都可以不要,还何惧一点筋肉?!
“啊——”他愤怒地压下长枪。
他既然要劈开长枪,那他就偏要压住长枪!他将枪锋挥动如剑,誓要划开他的身体!
这是他赌上命的一击!
“你真是没让我失望啊,陈时远。”慕容越兴奋地大笑,狂刀在高度摩擦下竟有了发红的征兆。
他挥刀,顶着压下的长枪,在无比刺耳的刮擦声与漫天挥舞的火星中掠步,奔走如雷,立在陈时远的身前,一刀斩入陈时远颈间。
他的枪还是被别开了,以不可抵挡的力量。
刀也斩入了他的肩胛,狠狠地斩了进去,虽然有些偏斜,可依旧斩入他的颈肩。然后将他整个人劈得跪在地上,将苏勒毯跪出凹陷。
“你输了。”慕容越咧嘴笑,张狂不已,“也该死了。”
他踢翻陈时远,拔出刀,任由他无力地倒在地上,但他并没有一刀杀了他,而是踩在他的头上。他要在死前踏碎他的尊严,踏碎他的头颅。
“嗒,嗒,嗒……”一脚又一脚,如铁蹄跺步。
“哈哈哈……”陈时远哑声笑着,悲怆无比,“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要杀……她是我的全部啊……”
“我慕容越想杀的人,没有一个不能杀的。在远洛城,我即是天。”慕容越非常享受,每一脚都踩足了力,“你算什么东西?我想给予、或是剥夺,都不过是我的一句话。你终究不配成为统治一切的人,因为你的心里有太多情了,它只会影响你出枪的速度,甚至会要了你的命。”
“她是我的全部啊……是我的一切啊……”陈时远的声音被踩得几乎不可闻了。
“一个无用的女人而已,既然你那么爱她,不如你下去一起陪她吧。”
慕容越举起霸刀,对着他的头颅狠狠地劈下去,就要夺走他的命。但是这次,轮到慕容越的刀没有砍下去,就如陈时远最初刺向他的枪。不过陈时远没有贴身的软甲,只有僵硬的骨头和满是老茧的手掌。
是他的双手握住了刀刃!
他古铜色的脸和黑色的发都被鲜血给染红,连着他的一只眼睛!他怒睁着还能看的眼睛,握住了刀刃,然后缓缓地坐了起来,以常人不可匹敌的膂力,甚至就连慕容越那魁梧的身躯都无法将这一刀彻底压下去。
“你!”慕容越涨红脸,浑身都压得抖动起来。
“慕容越,你真该一刀杀了我,可是,你没能!”陈时远愤怒地嘶吼,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两人对峙,一人以劈开黑夜的霸刀,一人以脆弱柔软的手掌。
猝然间,陈时远放开刀刃,侧身抓住落地上的长枪,往后翻滚了出去。此后,慕容越的霸刀深深地斩入泥土。
“你真是越发让人惊喜了啊。”慕容越双眸里的火热更盛,“可是,破雪谱的三枪你都用完了,你还能有什么手段?”他拔起了刀。
陈时远晃晃悠悠地立起,在微弱的烛光里摇摇欲坠。
他的脸被染着血的长发遮盖,无法瞧见神情,但他的脸和肩胛都还滴着血。他忽地笑了,在历经得失,迷失所谓欲望后,他终于明白了内心追求的东西。
这一刻,他内心的火得以释放。
“我,陈时远,就是一个彻底的恶人!”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几个字后猛地扬起头来,用那双闪着独狼般阴冷的眸子瞧向同样伤痕累累的慕容越。
“而你,慕容越,更是一十恶不赦的畜生!”
“是又如何?”慕容越看着他最后的挣扎,就像是看一场结局已定的戏剧。
“那……不如就用这一招罢,用她留给我的第四枪,忆雪。”
他居然摆出一种奇怪的姿态。那是慕容越从未见过的姿态,可他却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寒意自背脊往上窜。
“你这是什么招式?”。
“这是她留给我的全部,还有她的爱。”陈时远低声说着,轻抚长枪,就像是抚摸她一样,“但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拥有她的爱了……”
“第四枪,忆雪。”
弹指间,浩瀚如海的势轰然降临,那是与寻常技所不同的势,一时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幻境再度闪来,依然是那夜色。
夜下的雪是鲜红色的,无月,无星光,却有一盏烧着新添油的灯笼。雪下是被水浸湿的淤泥,雪上是一处茅草屋,还有一偏厢房。厢房前有一圃花田,摘种在里面的忍都抽了苗。花田里还有一座被雪覆盖的土包,上面正盖着一件素白衣裳。
那是邑雪的坟。
忽地,风吹来了,那个男人在土包前嚎头大哭,抱着那杆生冷的长枪,久久地,仿佛就要风化掉。突然,那个男人站了起来,攥紧了那杆长枪,孤孤地走向远方,一直走着,走着……走向了黑暗里。
依稀里,好似有一点声音,弱弱的。
烛光慢慢地照亮了它,它是一只木蝴蝶,有奇特颜色的翅膀,最终,它落在了土包上,再也没了动静。
一切静止,万物沉入死寂。
这次慕容越没有任何反应。
画面缓缓地映照出那一夜的凄凉与悲怆,也蕴含在锋锐的枪尖上!俄顷,它以破空之势、啸落之气投射而出,正如一只飞腾出去的木蝴蝶,落在了它要去的地方。
“咚——”巨大的震动声响起,整个帷帐都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他一枪!洞穿了慕容越的胸膛,洞穿了他坚固的内甲,洞穿了厚重的顶梁柱,甚至将他整个人都活生生地钉死在上面!再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就是他的第四枪,邑雪。
是她抛弃一切的爱意,就像他抛弃了手中的枪,是连命都可以不顾的爱。
慢慢地,帷帐的抖动停止了。慕容越被钉在柱子上还没得来及多说一句,就口吐血沫而死。即便是在死后,他还是怒瞪着那双发狠的眼睛,露出那张让人心里生恶的脸。
帐内,烛火熄灭了许多,仅剩少许还在亮着,里面的热气也散去了不少,甚至有点发凉。
陈时远未立刻起身,蜷缩在鲜血染红的苏勒毯上低声抽泣。他好像在喊谁的名字?低低的,似乱蛩吟壁。不久后,他拿起一张椅子,坐在了帷帐里,双眸失神地眺望落下的帷帐,仿佛就定在那里,亘古不变,直到传出他的嗤笑声。
一切都毁了:他的一生、他的将军梦、他的爱人、他的底线……他现在,就是一恶人,再没了牵挂。
遽尔,帷帐帘子被人掀开了。
有个美丽的女人慌张地冲了进来,毫无疑问,她就是远洛城中最美的女人,慕容长衿。她没有惊叫,也没有呼喊,而是直愣愣地立在原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缓步走向被钉在顶梁柱上的慕容越,神色复杂,可她依然掩盖不住内心深处的悲伤,即使她多么憎恨、厌恶他,可他依然是自己的父亲,更是这世界上唯一还纵容她的人。
她猛地扑向慕容越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就要吵醒夜深的军营帷帐。
陈时远皱了皱眉,走向她,晃悠的脚步声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尤其刺耳。
她察觉到了,惊然地转过身来,想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可她身子太柔弱,根本拔不动。
“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父亲!”慕容长衿尖锐的声音很是难听。
陈时远低声哂笑:“我为什么不杀他,他杀了我的女人。”
慕容长衿矍地征住,泪水将涂在脸上的胭脂都弄花了。她心里明白,是她杀了他的女人,可为什么?他认为是父亲杀的。
她想到此处,泪不禁涌得更凶了。
谁曾想慕容越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造了太多杀孽,可唯独,没有对不起他的女儿。
“你就是慕容长衿?”
陈时远疲惫地走到她身前。他突然掐住她的喉咙,抵得他们连连往后退,一个踉跄,二人双双倒地。
“你要干什么?”慕容长衿想挣脱他如铁锁般的手。
陈时远压在她身上,像是听见了人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慕容越夺走我的一切,那我也要夺走他的一切。”
一霎,陈时远用沾满血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咬住她纤薄的唇,吸吮他如凝脂般的肌肤,撕破她的衣裳……
“从今以后,我就是这片远洛城的天,我就是新的将军!而你,慕容长衿,是我的女人。”陈时远传出如慕容越般张狂与不羁的大笑,喧起这夜里最燥热的火。
慕容长衿被压在下面,捂住口鼻根本动弹不得。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也会和母亲一样,遭到凌辱,可她又不一样,这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
这时,账外,风雨依依萧索。
银月露出了半角,照亮沉睡的远洛城。
一时间,雪全在细雨里融化了,一滩滩积水蓄在坑洼里,将软泥和稀,融出这座城最肮脏,却又烧得最炙热的模样。
“朔风卷梨花,夜留一平烛;
旧瓦鎏青霜,各行一方影。”
这是后世亲眼目睹过那夜惨烈却不予诉说的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们会用几行寥寥的诗句去隐喻那一夜的人与世,心死和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