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衣着玫瑰红长裙的女人就立在我身前。她是我的母亲。
她蹲在摇篮前,用纤细如玉的手指戳我肉嘟嘟的小脸蛋。
“你和光颖真是像水蜜桃一样,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我报以笑颜,她也笑了,声似银铃。她用一双弯成柳叶的眼睛盯着我,那道目光里仿佛有春水似的温柔。
我瞪大了眼睛瞧她——她真的很美:乌黑亮丽的长发盘成螺状,一对针叶眉淡淡地摹着,脸颊斜弯如月,胭脂将她的肌肤粉得白皙,宛若月光洒在她身上。
我想抓她的脸,可我的手太短,总是在空中乱舞。
“你以后就叫月夜昔好不好?”母亲笑眯眯地抓紧我的手,“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妹妹月光颖哟。”这时,我忽然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刮擦了一下,我好奇地转眼去瞧,发现母亲的手上竟有一奇特的扳指。
扳指是青铜色的,磨得很亮,其上镌刻一精致的紫荆花,正悄然盛放。
母亲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当她循着目光瞧见扳指后,神色缓缓地沉了下来。
她缩回了手,并未让我把玩那枚扳指:“夜昔,母亲教你唱一首曲子好不好?你跟光颖一起听,听完了咱们就睡觉。”她又展露笑颜,眼睛也更着笑,将那薄红唇都添上了一抹蜜。
“莹莹落月,云有银色,地覆水光。君不见断桥石下谁待兮?君不问紫荆花骨谁怜兮?君不触风清吹铃谁盼兮……”
母亲的声音很低,却似轻灵空谷荡来,在脑海里萦绕、盘曲,好似心都平静了些。
可我不想睡,所以我翻着身子,一个不小心,我好像碰见了另一个自己。
她熟睡着,身子软软的,脸也肉嘟嘟的,很是可爱。她应该是自己的妹妹——月光颖,所以我用尽了全力想翻过去,可我怎么都做不到,所以我只好用另一只手勾住她的手指,傻傻地笑。
母亲见着了,笑容更盛。
“夜昔刚刚牵住的手,是妹妹的手,以后你永远都不要放开哟。”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吻在额顶,又亲亲妹妹的头。
忽地,一调极高的声音刺疼了我的耳朵。
“月歌姬,今日还有一场曲子。”一衣着华贵的老妇人推开了房门,不禁更吵了,“月悦兮,辛苦你了。”她也像母亲抚摸我一样抚摸着她的头,眼神里满是心疼与怜惜,“就别惦记那个人了,你们之间注定是没有结果的。”
“刘姑,悦兮知道了。”她勉强地笑,这时我才发现她竟然满头大汗。
我瞧着母亲,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尖锐的哭声撕破了青云楼偏阁的平静。
“哎哟!我的心头肉,别哭别哭——有刘姑在呢。”刘姑心疼地瞧着我,恨不得立马抱起来啄上几口,“你且去罢。你刚生完孩子,若是不适就立马停下休息,不必太过勉强自己。”
母亲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还是点了头。
“刘姑,谢谢你。”母亲久久地瞧着她,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目光。
“傻孩子,这是我该做的,没什么谢不谢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温柔,可她却抱住我。
我不喜欢她,可她抱着我的姿势好像很舒服,舒服得让我不愿意动弹。好吧,不如且让她抱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她身上还有一股幽幽的香气。
我很喜欢,真香!
母亲离开,阖紧了门。
“哦哦哦,小宝啊,小宝啊,快在我的怀里飘,快在我的心里跳……”她抱着我一直晃,然后不知怎么的,她的声音似有一种魔力,竟让我止住了哭声,“小宝啊,不哭啦。”
她笑着用力亲了我一口,然后还不得劲地又亲了一口,就差嘴长在我的脸上了。
这时,妹妹也醒了,于是她又放下我,去抱着哄她了。
我躺在温暖、松软的摇篮里,斜头看母亲离开的方向,心里想着:
母亲的名字是月悦兮,那父亲呢?他在哪里,他是谁?还未等我想明白,困意就席卷了我的全部思绪。
这处偏僻的隔间是在紫郡城青云楼中。
楼外是喧闹的罗棱街,街上的青石板还很新,毕竟这是刚修砌不久的街道,摘种在街衢两侧的紫荆古树都在惊蛰的雨夜里抽出来嫩叶。路上的吆喝不停、行人的步子不歇、长杆划破的水面不静、乌云遮蔽的天空不散。
一场涤尽灰尘的春雨后,一切都耳目一新。可风却忽地窜入了偏阁,让屋内多了一分阴凉。
“悦兮怎么这么不小心,窗户都没关,就不怕孩子患了风寒。”刘姑放下了光颖,去关窗。
睡梦中,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抓我的手,想来是我的妹妹。
哭声?是母亲抽泣的哭声在隔间内响起。
我被她的声音吵醒,我本是不想哭的,可见着母亲哭着,我也只好跟着嚎啕大哭,但是妹妹不哭,只是瞪着乌黑的眼珠子四处探。
可这次母亲并没有走过来安慰我,而是远远地立在窗边。
母亲怎么啦?这是我心底的第一个念头,于是慢慢地,我的哭声停止了,与妹妹一起往窗边投去好奇的目光,似搭伴偷窥的小贼子。
母亲还是白日的衣裳——玫瑰红的长裙,裙上绣有梨花,透过空隙可以瞧见内衬的白色丝边长衣。她的妆容已经被她哭花了,脸色惨白,立在窗边似被雪打了霜。
“卷佐!我绝不会将孩子给你!她们是我的全部!”母亲嘶哑地喊,她拉拽着面前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难不成是我的父亲?他的名字是叫卷佐吗?我心里想着。于是乎,我又笑起来了,拽着妹妹的手。
男人一身朴素的灰衣衫,神色俨然,可不知怎么的,我无论如何都瞧不清他的模样。
“悦兮,对不起。”他的声音低沉,“我必须得去做,这是我的使命。”
“我不管!就算你见到了什么又或是梦见了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带走我的孩子。”她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这不是我的使命!这是你的,关我什么事!”
“悦兮你忘记了作为七涟之一的职责吗?你是七国最后七位守护者之一,难道就连你都要抛弃职责吗?”男人明显地愤怒了,“若是连你都如此的话,我们还如何保护七国,还如何保护我们的……”他没将剩下的话说完,“让开,悦兮,我不想对你动粗。”
“不可以!”月悦兮竟拔出了藏在腰间的短匕,短匕上凝有寒光。她横着刀刃对着他,“她们是我的孩子,不允许你带走她们,除非你杀了我。”她凄厉的神色里有一丝决然。
男人无奈地摇头:“你觉得你拦得住我吗?”
“卷佐!她们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我必须得守住七国,守住兄长留下的一切,哪怕是牺牲我的孩子!”卷佐目中的决然比月悦兮更甚,“我已经欠得够多了,也不惧再多欠一点。”
“那好,卷佐!如果是用我的命跟你换呢?你是要你的使命还是要我的命?”月悦兮悲怆地将短匕怼在颈脖上,细腻的肌肤都被刀刃给割出血了,顺着颈脖流下,与玫瑰红的长衣不分彼此。
“你来选,卷佐。”
“何必呢?”男人叹息。
“你爱过我吗?那夜过后,你就逃走了,却又在我诞下孩子后重新找了回来。”她的情绪越发激动,刀就要割下去,“我难道只是你完成使命的工具吗?!告诉我卷佐,给我一个答案!”
男人并未回答,缓步走至她身边,也不多加阻止。
他的声音低沉、无情:“我从未爱过你。从与你接触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为了要这两个孩子。而且我知道,你不会死,也不敢死,因为你已经是母亲了。”他掠过了月悦兮,径直抱起光颖。
还未等我瞧清他,他就离开了。
“啊——”母亲嘶吼着哭出声,无力地跌倒在地。
渐渐的,整个房间就只剩下母亲低声的抽噎了。母亲应该是哭不出来了罢。
毋庸置疑,她的心死了
她挣扎着站起,轻柔地抱住还剩下的我。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心疼地瞧着母亲,想要为她擦拭泪珠,可这个年纪的我,连心疼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所以我只能尽全力地寻求拥抱。
母亲紧紧地抱住,仿佛就连我都要失去了。
终于,她的哭声再次爆发,伴随一阵阵抽搐与哽咽。
我呆呆地被她抱在怀里,没哭、也没笑,就是好奇地盯着她看,然后转眼看向那盏从天黑起就燃烧的长烛,这时的长烛刚燃至熄灭,只剩一坨蜡油黏附在桌上。
偏阁陷入了无止境的黑暗与寂静。
我害怕了,也跟着母亲一起哭了起来。
长夜漫漫。
悲伤的人儿都无法入眠,只余下春夜悲的风、凉的雨打在身上。
卷佐停在一遮雨的门檐下,怀中抱着的正是熟睡的月光颖。他面容欣喜地瞧着孩子,先是包住她的小拳头,后用手指戳她的脸,猛地亲了一口。
“光颖,对不起。”他低声。
风忽地大了起来,雨也斜挂着淋湿卷佐的衣角。卷佐将她护在风后,用宽阔的肩膀为她遮挡。
他抱紧了她,目光扫过漆黑的紫郡城,声音悲凉如水:“对不起,悦兮。我已经被东归发现了,那个女人随时会来找我,她会杀了所有与我有关的人。你必须得离开我,离得远远地,甚至要你恨得也想杀了我。”突然,他从光颖那里感受到一点温暖。
“否则,你会死的,我们的孩子也会死的,所以原谅我,我有我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他伸出一只手接住了飘落的雨水,“使命对我很重要,但你们对我来说更重要。如果说我瞧见的碎片里没有你们,那我就硬生生地造出命运的红线,将你们牵连在一起。唯有如此,我才会有救下你们的一丝机会。”
他的目光里有无可匹敌的坚定,这是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觉悟。也是他进入白雾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违背命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曾经那么执着的目标,也渐渐变得模糊,甚至他有时也会怀疑自己所见的未来。于是,他决定一切都听那颗跳在胸膛里的声音,即使命运最后会反噬他。
这次,他必须为了他的孩子和他爱的女人斩断他们将死的红线!
紫荆宫,第二阶宫,斜曌宫。
宫外是鎏金瓦砌成的粉黛墙,苑内摘种了大片的紫荆树、荆棘丛,不远处有假山、小溪、长桥、亭落,它们在融化万物的春雨里被洗涤一净;宫内有雕六爪金龙的漆红圆柱,内殿的两侧有排齐的书架。白丝布从长檐上垂下,拦出了一条直通内殿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有一樽香炉,还有上百支不灭油的长烛在风中飘曳。
宫内悄无一人,只有宾妃与她的孩子熟睡在丝绸大床上。宫女与宦官们都退在薄纱外。
这时,卷佐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他被薄凉细雨淋得浑身湿透,可他毫不在意。他立在封号,紫郡公主—苏清霁前,望着襁褓里的孩子,神情冷漠。
他先是洒出一阵薄烟,令紫郡国公最疼爱的宾妃深睡过去,后才抓起襁褓里的孩子瞧了瞧,霎时间,他脑海中闪逝而过的画面让他头疼欲裂,无数的红线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依画面与红线来说,他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缓缓地,他的身后伸出了两条油绿色的毒蛇,它们正在吐出信子,随即,毒蛇咬住了两个孩子的脸。
——异变发生了!她们的脸竟然开始凹陷,藏在里面的骨头仿佛挪动了起来,他们的模样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交换。
“宾妃在里面吗?”挂纱外传出男人欣喜的声音。
侍女们异口同声地答:“国主,宾妃正在休息。”
“好!孤就进去瞧一瞧女儿,你们切不可出声扰孤与宾妃。”紫郡国主迫不及待地走入薄纱。
当他走入时,宾妃还在熟睡。
他先是坐在床褥边,怜惜地摸她出汗的额头,又才悄声走至雕花摇篮旁,见着襁褓中的孩儿,脸都笑开花儿了。他欣喜地从怀里摸出一块雕成紫荆花形的玉坠子。玉被紫幽花沁成幽紫色,为世间含有。
“国主?”宾妃从深睡中醒来。
紫郡国主心中一喜,跨步而出,却好似踩在了水里。他心中一疑,这几处的积水是哪儿来?可还未等他多过思虑,“清霁还没见过父亲呢。”宾妃的声音就将他的思绪打乱了。
“辛苦宾妃了。”
青云楼,偏阁。
我睡不着,母亲已疲倦得入睡了。窗户仅露出一细小的缝隙,却有光与风闯入屋内。
离去不久的父亲又回来了。
他将被带走的光颖带了回来,轻轻放在我身边。我瞪大了眼睛想看清他的容貌,可夜色太暗还是没能瞧清,不过他却抓住了我的小手,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他走至母亲身边,立在那里许久、许久……
直到母亲醒来。可她只瞧见空荡荡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还是过去的布置:一摇篮,一张梳妆桌,一张罗汉床和一夜的清凉。
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什么都没留下。
母亲不放心下我一个人,于是摸着黑来看我,却触碰到了两个人。母亲又哭了,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似窗外罗棱街上飘落的细雨。
这时,我也像白天那样抓住妹妹光颖的手,可不知怎么的,抓住的一瞬间我居然松开了,甚至开始哭闹,想要将妹妹整个给踢下去。
那一刻,我知道了。
她不是我的妹妹,那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