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还未亮,母亲就将熟睡中的我与妹妹光颖一起从床褥里喊醒了。
她一边牵着我、一边牵着妹妹,离开了青云楼。我与光颖不明所以,只是摩挲着浑浊的眸子,一直重复地问母亲,可她只是沉默,戴着灰色面纱,神色悲戚。我与光颖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所以一路上我与妹妹都安静得跟个瓷娃娃一样。
我们穿过簌簌无声的罗棱街,走过平日里我与妹妹去得最远的桂香桥,走在陌生的长道上,来到了一扇无比宏伟、华贵的宫门前。
我抬头瞧母亲,问:“这里是哪里?”
只见她从腰间取出一枚令牌,神色忧悒:“紫荆宫。”
“宾妃的贵客。”守在门外的铁甲将士开了门。
此后,母亲领着我们二人入了粉黛鎏金的宫墙别苑,一路上遇见不少衣着鹅黄轻纱的宫女姐姐,再尔遇见几位音调极高的宦官。他们都提着灯笼,在天色即将破晓前的夜幕里匆匆穿行,不敢多言。
我们终于在天色刚破晓的那一刻走至我与妹妹二人即将落脚的地方——紫荆宫,第二阶宫,斜曌宫。
母亲低声说了一句:“夜昔、光颖,你们在门口等一会儿母亲。”她说罢,便离开了。
妹妹惊慌失措地立在雕花木门前,我心里也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害怕。可我是姐姐,于是我牵住她的手,学着母亲那样抚摸她的头:“不怕,光颖,有姐姐在呢。”光颖这才平静了下来,可她抓着我的手却更用力了。
等到母亲回来时,门外的天已经彻底亮了。这时,有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耀在石墁地上,我们吸着清晨黏有雾的气,觉得心旷神怡。母亲牵住我们的手,面容憔悴。
她已脱去面纱。
她蹲下来,对着我们轻声说:“夜昔,光颖。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了。”她的目光恋恋不舍,泪水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轻触光颖与我的脸,替我们梳理凌乱的长发,后又贴在我们的脸上,像在告别。
“母亲是要离开吗?是不要我和姐姐了吗?”光颖哭了。
“不会哒。母亲怎么会不要光颖与夜昔呢,但是母亲有事要去完成,必须离开一阵子。这段时间你与姐姐就待在姨母家好吗?”她抱住了哭泣的光颖与我。
“母亲就是不要光颖和夜昔了。”我的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怎么会!母亲怎么会不要你们了。母亲是最爱你们的,没人比我更爱你们了,可是……母亲……”她剩下的话已经说不出口了,如鲠在喉,“母亲答应你们,一定在你们成年那天回来接你们,好吗?”
“真的吗?”光颖嚎啕大哭,她死死地拽住母亲的长裙,“母亲真的会回来接我们吗?”
“会的,会的。”她抬着被泪水盈满的眼睛瞧着我们,想要将她坚定的目光送入我们的心里。
这时,被垂下的白纱隔出的长廊尽头走来一个女人,她的身边牵着另外一个孩子。
我匆匆一瞥,却被她的容颜所惊。
那个女人的容貌与母亲极为相似,却有细微的差别:她的眼睛与母亲一样,无论怎么瞧都似有一波清光含蓄其中。她的脸颊斜若弯钩,一对细长眉摹得极好,长发被她盘成少见的惊鹄髻,形如惊状之鸟展翅欲飞。她的衣裳是苍青色的,其上绣有一烨烨生辉的飞天凤凰,还有一朵紫郡城最常见的紫荆花。
她的身边还牵着一素白长裙的孩子。她很平静,只是探出头来看我们,不吵、也不闹。
“好啦好啦。”母亲为光颖与我抹去泪水,“你瞧你们,怎么总是在哭,是不是要学母亲?女孩子不能哭的,哭的话就会不讨人喜欢。”
“姐姐,你真的要走吗?”那个女人也眼眶湿润,言语时温柔无比。
母亲听见她的声音后,转过身:“为了她们的安全,我必须离开。巫马的妖女已经盯上我了,倘若不将她们送到你这里来,我不会安心的。”她神色落寞地瞧着我们俩,“以后,她们俩就要拜托你照顾了,宾妃。”
“你舍得她们吗?”宾妃问。
母亲咬住纤薄的唇,眼神抗拒:“不舍得,可只有如此才能护住她们。你应该知晓我的职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巫马的妖女得到它,更不能让她打开白雾之阵的封印!所以有事情我必须做!”
“姐姐,你都已经逃避那些责任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重新拾起它?不如就将它丢出去。这七国如何?这世界如何?又与你何干。”宾妃想上前抓住她的手,才发觉自己牵着另外一个人的手了,“放下罢,孩子才是我们的全部。”
母亲摇头,神色无奈:“我曾经也以为放下了,可到头来,我还是放不下,就像他一样。”她又蹲了下来,为光颖与我抹去了泪水,轻笑着说,“还不快喊姨母?”
我与光颖停止哭泣,朝那个很像母亲的人喊:“姨母。”
“哎,真乖。”宾妃也甜甜地应,眼里的温柔仿佛要将我融化。她拉了拉一边的孩子,“清霁,你以后要待二位妹妹如亲妹妹一样知道吗?”
苏清霁与我们相互望着,充满了好奇。
“清霁知晓了,母后。”她轻轻点头,平静如水。
“喊清霁姐姐。”母亲又说。
“清霁姐姐。”我们齐声喊。
宾妃也笑着蹲下,看向我们说:“左边的是月光颖妹妹,右边是月夜昔妹妹,以后你作为姐姐要好好保护他们哟。”当她说到这句话时,她又含泪瞧向蹲在对侧的月悦兮,“就像我的姐姐一样。”
“光颖妹妹,夜昔妹妹。”
紫郡公主苏清霁主动松开了宾妃的手,朝我们走来,然后牵住我们的手。
“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就是你们的姐姐,不要哭好不好?乖乖的。”她像母亲一样摸了摸我与光颖的头,“我会好好保护你们的,就像母亲保护我一样。”她笑了,像一朵盛放在雪清波光里的冰莲。
“清霁真是好样的。”母亲也笑着摸她的头,又叮嘱我们,“以后在这里不比在青云楼那样自由自在,在这里需要好好听姨母的话。而且有外人的时候,你们要喊姨母宾妃知道吗?”她说着说着又要哭了出来,“以后母亲不在,一定要按时吃饭,要听姨母的话……要……”
宾妃见母亲就要哭了出来,立马出声喊苏清霁:“清霁,带妹妹们去宫内瞧瞧,熟悉一下周围。”
“等一下!”母亲忽地抓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看着母亲悲伤的模样,又要忍不住想哭。
“夜昔,你作为姐姐要好好保护妹妹,知道吗?”母亲居然将我从小就缠着想要的扳指摘了下来递给我,戴在我的大拇指上,而后她靠近我的耳边,低声,“这枚扳指象征着月之一族的职责,你长大后要守护紫郡、守护七国知道吗?你还要记住这首诗,七涟之一。故里安长在,幽火难焚月。旧乡无风起,何处是归依。记住!无论如何都不能弄掉扳指,即便是豁出这条命。”
“夜昔记住了。”我点头,不知所以然地看向母亲严肃的神情。
“把诗背给我听。”
“七涟之一。故里安长在,幽火难焚月。旧乡无风起,何处是归依。”我一字不落地背了出来。
母亲笑了,一起把我们三个人都抱在怀里。
“好啦,清霁带妹妹们去玩罢。”她笑着。
苏清霁点头,随后我们二人就被她拉着离开了母亲,在陌生又充新奇的斜曌宫玩乐,只留下姨母与母亲二人。
“姐姐,你这又是何苦呢?”宾妃目光悲戚。
月悦兮摇头:“没什么苦不苦的,只是有些事儿总得有人去做,有些职责总得有人去履行。”
“为什么就不能是其他人呢?”
“宾妃,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被命运的红线给绊住了脚,所以无论我怎么逃,它还是会将我重新拉回既定的路。”她上前,抚摸着宾妃的脸,满是疼惜与爱怜,“你也老了,宾妃。我们都不在年轻,也不必再逃了。就算是逃,我们又能逃去哪里?天下不大,本就是一处牢笼。”
“姐姐,你这一去,我们还会再见吗?”她眸有泪光,抓紧了月悦兮的衣角,“姐姐,会死吗?”
月悦兮不舍地看着面前的妹妹,替她抹去流下的泪,颤着声线说:“我的宾妃最美了,不许哭知道吗?这样会让你的妆容哭花的,哭花了就不好看了。还记得姐姐说过什么吗?姐姐最讨厌爱哭的宾妃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可宾妃已经猜到了答案。
她猛地扑入月悦兮的怀里,大声地哽咽了起来:“姐姐为什么总是要替我承担职责,明明父亲当年选择的人是我啊!如果不是我,姐姐就不会背负月之一族的职责,更不会跟那破扳指有任何关系。都是我!都是我……”
“你还是这么傻。何况,你这柔靡的性子怎能继承月之一族的职责呢?若是让你瞧见了那些冷血、黑暗的东西,你会受不了的,到时肯定每天哭。这样的话,姐姐就会受不了的。”她抱紧面前的人,温柔地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更何况,我是你的姐姐啊。姐姐保护妹妹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而且我答应过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你。”
“好啦,不哭啦。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月悦兮松开她的怀抱,刮了刮她发红的琼鼻,“以后姐姐不在了,要保重身子知道吗?对了,等到夜昔稍稍明事理的时候,告诉她那个扳指的意义,还有她应该背负的职责。”
“知道了。”她抹着泪,“可是……这样的悲伤真的有必要传下去吗?”
月悦兮沉默了,良久后飒然一笑:“有必要的,倘若这七国没人守护,我们的家就会毁去,我们所珍惜的人,在意的物都会消失不见。这只能说我们不够幸运,被上天选中,又没被选中。”
“走了。”她还想看一眼孩子,可想着若是看了她多半就会舍不得离开了。
宾妃定在原地:“好。”她目送月悦兮离开,可不怎么的,她突然又喊了她一声,“姐姐,等一下。”
“怎么啦?还想再劝我吗?”她笑着回头,连带着眼睛一起笑成柳叶条,很是美丽。
“不是。”她摇头,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我想再听姐姐喊我的名字……”她咬紧了唇,真怕姐姐就这样离开,所以她想再听听,好永远记住她的声音与容颜。
“好啊,我的傻妹妹,月宁兮——”
她笑着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我走了之后,别哭哦,不然姐姐会不开心的。”她立在雕花木门前,回身一笑,挥手。
“我会的,姐姐。”
月宁兮挥手,朝着她喊。泪水模糊了姐姐的模样,可她还是记得从木门外透入的光将她的轮廓雕得清晰。
她周身仿佛有一层萤火似的光,她那连着眼睛都能承起的笑颜永远地刻在她的心里,还有残留在她怀里的温度。相信她会记得,姐姐的眉与自己不同,是针叶眉,摹得极黑,她还有一叶薄唇,一对泛尽清光与温柔的眸子,对自己无限的包容和爱。
霎时间,月宁兮无力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将头环抱在膝盖里,嘴里还说话含糊的话。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还想听你喊我的名字,还想听你训斥我喜欢哭,还想……”猛地,她站了起来,朝着月悦兮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苍青色的长裙绊倒了她,她又重新趔趄地爬起来,撕心裂肺地喊,“姐姐不要走,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啊……我不能没有你啊!”
她最终无力地倒在了宫门前,因为她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就这样消失在了破晓的晨光里,还有一夜幽幽的春风里。
斜曌宫别苑,幽静无声。
鎏金外的粉黛墙上停着几只杜鹃,啼起凄厉的鸣声,又见春雨乌云聚散,澄澈蔚蓝的天空中同时挂着一轮燃烧的太日与一轮不曾沉沦的银月,将别苑里的紫荆树、荆棘丛,小桥、流水、亭落都渲上一层暖色,可这样的美景落在悲伤的心里,只会变得萧索、苍凉。
一处阴影中,同样捂住口鼻压住哭声的月悦兮见着月宁兮倒在门前时,正想走出,可她还是定住了,选择转身离开。
总是如此的,我们自以为能守得住离去之人的悲伤,可当真正失去的时候,又会变得歇斯底里。
这时,自认为的坚强就会开始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