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44章 夜有光颖(4)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最新网址:www.xyylz.com

十二月,十一日。

明日即是紫郡公主苏清霁远嫁承若国京都皇子谢让的大喜日子。

斜曌宫从三日前就开始忙碌,宦官与宫女是往日的两倍。远嫁的金银珠宝、华贵锦衣、丝绸布匹、紫荆熏香……摆满了正殿。自从宾妃逝世后,冷清的斜曌宫又再次喧闹了起来,可这样的喧闹落在过去之人的心里,不免兔死狐悲。

月光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弥散在寒空中:“清霁姐姐,天气越发冷了。”她含眸瞧向一起坐在亭落的苏清霁,“明日姐姐记得多穿些衣衫,宫里的姐姐们都说承若国京都地势高,比之紫郡还要冷上许多,积雪都可凝成冰。”她立在一边替公主梳理长发,目光温柔如春水。

苏清霁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思绪什么。

“清霁姐姐,咱们不怕的。以后,我和姐姐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月光颖心疼得眼眶泛红,脱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苏清霁回神,勾嘴浅笑:“姐姐不怕的,倒是你,怎么又要哭了。”她替光颖抹去泪水,“你这柔靡的性子,真像啊……”

“像什么?”

清霁摇头,笑容里夹有一丝苦涩:“像母……傻光颖。我还担心你与夜昔一起跟我过去会不会不适应。”她的目光是复杂的,不像七岁孩子,“你与夜昔要不就留在斜曌宫?在这里,至少没人敢害你们。在承若国京都,我也不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与事儿。更不知我还能不能保护你们。”她轻柔地碾光颖留在额前的一缕碎发。

“姐姐,国主都不来看看你吗?”光颖极其不满。

苏清霁起身,走至亭边,从栏倚上挑雪,任其融化。

“没什么的。他来不来瞧我都不重要。母亲走后,他不是也没来过吗?我走与否,他不会关心的。”苏清霁一身素白的衣裳,似一颗挂雪的腊梅,她的容颜也很冷,“我们只需做好各自的事儿就好了,何须在意,何须介怀呢……纵然他是我的父亲。”

短短一月,宾妃的离去使她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或许跟宾妃与她最后的对话有关。

“要是光颖的话,一定超级超级恨他的!”光颖还像个孩子,气得嘟嘴。

好罢,她们本就是孩子。

“呵呵呵——傻光颖,你怎么能这么可爱呢?”苏清霁笑了,积在花瓣的雪被颤着的肩抖下去,“你以后也要这样知道吗?保持心里的纯净。该恨就恨、该爱就爱,切勿藏着、掖着,人藏得久了,心会受伤的。”

雪很大。

像薄薄的白色叶子,瞬息间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将苏清霁修长的睫毛凝上如水晶般的霜。

至于我,则在离去的最后一日下定决心去寻老师余开化。

“余老,您的七涟之六是什么?”我盘坐在他身前。

他抽着一长长的烟杆,里面的烟草已燃成灰烬,荡起如雾的烟圈。他努嘴,神色怅然。他最喜欢的长枪“艾”摆在身前,枪身通体白玉,枪尖是特殊的钢精打造,成一盛开的花叶形。

“七涟之六,破讪。

断枪破余光,沉戟硎不灭。

何人在讪讪,枪戟怎以销?”

他沉声,目光落在“艾”的枪尖上,轻抚花叶。

我心中服膺:“守护者的职责是什么?”

“破讪之责:守护七国、守护蒙语。”

余开化有一张黝黑的脸,清瘦落拓,长发被梳成脏辫丢在脑后。他的眼神犀利如豹,迸射出的目光如啸出的箭矢,与他对坐就如面对一只夭矫欲扑的黑豹。他衣着蒙语国人最常见的毛裘,颈戴玛瑙链条,脚踏朝靴,腰带上挂着淬酒的锈刀和一馕“烧刀子”(蒙语国最常见的烈酒)。

“七涟寓意七国。每一位守护者都要护住各自的国家,与皇族血脉同出一枝。七涟之一,故里,即守护紫郡。”他言语不多,却透出狠劲,“这是每位守护者一生都要履行的职责。”

“那其他五位呢?”

他闭眼摇头:“你如今还未有继承守护者的资格,所以我不能告知你。除非你愿意继承守护者,并发誓用一生去践行你的承诺,到时,你自会知晓。”

“如何守护?七国混战上百年,要我们如何做?”我咬唇,眉目皴皱。

“我等只守白雾,其它一概不管。”

“守住白雾不被山海异族毁灭吗?”我凝声。

他紧闭的眼帘忽地睁开,一股精芒从中爆开:“看来宾妃已经告诉了你隐藏的秘辛。你所说的无错,我们要守住这圈住七国的牢笼。”

“你是在害怕吗?”

他看出我潜藏在内心的情绪。

我颔首,臬兀不安:“难道不该害怕吗?什么职责?什么命运?”我快要哭了,毕竟我只有七岁,“我还想知道母亲的消息。”

“什么消息?”他眼里流露出怜惜,又不知如何表达。

他是个粗狂、凶狠的男人,可也有柔情的一面。

“母亲,母亲……是怎么死的……”我还是哭了出来,泪滴落在裙锯上。

他没正眼瞧我,只是默默地卷烟、点燃,然后吐出一口烟雾。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似腊月飘落的雪:“妖女毁去东归,自立巫马,四处探查七涟的下落。月悦兮就是最先被发现的那个,她为了保护你们与我们的身份,主动刺杀巫马的妖女。那场刺杀,计划在蒙语国高尔雪地上,可她失败了。我没能救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鲜血在积雪里融开。”他攥住烟杆的手在颤,“那次,我亲眼见到了我们的敌人。”

“我知道,即使我暴露身份去救她,也会死。”他也会害怕,回忆起那非人的怪物,“那一役,我不得不逃离,将消息传递给其他人。”他没敢看我,或是为当年的懦弱感觉愧疚,“对不起,夜昔。老师没能救下你的母亲。”

“她是一充满勇敢、血性的女人。”他的目光低迷、困惑,“七涟之中,你的母亲是唯一用一生去履行职责与使命的人。我们之中,有的人都已经抛弃了过去的身份,苟活着。所以,我有时也在怀疑?我们到底在守护些什么?七国真的值得我们用命去守护吗?时不时,我也想抛弃这一切,在蒙语国苟活。可我一想着她死去时望向我的目光,我就会感觉愧疚难安,所以我带上你母亲的死讯、答应她的承诺来见你们,只为将你训练成一合格的继承者。”

寒冬的风是刺骨的,透过偏阁的缝隙里窜入内间、窜入单薄的衣衫里。

我哭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你为什么不救我的母亲!你这么强,为什么要逃走!你为什么要见我们!为什么……为什么……要履行这狗屁承诺……”我的泪水啪嗒啪嗒地落,不断地用手抹去,却又不断地流,“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妹妹……我只想要父母的陪伴啊……”

我哭了很久,才止住声。

我又问他,声音哽咽:“我的父亲卷佐,旧古鸢一族,古奉命。老师知道多少?”

“你的父亲……”他沉默了,犹豫地看向我。

片刻后,他沉沉叹息:“他与妖女一样,同出于山海,是个怪物。可他,是为了守护七国而来,是个谜一样的怪物。据说,曾经铸造牢笼的七神之一卷拉是他的亲兄长。他已经活了上千年,也许更久……旧古鸢一族,相当于蒙语的大祭司,拥有窥探命运的能力,或许他来到七国,是因为他看见了什么吧,所以他不得不做一些事,牺牲一些人。”

我把纤薄的唇咬得惨白,就差咬出血了。

“夜昔,你不该恨你的父亲。他已经为七国、为这个牢笼付出太多太多了……”他瞧出我心底稚嫩却浓烈的恨意了,“你更不该恨你的母亲,她已经为了你们,为了职责牺牲太多太多了……”

“那老师您告诉我,我该恨的是什么?!”

我咬住牙根,攥紧颤抖的拳头,却不知恨意已爬满了脸,脸红得快滴出血来。

“难道,我的父母就该如此吗?!难道我的母亲就该死吗?难道我与光颖就该被抛弃的吗?!啊!”

余开化看着我,豺狼的凶狠目光也柔软如橘猫。他欲张口说些什么,可翕合的唇齿就是没吐出一个字。

“去他丫的职责!去他丫的七涟!凭什么让我继承?凭什么让我与光颖承受这些?!”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说脏话。

我平日里也只听宫女们的姐姐说,可正当我内心愤恨无从表达的时候,这些脏话真能让我心里吐出一口浊气。

“我永远都不会继承七涟之一,更不会让我的妹妹继承!”我更加确定内心的想法。

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蹒跚在积雪里。

余开化并未追出来,只是瞧着我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偏阁。此后,偏阁又恢复了冷清,比之寒冬下的积雪还要冷,冷在人的心里、骨头里。

他久久地没说话,许久后,他又重新卷起烟草,点燃,吐出一口气。

“或许,我们该恨的是命运罢……”他发声嗤笑。

他紧闭眼,脑海里不断闪过月悦兮死去的那一天。

——狂雪与朔风席卷了高尔雪地。

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只有皑皑的积雪,视线也被雪线织成的白幕遮蔽。光秃秃的松树上哪怕连颗多余的松果都没有,只有几根从雪里刺出的细枝丫。

月悦兮一身玫红衣裙在风中飘曳,披着白色大氅,与那妖女对峙。

余开化躲得远远的。他应月悦兮的要求,若是她有机会刺杀妖女的话,他会暗处帮助,可若没有机会,他会逃,将妖女的身份与真身告知其他人。

但一个照面,手持双剑的月悦兮就倒在了积雪里,鲜血融化一片,远远地瞧去,像盛放在白皑积雪里的一丛红玫瑰。

随后,余开化瞧见了七涟的敌人!一头百尺大的九尾银狐!

她张开血盆大口,将那丛鲜红玫瑰吞入腹中,刺耳的咀嚼声连风雪都盖不住。

余开化原本想上前抢下月悦兮的尸首,可这一霎,他的心和身体都在恐惧,根本无法挪动一分,甚至他开始抱着那杆长枪,用尽全力地往远离妖女的方向逃跑,一直跑,直到他无力地跌倒在积雪中。

“啪啪啪——”偏阁内,余开化开始猛扇自己的脸。

他在恨!恨软弱的自己!恨恐惧的自己!

许久后,他看着还在颤抖、发麻的手,愤怒地将最爱的长枪甩得远远的……他心底清楚,他已经不配拥有这柄枪和七涟的身份了。

他也是时候离开了。

十二月,十二日,是紫郡公主苏清霁远嫁承若国的日子。

这一日,我与光颖都起了个大早,为清霁姐姐洗漱。

我们为她换上鲜红如瑰的霓裳,用石黛将她的眉线画如笔毫,涂抹上紫郡城最好的胭脂,在薄唇抿上红印,再用温水为她洗净长发。一时间,乌黑秀丽的长发柔顺且直,在风里飘曳。随后,我与光颖为她编织了姨母最喜欢的凌云髻,将几只凤孪金钗插入发束中,仅留几颗墨玉色的珠子在外面。

倥偬中,我与光颖都将她与姨母认错。

“清霁姐姐今天真的很美。”光颖轻笑着说了这句话,她眼里的羡慕是藏不住的。

苏清霁注视着黄铜镜中的自己,不悲不喜:“日后,等到夜昔与光颖出嫁的时候。我会亲自为你们二人梳妆,到时候你们一定比姐姐还要漂亮。”

“好。”我与光颖一起回答。

毫无疑问,我也倾羡。

——极快,迎送清霁姐姐的承若军到了。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紫郡署外的将士:他们的甲胄是乌黑色的,甲上雕刻有横竖交错的花纹,赫然如方阵。他们的左胸会有一枚蒲公英印徽,鎏金的面泛着刺眼的光。每人都会背上一只漆黑的角弓,后而在腰上挎一柄紫郡城没有的阔刀。

领军人的腰间有一柄镶细玉环坠子的承刀——玉是如碱草般深幽的墨绿。

“承若国先遣龙将华滕参见紫郡公主。”华腾单膝跪地,任由落雪将他的甲胄与长睫打上霜,“臣,应国主之命,接公主回国。”

紫郡公主苏清霁坐在内殿酸枝木椅上,颔首:“华将军请起。”

华滕面容清秀,有长剑形的眉,蕴有星光的眸子,举止间无不透出将军的英气:“公主,请。”

他入内殿,单膝跪在苏清霁身前,俯身迎她。

“走罢。”她给出了手。

霎时间,锣鼓声与钟磬的轰鸣声交杂在一起,比宾妃的送殡唢呐还要喧闹。

腊冬的雪很冷。

一颗颗轻薄雪叶悠悠地飘落在溪水上、落亭上、红瓦上、华盖上。这时候的天空是瞧不清的,时而让人觉得灰濛,时而让人觉得明亮,可无论怎么瞧都不会湛然澄澈。

朔风吹起霓裳的裙锯,挂在边角的风清铃、流苏都在晃荡,发出清灵灵的脆响。

苏清霁路过桂香桥。

她从未离开过紫荆宫,就连斜曌宫都极少出去,可如今路过有溪水的桂香桥,又见成行且挂有红牌的桂树,她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她若是有机会回来的话,一定要让紫荆宫中那颗遮天蔽日的紫荆古树挂满风清铃,让被困在宫里的人有风带他们的思念去远方。

她笑了,红唇上仿佛凝着春意:“夜昔、光颖。如果能回来,我们将紫荆古树的枯枝弄得像这里可好?”

“嗯。”我们二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或是因为重走旧地,见着从小就在的地方,心绪难免不安。

一时间,那些藏在脑海里的过去,所有关于母亲的回忆纷纷涌上心间。

——此去一别,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们不可能再回来。

所以这将是最后一面,也许,不回来也是好的。只有离开旧的地方,才会摆脱曾经的伤感、忘却过去的伤痛,所有的责任和义务都不必放在心上,这样也许就能真正做到逃避。

不妨就与过去的地方与自己告别罢……

我与公主、光颖一起坐在远行的小辇内:公主静坐在温暖的辇内,喝着温和的清茶。我与光颖则一人扶着一边的车轼,任风刮疼我们的眼、任雪浸湿我们的衣裳。

陡然间,我回头往离去的街衢望,总觉得乌泱泱的送行百姓中有熟悉的目光,是刘姑,还有一匆匆闪过的黑影。我想,他应该是老师余开化,即便那一日我愤怒得逃离,他还是会履行他的职责和承诺。

这时,我含眸一想,不如原谅他罢。

谁人不害怕呢?谁人不懦弱呢?谁人不犯错呢?

若是再见,我想,他还是我的老师,我依旧是他的学生月夜昔。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