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43章 夜有光颖(3)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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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母亲应该是不要我了,否则也不会四年都不来看我与光颖一眼。

对她来说,我们二人应该无足轻重罢。

我将脚伸入温暖的溪水里,灰蒙蒙的天空似一团被水稀释过的墨,无论细雨如何洗涤,它都是死寂的,将秋末的斜曌宫映得一片萧索、冷清。

“七涟之一。故里安长在,幽火难焚月。旧乡无风起,何处是归依。”

这是我唯一还记得的东西,除此之外就剩下“护住光颖”与模糊的一身玫红。母亲会笑,笑时候柳眉弯如月勾。我时常立在姨母身前,幻象母亲笑时的模样。

她应该是很美的罢,比之宾妃有过之而不及。

说实话,我心底是有恨的,可更多的是想念。在仅七岁的年纪里,我也琢磨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受。于是,我抓紧了戴在大拇指的青铜扳指,生冷的触感让我心里也发凉。我摘了下来,想往天空扔,可转念一想这是母亲留下的东西。所以,我还是打碎牙齿,吞入腹中。

阴凉的风变大了,簌簌的声音卷起无数的紫荆落叶,它们在天空中翻滚、旋转,与我的长发一起倾斜。至终,它们落在了淙淙溪水上,神似一叶翩舟。

“怎么啦,夜昔。”疲惫的苏清霁坐了下来,她为我披上一件大氅,“又想母亲了吗?”她如姐姐一样,照顾着我与光颖。

“清霁姐姐才是,照顾姨母很辛苦罢。”

她摸了摸我的头,偏头,眯眼一笑:“怎么会呢。照顾母后是清霁应该的,只是辛苦了你与光颖。你们还得学多余的武艺保护我。”她疑惑地眺向四周,在寻找光颖的踪影,“光颖又去学断吟线了吗?最近她学得很是辛苦呢,总是瞧不见她。”

我叹息,想附身去拾一片落叶:“老师说光颖太温柔了,应该学不会,就算是学会了也不会动手伤人。这是护不好清霁姐姐的,所以老师这段时间正在为光颖特训。”

“你呢?断碧刃好学吗?是不是很累呀。”苏清霁眨巴眨巴眼睛,一双精致的圆眼里有春日的暖阳和微风,“真是辛苦夜昔与光颖了。”她忽地抱住我,想用体温去温暖风中生冷的我。

“这都是夜昔应该的。”我亦笑,“清霁姐姐快来跟夜昔一起泡脚,很暖和的。”

“好啊。”她浅笑,将小脚丫伸入温暖的溪水,“真的耶,好暖和。”

……

“清霁姐姐,照顾姨母可以让宫里的姐姐来做的,你没必要亲自守夜。”我心疼地看她委顿的脸,“也怪夜昔与光颖近日被喊去练习武艺了,都没机会去瞧姨母一眼,更没机会照看。”

苏清霁摇了摇头。

阴冷的风矍地吹起她垂在耳前的几绺碎发,将她温暖的目光吹得迷离:“不怪你们的,只怪我太小,不能熬夜多陪陪母亲。”她揉搓干涸的眼睛,“我想靠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颔首。

我斜眼瞧清霁今日的装扮:她一身素白的衣裳,没什么特别的花纹,只有一朵金色的紫荆花。她的耳坠上别着一串墨绿珠坠,盘着黑色的酸枝木簪子。她没什么公主的架子,就连衣着都与寻常宫女一致,她很喜欢我与光颖,平日里我们都是以姐妹相称。

“是有什么心事吗?”她温柔地问。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如此疲顿了还发现了我的心事。

“没什么心事。”我摇头,不想她再劳费心神了。

“哦……”她的声音听得出有丁点失望,“我有心事,夜昔能听我说说吗?”

“当然。”

“宫中的御医说母亲患上的是难见的花溃,应是活不过十二月了。”她的声音逐渐哽咽了起来,悲伤得让人心里直疼,“我不想母亲离开,不想没有母亲……你说,我该怎么办,夜昔……我能做些什么啊?”她哭着想抱紧什么,可身前什么都没有,只能手肘相交错,“父亲应该也要将母亲打入冷宫了,我也要在母亲走后被远送去承若国京都作为联姻的人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用力地抱紧她,想给她一丝温暖:“姨母离开了,还有我与妹妹光颖陪在姐姐身边呢。你瞧我与光颖不也是没有母亲和父亲吗?我们俩也活得很开心的。因为有了你与姨母,所以一切又变得值得了起来。”我替她抹去泪水,嗅见了她身上的桂花香气。

“我们俩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哪怕是清霁姐姐远嫁去承若国,我与光颖都会一起跟去的。”我也哭了,泪盈满眶,“更何况,御医说得也不一定是对的,我相信姨母的身体会慢慢地好起来的,等到冬月腊梅花开,我们喊上姨母一起去赏梅,好不好?”

“好。”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可我心里的悲伤却没停过。

良久,她问我:“夜昔,也是在想母亲罢?”

“嗯……”我没否决,轻声应答,“或许母亲就像国主一样,觉着我与光颖没用,所以就丢了我们。”

“不会的。”她挺直了肩,神色关切,示意我靠上去,“若是我不先说,你是不是都不愿提起?”她浅笑,“你啊,就是什么事都藏在心里,非要等我先开口你才会开口。”

“好啊,你是在这里等我是罢?”我被气笑了,可瞧着她的笑,我笑不出来了。

我知道,她不是不悲伤,而是她比我更坚强,更像一个姐姐。

“夜昔,我最近想明白了些道理,不知是不是对的,但或许对你有用。”她颇有深意地抬头去眺天空中被稀释的墨,“我觉得,人总是会走的,只是有些人提前走了,有人些晚点走,可总会有人跟你一起走。我想,你与阿颖就是跟我一起走的。我总觉你们与我就像真正的姐妹一样。如果可以,真希望与你们一起生在普通庶民家里。”她笑着,“就像父亲与母亲,母亲是身体提前走了,父亲是心提前走了。”

不知不觉中,我已靠在她纤薄的肩上。我突然发觉我很依赖这个姐姐。

“你说,我这道理是不是莫名其妙?”她的目光又望向溪水中的落叶,它们正顺着溪流飘向远方,这时,她晃起了腿,打乱了它们,“嘻嘻,夜昔你看,它们都停下来了。”

我知道,她只是不想太悲伤。

“清霁姐姐,你恨国主吗?”

她摇头:“没什么好恨的。我相信父亲是爱我的,可总有什么理由让他不得不如此,毕竟他是一国之主,我是紫郡公主,我们身上都肩负着应予的责任。”她的目光极其真挚,“我相信,姨母也必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理由。她将你们留在这里,是为了保护你们。”

“所以,不必逃避,不必害怕。”

她轻笑着摸我的头,而后又含眸眺望无光的天空,静静地,似一副彩墨画。

“好。”我颔首,陡然感觉到疲倦涌上了心里。

慢慢地,我靠在她的肩上沉沉睡去。

这一次,我梦见了看不清笑颜的母亲,还有她玫瑰红的衣裳。

十一月,三日。

天空灰暗,落下细雪。

宫中的腊梅含了苞,却凝了霜。

当我得到姨母病重的消息时,我与光颖正在老师余开化那里学习武艺。我们赶到斜曌宫,姨母已与清霁姐姐说完了话。她哭着跑了出去,我正准备去追,可姨母却将我喊至了床边。

姨母所在的床褥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臭味,是肢体腐烂的味道。花形的斑纹在她身上烂开,她也不如以往那般美丽了,与这华贵、雍容的床褥大相径庭。

我蹲在被褥旁,握紧了姨母枯槁的手。

“夜昔……”她轻声喊。

“姨母,我在。”我哭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汇成一线,“姨母,您说。夜昔听着。”

“辛苦你了,这些年。”月宁兮很想将目光聚在我身上,可她连偏头都变得极难了,“这些年,你应该很恨姐姐罢?”

“不恨,不恨。”我摇头,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想她离开,“我一点都不恨……”

“傻孩子,你怎么会不恨呢?被母亲抛弃的滋味应该很不好受吧。”泪浑浊了她的眸子,“原本有些事是要等到你稍明事理后才告知你的,可我的时间不够了,所以只好现在告诉你。我希望你不要那么恨你的母亲。你的母亲,月悦兮真的很爱、很爱你们……”

我静静地听着。

“还记得姐姐让你无论如何都要记住的诗吗?现在,背一遍给我听。”

我又背了一遍,这下,我更讨厌这首诗了。

“好。”她吃力地说,“知道七国是从何而来吗?”

“知道。东归王朝被妖女国师毁于一旦后……”我从小就被姨母安排就习《东归旧史》,对七国的诞生自然了解。

“那你知晓白雾外有什么吗?”

我茫然摇头。

“白雾外有怪物,无穷无尽的怪物。你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天羊是我们的十倍大,那它还是任人宰割的羊吗?”姨母的目光里有恐惧。

“我们会是羊。”我的心里一惊。

姨母颔首:“白雾外是怪物的国度,它们自称为山海诸神,我们则是它们圈养的羊。古老的英雄为了我们,创造了白雾,却也建起了牢笼。那个牢笼就是东归王朝,即是如今的冬岁·七国。怪物的野心从没有停止过,东归被妖女毁去。曾经的英雄们为了阻止怪物,于是将开启第一道门的钥匙留给了七个人类。”

“他们并称为七涟。”姨母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鲜血从她的手指缝淌了出来。

七涟?!我整个人彻底惊住,这不就是我背诵的那首诗吗?

“我们月之一族是继承钥匙的守护者之一,这也是我们从生下来就要背负的职责。我们在七涟中排行第一,名曰‘故里’。”她似乎不怎么愿意提起这些往事,“故里安长在,幽火难焚月。旧乡无风起,何处是归依。”她的声音很慢,“教你武艺的余老是七涟之六,‘破讪’。他是你母亲托付过来照顾你们的,因为你与光颖作为继承者远远不够。”

“我母亲就是继承者之一吗?”

我明白了母亲为什么离开,为什么将这枚扳指交托于我,为什么要我背下这首诗!

“不,她不是之一,她是唯一。”姨母流下泪水,声音哽咽,“她为了让我嫁给心仪的人,独自背负起了月之一族的所有责任,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恨你母亲。你该恨的人是我……”

她想伸手触摸,可我下意识地躲闪了。

姨母的目光多添了一分死寂。

“你的母亲,月悦兮,是非常非常爱我的姐姐啊……可她有一温柔得连野花凋谢都会哭上一宿的软弱妹妹!”她的声音无比自责,“就像…就像……光颖与你。”

“姨母,我不怪你,我不怪你……”我哽咽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我主动抓住她的手。

“姐姐当年被妖女的组织巫马发现了,所以她不得不离开。一是为了保护你们,二是为了杀妖女,三是为了那个男人……”

“母亲……她还活着吗?”我试探性地问,可我明知答案。

姨母摇了摇头,泪却涌得更凶了。

“姐姐死去的消息在余老来的时候就传来了,可我没敢告诉你们,怕你们受不了。”

沉默像落叶一样落在我们之间。

“夜昔?”

她突然喊我的名字。

“你知道为什么姐姐唯独将扳指传给了你,却没给光颖吗?”

“不知道。”

下一瞬,我猜到了答案。

“因为我是姐姐吗?”我征住了,泪却无声地流下,“因为妹妹光颖太温柔了,温柔得连我都觉得软弱。”

姨母闭眸点头。

“我不求你为了妹妹成为唯一的继承者,可这是姐姐留下的意思,所以我不得不告诉你。”她心疼地抚摸我的头,就像母亲,“你愿意为了妹妹,独自成为七涟之一,故里吗?”

我咬紧了唇,久久没作答。

“我问你,你爱她吗?”

我重重地点头。

“那你愿意成为七涟之一,故里吗?愿意继承月之一族自古史就传承下来的职责吗?你愿意用命去守护紫郡,去守护七国吗?”她的声音忽然凌厉如刀剑,刺向我。

“我不愿意!”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大得连长烛火都摇曳了。

“为什么要我独自承受?母亲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我不要继承职责,我也不要光颖继承!我才不管什么月之一族的职责,我才不管什么白雾外,什么七国,我只在乎光颖、清霁、姨母你们!”我感觉到我的声音在颤,可我还是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

“是吗……”姨母咯咯地笑,却笑得嘶哑,“那你努力逃吧,逃离命运的捉弄。我也希望你能逃得掉……可我要告诉你的是,姐姐逃了一生,最后还是被命运抓住了软肋。它或许是抓住了你,也或许是抓住了光颖,可不管是什么,它会是你这一生都为之付出的东西,直到某一日你选择接受命运。”

“就像我与姐姐……”

“我才不信什么命运!我只信我手中的刀刃!”我的声音铿锵有力,“倘若命运有线,那我便斩断它!倘若命运成桥,那我便砍断它!”

姨母没有再说话,只是苦笑。

“夜昔,姨母还有一小小的要求。”

“姨母说。”

“清霁,就麻烦你们好好照顾她。他是个要强的孩子,姨母不在了,就没人会心疼她。姨母希望你们偶尔会关心她。她真的太像、太像姐姐了……”

“我会的,清霁就是我的姐姐。我会保护她与光颖的,哪怕是用我这条命。”我不知道心头哪儿来的热血,一下子就说出了这句话,但我不后悔。

“那就好,那就好……我只希望,你们三都能好好活下去,不管是不是我的孩子……”她点头,声音几乎不可闻,“这本就是我欠姐姐的,如今也还了。”

“去罢,叫光颖进来。”姨母又吃力地摸我的头,依依不舍。

我离开了。

“等一下。”姨母忽地叫住我。

我回头看她,神色悲戚。

“别哭丧着脸。”她勉强地笑,“夜昔,你能不能学姐姐笑一笑,喊我一声妹妹。”

我愣住了,用力地回忆母亲的笑。

最后,我浅笑了出来:“好啊,我的傻妹妹,月宁兮——”

“好啊,我的傻姐姐,月悦兮——”她哭了,泪水模糊了双眼。

我其实没有想起母亲的笑,我只是像平时喊光颖那样去喊她,可不知为什么,光颖的脸慢慢地和姨母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姨母,我的父亲是谁?”这是我最后一个问题。

姨母的声音轻轻地,像飘落在地上的羽毛。

“山海,不可知之人。卷佐,旧古鸢一族,古奉命。”

我想,我会永远记恨这个男人和他的名字,不顾他的职责与身份。

十一月,初冬。

雪似一颗颗灿白的玉珠,它们悄无声息地落在潺潺的溪水上、偏亭上、红瓦上、人的心上。

它们堆积成雪窠,覆盖在秋末过后的泥土上,更覆盖了月悦兮、月宁兮的过往。

我在宫门外遇见了哭不出泪的清霁。

她瞪大了红肿的双眼看着我,目光里充斥着疑惑、妒恨、心疼、悲伤、爱,我看不懂,可她却说了一句我听得懂的话。

“夜昔,姐姐我会用命去守护你与光颖的!”

我瞬即定住了,原本就湿润的眼眶涌出更多的泪。

我颔首,回声道:“清霁姐姐,妹妹也会用命去守护你与光颖的。”

随即,我们二人抱在了一起。

不久,光颖也哭着来寻我们二人。

她哭喊,声音嘶哑:“姨母…姨母……走了!姨母走了!”

人啊,总是会走的。他们有的人走的快,有的人走得慢,恰似踩在雪上的脚印,等到下一场雪过后,又要等到刚来的人踩,唯有如此,才会在这世界上留下一点足迹。

快看!脚印边上的那颗腊梅居然在初冬就开花了。

那真是很美、很美的花儿呢,虽然只有两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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