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光颖随在清霁身后,一起入了承若国京都青云宫。
一月长途奔袭,越过高山、风雪、荷露、枯叶……终于在二月初赶至承若国京都,甚至未整顿休息,就连夜入宫。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青云宫,平日里也只是听宫中的贵人们提起。
瞬目间,一股沉闷、厚重的气息朝我们三人压来。入目,青云翡玉为主的龙形刻在青云宫石板上。鎏金花瓷官瓶规矩地摆放在四角,立在玉墀两侧的青铜麒麟口中含有墨玉珠,散出淡淡荧光。
青衣侍女立在两侧,低首不语,各佩长梅发簪。青色长帘挂在殿两侧,帘后是摆放的长灯烛火,亦有承若国盛产的熏香—青檀在弥散烟火气。
国师、大臣、文书皆立于殿下,行跪拜之礼,双手成翼,拇指相交。
“恭迎紫郡公主——”宦官的声音忽地拔高。
霎时间,无数宦官们的声音迭送出去。
“轰——”古钟的轰鸣声回荡在沉闷的青云宫内,将凝滞不动的气给撼动了。
我们三人踩着碎步,一路低头。
“叩见承若国主。”我与光颖叩拜在后。
“拜见承若国主。”清霁弓腰。
“起身罢。”承若国主的声音浑厚低沉,如一口微震的钟,“清霁侄女不必如此礼节。承若与紫郡素为友邻之邦,自当亲如一家。”
我们二人应声立起,这才敢朝承若国主送去目光。
——承若国主谢欧有一双深幽如暗涧的眸子,久久望去仿佛要被吸进去。他的颧骨稍突,可钢铁般的线条将他的脸刻如刀背。他的眉是如刀镡般厚重的粗笔,鼻与唇都仿佛凝着俨然之气。
“清霁侄女这一路奔波,想必相当疲敝。”他笑了,却给人讳莫如深的错觉,“休憩所用的宫殿已为你设好。孤为了让你住得舒适,故在华滕一赶到紫郡城后,就将斜曌宫的构造图送回承若。放心,那里的陈设与斜曌宫一斑。”
“谢国主。”苏清霁面色不改,抬眸直迎谢欧。
谢鸥瞧苏清霁的神色,眼里闪过一丝讶然:“此次侄女远至承若国,可有带来什么?”
这下我瞧出来了,他的笑仅是皮笑,笑里还藏着刀。我正想多瞧他,可那种藏在目光里的不耐与厌恶却惊退了我。
苏清霁轻笑,声似银铃:“临国主承若之都,礼仪应当首重,清霁怎能轻视?此次清霁前来,自带紫郡稷宫金银珠宝数十车,上等绢丝布匹数千匹,紫郡熏香数车。父王还托清霁带来薄言几句。”
“哦?不妨侄女说来听听。”谢鸥眉头一挑,“孤很是好奇呢。”
苏清霁又弓腰一拜,轻声道来:
“兄应宫中繁琐之事缠身,不可亲笔书信,实惜也,愿谢弟谅之。然兄未忘昔日联姻之谊,待汝之弟妹若亲,应其求,怜之、爱之、疼之,一息不可亟待,如今,又至联姻之期,兄仅有一女,乃兄之爱妃月宁兮所育,故远送,愿吾弟爱之。
何况,承若、紫郡自东归来即为友邻,本是同根一树,相煎相缠何苦急呢?”
待清霁念完后,宫中的气变得更加凝滞了,几乎连风都吹不动。
“哈哈哈——”谢鸥飒然一笑,目光中的凛冽更盛,“见来这些时日吾兄甚是忙碌,还不忘联姻之谊,孤心甚慰。对了,侄女还未见过三皇子谢让。”他轻挥金丝绣袍,“阿让可在?”
“三皇子在。”一旁久居帘后的宦官领着一孩童走了出来,见其模样比之清霁还要小上两三岁。
他抹着鼻涕,就要往谢鸥那边跑过去。
“阿让,这是正殿,注意礼态。”他严声。
谢让这才止住步子,立在宦官身边直咬手指。
“阿让,这是你未来的皇妃,紫郡公主苏清霁。”谢欧指着让谢让识。
然,谢让压根就不抬眼去瞧,只是大声且无礼地喊:“父皇,孩儿不要她做我的皇妃。”
“怎么能如此说话呢?”谢欧假意生气。
可谢让哪瞧得出来。他嘟哝着说,甚是不满:“她就是一父母都不要的野孩子,我才不要她当我的皇妃!”
“住口!”谢鸥佯装的怒意更甚。
“孩儿说不要就不要,此处为承若国京都,不是紫郡城!这是孩儿的家,孩儿欲如何就如何!”他也生起气来,丢开宦官的手就跑开。
宦官被吓得连忙去追。
谢欧淡笑,虚情假意:“童言无忌,侄女切勿放在心上。”
苏清霁依旧不在意:“清霁自是不在意。皇子想必是童言无忌,只是在这大殿上稍有不妥,若是国主觉得无碍,清霁亦觉得无碍。”她轻笑,言语犀利简洁。
谢鸥的笑意稍僵:“今日且到此罢,侄女不妨先去歇息。”他挥手,“对了,清霁侄女。新曌宫若是觉得住不适应,可要告之孤。”
“清霁,谢国主。”
我们三人簌簌退去,从这充满了压抑与沉闷的青云宫正殿离开。
新曌宫。
正如承若国主所说,宫中的陈设与斜曌宫相似。可它只是模仿了轮廓,许多细致之处尽是青龙与蒲公英花纹,尤其缺少天空中那颗遮天蔽日的紫荆古树。
偌大的宫殿里,仅有我们三人,再无宦官、宫女,比之冷宫还要冷。
我们三人默然地坐在落亭里,见着与斜曌宫最相似的花苑,迎上冬末的厉风。
“日后,你们二人要跟着我一起吃苦了。”苏清霁苦涩一笑,眸中尽是怜惜。
我们也才刚近八岁,可清霁所思的苦与恼却比我们多太多了。
“怎么会,清霁姐姐。”光颖轻笑,根本就没从宫中的对话听出什么来。
不过这才是她,心思纯粹,不必思虑过多。
“不会的。”可我听出来了,所以我伸手握住清霁,试图给她一丝温暖,“即使这宫中无宫女、宦官,可你有我们二人啊,我们会好好陪着你的。”
苏清霁勉强一笑,又往亭外投去思愁的目光。
“冬末就快要过去了,可我没感觉到一丁点儿春的暖意。”她低声往花苑的石子路上走,这里仅有一株快枯死的紫荆树,“当初,就不该带你们二人来的。这里,我一个人就够了。”她叹息,回头望我们。
光颖温柔地笑了起来:“清霁姐姐。冬末都快过去了,初春还会晚吗?我们会等来的。”
这时,我讶然地看向光颖,不知她是知晓这话里的意思,还是单纯地回应。不知怎么的,我有一种恍惚的错觉,或许光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她没有表露出来,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安慰清霁,还有一直在保护她的我们。
毕竟越是温柔的人,越是能感触他人的心思……
“光颖。”我忍不住想问她。
“怎么啦?姐姐。”她偏头,眯着眼笑问我。
可我瞧着她与母亲一模一样的眉眼,见着盛在眉脚边的笑,摇头:“没什么,我想喊喊你。”
我知道,有些话不必说、不必提,谁叫我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姐妹呢。
“我就在你们身边啊。还喊什么呀?怕看不见我呀?”她笑吟吟地上前抓住我与清霁的手,对着那颗枯死的紫荆树说,“清霁姐姐,夜昔姐姐。光颖相信,只要我们一起好好摘种这颗树,它就一定能活过来!”
“好——”
我们二人一起笑声回应。
一月末的初春是晦涩的。
它神似赧然的姑娘,总躲在母亲身后,时而偷摸着探头望,那水灵灵的目光是可融化万物的温柔。等至她决定出现时,心里积淀的冰雪都会在温暖的注视下融化,然后露出湿润的泥土、抽出嫩叶的野草、开出漫山遍野的野菊花。
我想,这样的春天会来的。到时候,我会带上清霁与光颖一起在温暖的阳光里晒太阳。
青云宫,后殿。
谢鸥坐在长榻上,气得将觥杯摔得粉碎。
“一小小的孩子也敢与孤顶嘴。”他发怒时眉目上扬,似震怒的鬼神。
华滕与各亲官跪在阶下,不敢抬头。
“国公息怒,一野孩子罢了,毋需介怀。”相国走了出来,“这孩子入了承若国,就翻不起什么浪花,最后还是得嫁给三皇子做侧妃。”
谢鸥摆手,叹息:“罢了。派人下去,让礼仪尚宫、教书先生去新曌宫教那野孩子,免得落在外人口中,说孤承若国失了大国之姿。”
“诺。”宦官得声退下。
“国公,那个女人来了。”相国忽地低声,神色严肃。
谢鸥俨然,双眸一缩:“是吗?让她来见我。”
“华滕,你此次护送紫郡公主有功,特提升你为先锋正将,官居四品。”谢鸥简言,“都退下罢,相国留下。孤要好好会一会那个女人。”
“谢,国主!”华滕奉命退下,双手成翼。
华滕离去。
他立在宽阔且了无人迹的青石广场上,回眸忽地一眺,远远地瞧见了那个举着木杖,一身素然如玉的女人。
他下意识地摸广袖里的金丝纹理,低声念:“东归将至——”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如果说他是巫马的话,那除开国主之外的其他亲臣应该全都是巫马。谁也不曾想到,短短百年间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国祚就要被巫马这只钩虫给啃食得干净。
相信再过不久,承若国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可只有乱世,我们这些野心勃勃的人才会有争夺天下的机会。”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在新曌宫呆了七年。
这七年间,新曌宫里仅有一礼仪尚宫、一教书老先生来过,除此之外就我们三人。
我们被初春惊蛰之雷吓得蜷缩在一起睡觉,让春风细雨融化了心雪;我们被夏日夜深蝉鸣扰得不胜其烦,让清凉夜风撩拨了心弦;我们被深秋长雨冷得披上薄氅,让阴霾乌云灰濛了心眼;我们被冬雪裂风冻得围在火炉边上,让梨花腊梅唤醒了记忆。
直到一秋末的阴凉日子,一个女孩子闯入了这寂静冷清的新曌宫。
那时的我们正一起在被教书先生训斥,原先我与光颖是不允读书习字的,可他耐不住清霁的死缠烂打,于是就偷摸着给我们三人一起讲书。
我们二人也不抵触,在这宫中本就无趣,不如跟着学。不过这次被训斥是因为我们三人对教书先生私藏的珍本下手了。
拿出来之后,才发现是先生偷藏的春宫图,瞧得光颖直捂脸,我也有些害羞地瞧不下去,只有清霁瞪大了眸子,一直眨巴着眼睛翻个不停。
“这个法子都可以吗?”清霁还时不时低声嘟哝,一脸惊奇,嘴角挂着不可言喻的笑。
她一说,我与光颖的脸更红了。
对了!千万别让她逮住,否则她又会故作低沉男声,咳嗽一声,然后环抱住我的腰,附身耳根,轻喊一句:
“阿昔,今日过得可好?可有思念相公?”
我还好,只起一身鸡皮疙瘩,可若是光颖被抓住了定会脸红至耳根。
当然,没过多久,书丢失的事就被先生发现了。他来寻我们的时候,也是吞吞吐吐地说不出口,且看他平日满腹经纶,可真要他侃侃而谈时,他又说不出来话。
最后,他直接在桌上发现了那本书,然后大发雷霆,气得白胡须就要竖起来了,怒斥着将我们三人喊去书堂。
不过,他也是恶狠狠地攥紧书,立在我身前,想发泄什么,可又泄了气地立在清霁身前,而后又立在光颖身前。最后,他一句话没说,只是长长叹息后,扬袖而去。
“真是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我们三人隔老远都能听见他的哀叹声。
一时间,我们三人均捧腹大笑起来。
等我们各自回房时,已是黑夜。
“啊——”
促然间,尖叫声从清霁的房内传来,毫无疑问是她的声音,还有其他人的。
我与刚回房的光颖也是心底一惊,立即动身,迅速奔去她房内。
顷刻间,两柄淬着银光的短匕握在我手中,光颖则在五指间拨弄纤细坚韧的断吟线。这一刻,我们俩的神色中有从所未有的严肃与杀气。
可当我们二人闯入房中后,才发现刺客竟是一柔弱的女子——这下可好,被惊吓得不只是清霁,还有那女子。见着这戏剧的一幕,我收起了短匕,也示意光颖收起断吟线,而后一人去安抚一个。
于是,在我与光颖的笑声中,两人才算和好,见了面。
“你是谁?”清霁心有余悸,瞧得那柔弱女子挪不开眼。
她低声:“我叫林清宛。木子林的林,清澈的清,宛转的宛。”
“没听说过。你为什么要来新曌宫?”清霁疑惑。
林清宛偏头,抓绕耳腮:“父亲非要带我入宫学习礼仪,可我讨厌礼仪,更讨厌尚宫,所以我趁着父亲去见国主,偷摸着溜了出来。”她笑嘻嘻地,像一只俏皮的浣熊,“你呢。你们为什么在这里?这里为什么只有你们三个人啊,不然我也躲不进来。”
我们纷纷忍俊不禁。
“这位是紫郡公主,苏清霁。我们二人是她的随身侍女,我名为月夜昔,这是我的妹妹月光颖。”我轻笑。
“哎呀,你就是紫郡公主啊!七年前你来的时候,我还特意去街衢上围观了呢,可惜没见到你。她们都说你长得极其漂亮,一颦一笑像是仙女。”林清宛似乎有点自来熟,立马就要上前捏苏清霁的脸,可她躲开了,“我们俩都有一个清字呢,看来咱们俩是真有缘分!”她细细打量了一下,“是挺仙的,难怪父亲那样说。”
这个叫林清宛的女孩让我与光颖都看呆了,我们还没遇见过这样有趣的女孩呢。
“你的父亲是谁?”光颖好奇地问,“这宫中不是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
林清宛笑呵呵地答,手打肩前碎发:“承若国御殿正将林俞,三品武臣。”
“没听过。”光颖摇头。
“你想怎么听过?我的傻妹妹。”我摸她的头。
清霁也发话了,眼睛在闪光:“哎!你在宫外住,那宫外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
“当然有,到处都是。”林清宛手舞足蹈地形容,正要滔滔不绝,“你没出去过吗?”
我们一起摇头,一脸无奈、愁苦。
“从我们来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清霁望了望冷清的四周,咧嘴一笑,“下一次,等你父亲再带你来的时候,给我们带点好吃和好玩的怎么样?”
林清宛直拍胸脯,像个男孩子一样的信誓旦旦:“没问题……”可还没等她多说几句。
“清宛——”隐约的呼喊声不断从宫外传来,先是断断续续的,后才逐渐高亢。
“糟糕!”她咋咋呼呼地拍脑袋,急得直踱步,“糟了,糟了……”
“怎么啦?”我担忧地问。
“我一定是逃太久了,父亲归来后没在尚宫那里寻到我,现在多半正急得到处找我呢!”她又匆匆地起身,还未等我们三人多说什么,她就急匆匆地往宫外跑了。
“哎——怎么走了呀!”清霁试着挽留。
“下次我一定会带来好吃好玩的,等着我啊!”她的声音从远处幽幽地飘来,落在冷清的宫殿里。
同时间,我们一起噗嗤地笑出来。
我注视她离去的方向,心想——她真是一活泼的女孩子,那双眼睛与嘴仿佛停不下来,总是咕噜咕噜地说着什么。她的身子偏消瘦,皮肤比往常女子要黝黑,可她也是极漂亮的,有一股男孩子的英气,尤其是她那双丹凤眼,将她整个人衬得神采飞扬,很有意思。
“若是她还来的话,我们这冷清的新曌宫也许会热闹很多。”苏清霁也被她的活泼感染到了,轻笑。
我与光颖也纷纷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