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在花苑的枯紫荆活的时候,老师来了。
朝露待日晞——天空灰蒙蒙,夜色残下的一点清凉还荡在绵薄的空气里,细雨成线、落雨化水。
我们三人睡着一起,因为昨日的惊雷大雨。倏地,拉在偏阁中的银线被人拉动了,连在末端的清风铃晃晃荡荡地响。
我与光颖瞬即从被褥里弹跳起来,背脊窜上一股寒气。
“清霁!躲在我们身后。”我压低了嗓子,目光阴冷,拔出短匕。
光颖则俯身触碰颤动的线,从而研判来人的方向。
“寅。”她喊声。
我们二人一起朝寅时投去目光,可声音却从我们后背响起,幽幽地,如鬼魅。
“光颖、夜昔。忘记平日我是如何教导你们的吗?”他的声音苍老,带着点失望,“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失去视线!不能仅抓住一个异动,就将所有的心神倾注。若如此,你的后背将会是可怕的空白。”
我们二人渗出一身冷汗,可听见声音后心里的不安却放下了。
“余老。”我们一同转身,朝已近十年未见的老师瞧去。
时辰将临日晞,半亮的房间可见他的模样。
匆匆十载,老师已苍老许多。
如若说十年前老师是一只眸闪凶光的猎豹,那么如今的他就是一只年迈的兔狲。曾经虬结爆筋的肌肉匿在一身疲态里,乌黑发亮的长发也变成了白色,眉目亦和善如邻家老人。蒙语留下的痕迹只有他那极高的身子与宽阔的臂膀。
“老师近日过得可好?”我与光颖对他甚是思念。
他浅声一笑,摇头:“于这承若国近十载,过得也算不错。许久不见,你们三人都纷纷长成亭亭玉立的大人了。夜昔、光颖,你们二人很像你们的母亲。”他见着我与光颖好似回忆起许多年前那个衣着玫红衣的女人,仿佛她的鲜血还在他心中流淌,“公主,你也越来越像宾妃了。”他的笑容变得欣慰。
“时间过得很快,却又很慢吶……”他长长叹息,言语里尽是悲伤与疲敝,“你们三人在宫中过得可好?”
我们面面相觑,相视一笑。
“过得还算不错。”
“那就好。对了,第五英、华东海,上来拜见紫郡公主,还有你们的两位师姐。”余开化忽地想起什么,连忙招手。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就推开雕花木门,迎着日晞晨光走入了昏暗的房间。
“拜见紫郡公主,夜昔、光颖师姐。”两人背对着光,看不见面容。
“二位请起。”清霁连忙出声,丝毫没有公主的架子。
我与光颖则回礼长揖:“见过二位师弟。”
他们二人这才从光幕中走出,然后门外投射而入的暖光晃亮我们的眼,只好下意识伸手去挡。再等我看他们二人时,却在一瞬间被抓住目光,久久没移开,只觉心里好似有什么从未有过的东西在流淌。
“师弟华东海,承若国人氏,再见过二位师姐、公主。”
正是上前这人死死地拽住我的目光不放。
华东海衣着一尘不染的白衫,背脊笔直,正如他背上那支刚正不阿的“艾”,若花形的枪尖在他满是英气的脸边绽放。他的眉眼是书绘中典型的长剑锋眉、星月霜目,衬得他英气无双。他在笑,似暖阳。
“师姐?”他正盯着出神的我看。
我羞红了脸,不知怎么的想到教书先生的那本珍本,顿时,心头一阵快跳:“啊,抱歉,师弟。”
他没说什么,只是浅浅一笑,退开。
这时,我看向身边的光颖与清霁,她们也刚从出神中缓过来,脸上都有一抹隐约的赧红。
“师弟第五英,承若国人氏,再见过二位师姐,公主。”
灰衫那人走出,他与华东海完全不同。如果说华东海是一枚温润的白玉,那他就是一枚不熄的炭火。
他有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燃着火,可透出的目光却让人抗拒。他紧拧的眉脚与额头能瞧得出他有极重的心事,他的肌肤偏蜡黄,轮廓如刀背,言行举止中有一种莫名的倔强与不屈。他没笑,只是沉默地弓腰,朝我们三人一拜。
“请起。”清霁先声,“不必如此礼节。”
他还是沉默的,起身,退至余老身后。
“我此次来,是与你们三人告别的。”余开化瞧得出年轻人间的涟漪,淡笑。
我一惊,忙问:“老师是要去哪里?还会回来吗?”
“此次远去子楚,是见一位老朋友。也许不再回来,也许还会回来,我也不知……”他笑着走上前,像小时候那样摸我与光颖的头,但这次他的目光里有难见的柔软,“所以我带两位师弟来见你们,就是担心我走后,这偌大的承若国再没人护你们。当年答应宾妃与她的事,我没有忘过。”
“记住!若是遇见什么不可抵御的危险,就寻他们二人。”他叮嘱。
“嗯。”我们颔首。
“如此甚好。”他轻松地笑,“夜昔、东海你们二人一同随我出来。”
光颖与夜昔正想跟上来去听,却被那沉默的第五英给挡住了。
“老师要与他们二人说会儿话,师姐与公主就不便打扰了。”第五英跟个灰木棍似的隔在中间。
“第五英是吗?”清霁迎上他深邃的眸子,不惧。
……
新曌宫,落亭。
清晨的光照亮灰濛的天。天空漂浮灿白的云朵,大地喧起溪水的潺潺声、微弱的风声、麻雀的叽喳声,这是日晞后的唯一声音。
余开化远眺那株刚被养活的紫荆树,出神:“没想到远在承若,还能再见紫荆树。就连这新曌宫都与斜曌宫相近,看来,这承若国主是下了手笔的。”他转身看跟在身后的我们。
“这本是枯树,可我们把它救活了。毕竟这是唯一与紫郡相关的东西了。”我答。
他微微沉吟:“你们有心了。想过回去吗?”
“想过。可来了这紫郡城,我们还回得去吗?回不去的。”我自问自答,“这座新曌宫、青云宫就是我们的囚笼,它会囚住我们的一生”
“世事无常,谁又说得定呢?”余开化摇头,“或许命运会轮转到那天。”
“余老,夜昔说过不信命运。”
“哈哈哈——”他忽地大笑,笑声尤其张扬,仿佛曾经那个余开化又回来了,“我知道,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不信命运,只信手中的刀剑。”可笑声不久,他的神色又沉了下去,“所以!我在离去前还要再问你一遍,你愿意继承七涟之一,故里吗?”
他言语犀利如刀剑,刺得我避无可避。
我没犹豫:“夜昔还是当初那个答案。”
“是吗?”他自讽一笑,“如此也好,至少你与光颖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也放弃了守护者职责,不过不是因为逃避,而是因为我不配它。”
清晨的风在变大,白云如波纹般荡开。它吹动余开化的银弦发丝,又掀起他沉默的衣角。温柔的阳光下,他的疲惫与苍老暴露无遗。
他,已然老去太多,太多……
“东海是如今的七涟之六,我已将职责留给他了。日后你若是决定继承这一切,就联系东海,他会告诉你七涟的一切,还有剩下的人。还有,有些事我得告知你。”他的目光阴冷、沉静,“巫马的动作已经远超我的想象。这些年我留在承若,四处暗中调查,试图联系七涟之三,可他没有回信,我怀疑他已经死了,或是抛弃了职责。”他的目光又充满了戾气,“慢慢地,我发现巫马深埋承若根中,就连承若国主谢欧都在和巫马的妖女合作。至于合作了什么?我也没查清。但有一点,我心里清楚——七国都将内乱。巫马就要张开她最恶毒的獠牙,咬住整个冬岁,就像咬住当年的东归。”
我仿佛嗅到了巨大的阴谋,可在阴谋中我显得太过渺小。
“那紫郡国……”我欲言又止。
“当年你的母亲身份暴露便是紫郡城中的巫马所为。也许,紫郡城的根也被咬得腐烂了。所以说,命运终会轮转,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逃不开它的原因。”他沉默片刻,声音沙哑,“我们疯狂逃窜,可另一头的敌人又会找上我们。只希望,这一天会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晚到我们都安然离去……”
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很疲惫。
“东海,你害怕吗?”
华东海摇头,风撩起他额前的碎发,将他满目星光衬得粲然:“不害怕。若是有人敢毁灭承若,那我就毁了他!”
他笑着直迎余老的目光,浑然不惧,那是余开化早已失去的血性与勇气。
我侧眼偷觑,心里的悸动不禁更强。
“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弟子。你可知道,我为何在你们二人之中选你为继承者吗?”
“弟子知晓!老师是想让我为明,第五师弟为暗,一起守护承若。”华东海嗓门清亮。
“皇室将危,承若七涟之三又失去踪迹,所以我才留下你与第五英。”他幽幽叹息,“此次远去子楚,是因为七涟之七遭遇巫马妖女。不多时,子楚必遇惊变,所以我得赶快一点。”
“老师,您还能再回来吗?”华东海眸中有泪。
“我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可至少我要带回他唯一的孩子,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了……”他沉默地瞧向我,目光里有说不清的愧疚与懊悔,“我该走了。你们二人就暂且留在新曌宫与她们熟络,离去的时候,别惊动宫中的侍卫。”
“是,老师。”他跪在地上,朝余开化叩了一个响头。
说罢,他从溪上的木桥上走远,而后停在那株紫荆树前,摘下一片抽芽的嫩叶,放在衣间,神色苍茫:“新叶旧风人不在,冷雨暖阳心无碍。欲归欲去山河在,人死人生衣冠摘。”随后,他离开。
我征征然地看着他离开的地方,心里无比空荡且悲伤:从某种意义来说,余开化就像我的父亲。他是我接触最多的男人,更是对我们进行教导的老师。可每个人都有他要做的事,有属于他的牢笼,就像我们,所以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一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悲伤少了,可空荡荡的地方却更多,而且增了一分沉甸甸的感觉。
老师已离开半年,但我心里的空荡与悸动却愈发多了。
我猜那种悸动就是宫女姐姐们口中常说的喜欢罢?回忆那一天我们三人同时呆愣。我们应该都喜欢上某人了。
于是有一晚我趁着夜色问光颖。
“阿颖,你喜欢华东海还是第五英?”我睡不着,直勾勾地盯着无光的顶梁。
“啊!”光颖一惊,“姐姐在说些什么?”
不用看就猜得出,她已羞红了脸。
“你没有喜欢他们俩其中一个吗?”我挑逗性地问,摸着黑推搡她。
“姐姐,别摇了。”她咯吱咯吱地笑着,“好!好!好!我说。”
“真的有呀?”我微惊,“我还以为阿颖没有呢。说说,是喜欢谁?华东海,还是第五英?”
“嗯……”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我没有催促她,默默地等着。
“华……东海。”她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几个字,却让我心中出现一阵剧烈的刺痛感,“姐姐呢?有没有喜欢的啊!他们俩那么优秀。”
我听着光颖的声音消弭在黑暗里,心也不禁跟这夜变得一样凉,久久地说不出话。
“是东海罢?”光颖直接猜出来了,原本我准备说没有的。
“怎么会是东海?不是的,姐姐怎么会喜欢他呢?阿颖在胡说些什么呢!”我连忙抗拒,怕光颖因此难过,可我压根没注意到语气。
“呵呵。”光颖忽地捂嘴笑,似一阵银铃脆响,“姐姐永远都不会说谎,光听语气就很明显。况且阿颖还不知道姐姐吗?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姐姐喜欢什么、心里想着什么,阿颖都是知道的。”她缓缓地摸了过来,抱住我,“姐姐,阿颖知道你与清霁姐姐都在保护我,希望我一直单纯、温柔,像个天真的孩子,可孩子终是要长大的。”她的身体很软,带着一股淡香,“阿颖也希望有一日能够保护姐姐和清霁姐姐。阿颖知晓,姐姐藏着很多秘密不肯告诉我,但阿颖心里清楚,姐姐是为了我好。”
寂静的夜晚是最易敞开心扉的时候,但总得有人先开门。
“姐姐,阿颖好爱好爱你们的……”光颖的声调渐渐变成哭腔,“希望有一日,等到阿颖足够成熟,姐姐会告诉我那些秘密。”
我突然感觉心里那些空荡荡的地方被什么填补了。
我也忍不住哭了,紧紧地抱住光颖:“阿颖,对不起。姐姐有些事还不能告诉你,但是姐姐答应你,等到阿颖能够承担的时候,姐姐就告诉你,好吗?”
“好!”
阿颖的泪流在我的衣衫上,浸了进去,很烫。
“阿颖,姐姐也超级超级爱你的,知道吗?”我抱紧她的力气不禁更大了。
“阿颖知道了。”
可还没抱一会儿,光颖就弱弱地喊:“姐姐,力气稍稍小点,阿颖快出不去气了。”
“啊——”我讶然松开,心里的悲伤一下子冲去大半,“怎么样,能出气吗?”
“嘻嘻!”光颖也会调皮地笑,“姐姐被我骗到了。姐姐不准哭鼻子了,羞羞!”
“不是阿颖先哭的吗?”我翻了白眼,可惜光颖看不见。
“傻阿颖,你喜欢华东海什么呀?”
光颖沉默了一会儿,寂静的夜风里还剩下我们的吐息声。
“阿颖也不知道,只是瞧见他的第一眼就挪不开眼睛了。阿颖觉着他就像书画里的翩翩公子、温文儒雅、英气无双,就差一把写有“兼济天下”的白扇子了。阿颖记得有首诗就是专门形容他这种公子的,怎么说来着,之前先生让阿颖背诵过。”她用手撑开眉毛,愁眉苦脸地回忆,“阿颖想起来了!叫: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阿颖还记得啊?姐姐都不记得了。”我使劲地想,可对这首诗一点印象都没有。
“姐姐呢?是怎么喜欢上华东海的呢?”
我寻思了一会儿,摇头:“跟阿颖的一样,只是觉得他身上很干净,像一块让人难以释手的玉,挪不开目光。”
“原来是这样,嘿嘿。”阿颖又捂嘴偷笑,她也要跟着林清宛学坏了。
夜晚稍寂静一会儿,只剩下屋外的蝉鸣与蛙叫。
“姐姐,你觉得清霁姐姐喜欢谁啊?”
我心里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犹豫了一瞬,却有了答案。
“华东海。”
“嗯,阿颖也是这样想的。”
“那姐姐觉得华东海喜欢谁呢?”光颖的声音微颤,“阿颖觉着也是清霁姐姐,他们瞧起来很般配。”
我的心里一凉,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又出现了:“嗯,我也这样觉得。”
黑夜里,寂静又漫开了。
光颖突然噗嗤一笑。
“怎么啦?为什么要笑呀。”我感觉心里有一层怎么都拨不开的雾。
光颖的声音里有一点悲凉,又有一点释然:“姐姐,喜欢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太过奢侈。我们只是清霁姐姐身边的侍女而已,这一生都要跟在清霁姐姐身边,若是被别人喜欢,定会辜负他人的心意,可若是我们单方面地喜欢别人的话,那就没什么的。”
“光颖所说无错。”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可心里还是会下意识地逃避。
我们没有被喜欢的权利,对这世间来说也并不重要,只有彼此和清霁——我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姐姐你说,清宛姐姐喜欢谁呀?”
我沉思片刻,摇头:“我也猜不出那个古灵精怪的清宛喜欢谁,应该是第五英,他们俩瞧起来挺般配的。希望不是华东海吧,不然清宛可要难过了。”
此后,我们二人没再说了话,应着窗柩外透入的皎皎月色,任由它洒满床褥,见着缝隙里的夜里挂着的繁星漫天,倏地一下,它窜入乌黑的云,在温柔的春风里入了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