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8章 幽火之心(7)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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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依旧在狂啸,他还是无力地瘫在深深的积水里,一切都没有改变。

所以,刚才的幻境都只是濒死前的错觉吗?他还是要死吗?只是那个骑着鲜红神骏,举着不会熄灭的火焰之剑的男人的声音是那样的真实呀,就像父亲在搂着他的肩,静静地与他说话。他好想父亲,如果立这里的是父亲,一定能够战胜这个什么都不是的叔父罢,只是他还是那么无用,无用到就这样死在这里。

他心中有愤怒!无止境的愤怒,可他释放不出来。

雨还是很大,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伤口上和他的耳边,像是为了浇灭他心中愤怒之火,可若依的哭喊声还是那样清晰,就算雨这么大,风覆盖了双耳,他还是听得极清。

若依的声音?她的声音为什么越来越清晰?这不对劲。

自己的呼吸?他的呼吸开始变得顺畅了起来!方才那股撕裂他心肺的痛楚好似消失了!手臂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力量。他开始奋力调动全身残余的力量,令他的手指弯曲得蜘蛛脚似的钉住了地面,他肌肉里的酸痛感缓缓地退散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根本不想细想,只觉内心的愤怒终于可以释放!

“季…蒙……”他趴在地上,扬起弓背朝季蒙离去的背影嚎叫了起来,“就这样,也想杀了我吗?!”他在颤抖着立起,在磅礴大雨中愤怒,在风雨中嘶吼,“还没有结束呢,季蒙!我唯一的叔父!”

俶尔,他立了起来,简直如战神一般!这一刻,他的腿不再颤抖,他的身躯再次挺拔得如巨树一般笔直,那柄剑不知道为什么又再次回到他的手里。他立在雨中,凶狠如狼的目光正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不可一世的季蒙,他离去的脚步声和背影就是对无垠此生最大的嘲讽。

缓缓地,他抬举起手中的风月,如最初的那样,用着剑锋指向他在的方向。

天地间只回荡着他如雷霆般的怒吼声:“叔父,来,与我一决生死!这是只属于境主的较量!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狂风在怒吼声中再次炸响,有无尽的啸声猛地以无垠为轴心爆开,那些蓄在他周身的积水直接被掀出一圈宽阔的空地,仿佛这一寸方地只属于他,他就是这寸方地里的王。

这一瞬,他从死亡的地狱归来,如神一般立在风中,风雨都近不了他的身,最为可怖的改变还是他的眸子,那双宛如天神降临一般的鲜红眸子,那样瑰丽的色彩出现在天地间,仿佛洗涤了尘埃,这世间再没有人能够调出比他眸子还纯净的色彩,鲜红的薄膜上像是涂上一层亮蜡。

“那是……那是……”

“是神之赤瞳。毫无疑问,这是《残月之争》记载的神之赤瞳,那股仅流淌在卷拉之神体内里的赤之血才能显露出的神之瞳色,竟然真的出现了,最瑰丽的天神之色。”

朝他快步走去的冷沭与永歌定在了那里。在他们的认知中无垠此刻应该被那柄诡异的长骨针刺穿了生命的心脏,可他为什么还能站起来?同时出现在他们心中的除开了疑问,还有欣喜,他们都以为无垠已经死去,他们这一生都会活在对季半柯、无垠的愧疚里,可如今他活了过来,以无法想象的姿态,立在他们的身前,带着那双如神一般的赤之瞳。

“冷沭!”永歌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低声喊住还想往前走的冷沭。

冷沭立即定在那里,双耳灌入那如雷霆一般的吼声!是无垠在愤怒地咆哮。他明白了永歌那一声低喊的意义,此时,他与季蒙背对着背,他终于可以释放他的愤怒和力量,压抑已久的雄狮终于可以发动攻势。

当他与永歌一齐瞧见无垠那双仅写在《残月之争》的神之眸的那一刹开始,这场争斗就没有任何意义。

至于季蒙,他算什么东西?

“德宁,护住无垠!这场争斗已经结束了。”永歌大喊,可他的身影却奔跳如鬣狗,朝那个背着银月十二弓的千夫长冲去,“古封,弓!”

与此同时,冷沭在低喊声弥散殆尽时完成了转身,拔出了腰间的血红色长剑,那股炙热的火焰在剑身上如日一般燃烧了起来,正当他附身朝季蒙冲去时,他也正在用尽全力朝场外奔去。

季蒙并不愚蠢。他不知道为什么无垠没有死在那一剑下,应是他体内刚复苏的赤之血给予了他无限的生机,所以他才能从那样致命的伤害中恢复过来,可他来不及时间细想,因为他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瞧清无垠那双如瑰的眸子,还有他愤怒的咆哮声从远方奔来,犹如惊雷劈开云层。

如果他能看见无垠那双如瑰的眸子,他们也能!

他的第一反应,是逃!用尽全力逃!这场争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当赤红之瞳与君主之德二者傍身,继承境主之位已是盖棺定论,而他这个所谓的叔父,只会是一个不念及血脉,踩着兄长还未凉透的尸首上位,甚至是妄图杀害未来境主之位的小人,他根本不用想,就知道他的结局会是什么——死!

胜王败寇,无论那部古史上都是铁血的真言。

他与冷沭几乎同时动身,相距甚远。至于列在四周的将士是不会对他这个境主继承者发起进攻,他们即使是阻挡也不过是几个呼吸,在这短暂的空隙里,冷沭就算再快也无法追上他,更何况他身上穿着沉重的甲胄。他们的战马就停在离青石板场不远的地方,季若依也在入口的方位,如果有必要,他会抓住她,以她的性命作为要挟,这会使他安全离开天之堑的机会更大……

“咻——”剧烈的短啸声在季蒙的耳旁响起,硬生生地打断了他急速转动的思绪。

他疼痛得冷哼一声,可他没有停下。在这短暂的片刻,他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东西——弓箭,冷沭的银月十二弓!那张传言中一箭射透巨蛇头颅的银月十二弓!

他咬着牙没敢拔箭,因为银月十二箭已经射穿他的胸膛,如果拔出来,他会流血至死,就算逃走,也是必死无疑。如今,他只能尽快地离开银月十二弓的射程,用弓箭的好手满弓能够射至两百步的距离,可如果是永歌的话,应该能够射出三百步的距离,就算他拥有天神的膂力,弓箭的拉力都存在临界,他最多能够拉出三百五十步,这是一柄钢弓最远的射程。

现在他已经跑出了三百步,离他的射程临界也就五十步子,况且距离远一分弓箭的威势就减一分!

他只能不顾一切地狂奔!如果他停下,他定会死在银月十二弓的箭下。

冷沭也感受到了从他耳旁一闪而过的狂啸声,光是从其剧烈的鸣声就足以知晓藏在箭中的威势。他对永歌的银月十二弓的知晓也仅存于平日间二人武乐的比试中,他在比试中从来只是比永歌略低一筹,他自认为自己的弓箭比之永歌差之不大,却不曾想这只是永歌为了顾及他的感受,从未拉出过满弓,或许冷沭给永歌准备的楠木长弓根本就是孩童的玩物。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永歌察觉了冷沭的出神,在从古封箭袋中拿箭的空隙朝他大喊。

冷沭回神,继续朝季蒙追去,他踏在地板时候的咚咚声就像是巨锤在击打青石板,那些坚硬的青石板上落得满是裂痕。他忽然有些庆幸,庆幸他是永歌的挚友,而不是他的敌人,否则此刻被一箭射穿的就是他了。

永歌从古封的箭袋中取出一支长箭。箭身纯白无瑕,是极为轻巧的璞玉石磨制而成,这种璞玉石坚硬且轻便,本是无法用作弓箭的,可对永歌而言,普通木质的箭枝还是太过脆弱,一旦他拉弓超七分,箭枝就会在射出的瞬间在他的青铜扳指上偏移。箭枝会在风中倾斜,就像从悬崖飘下的落叶,当风的力量超过下落的力量时,落叶就会在风中旋转,飘飘荡荡不知落向何方。所以他为了在战场上施展出最大的力量,他苦寻十年,最终在白雾内一古老的山穴里找到这些璞玉石,磨制出不超过五百支银月十二箭。

所谓银月十二弓,即是弓如银月,箭仅十二,十二未尽,无人可匹敌。

他右手拿箭,转身,左手持银月十二弓,拉弦,满月。

恍惚间,他的身躯与神魂就像和弓箭融在了一起,静静地立在那里,只有藏在银色甲胄下的白衣在风中飘扬。这一瞬,空气都凝固了,这片天地里仅一个披着濯银细甲的男人,他持着一把弯如银月的长弓,静得都能听见长弦被拉满的张弦声。

弯月大张如玉盘,长箭横搁。他的指弓微阖,凝目,视线化作一条直线,这条线上有那支箭,还有季蒙在风中急奔的膝盖,两点自成一线。他指弓轻放,箭瞬即如流星般划破长空,啸声与暗金箭头咻地射入了季蒙的膝盖里,只剩下三寸的箭羽还露在腘窝外。

长箭射出,他从不看箭会不会洞穿敌方,只是继续取箭,搭弓,发射,从容镇定。

季蒙每被射中一次就会趔趄一次,可他从不倒下,每次他都会在蹒跚的步态下立起。他咬着牙,在忍耐痛苦大喊,那对常人来说不可用来奔跑的膝盖依然有力,或许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求生欲罢。

死很可怕,可怕得要死。

“右翼军,全体听令,树曳!”冷沭穿着厚重的盔甲却依然如一只矫健的猎豹。

“左翼军,全体听令,树曳!”永歌亦大喊。

“应——”黑色盔甲组成的方阵旋即如洪流般涌动了起来。

他们低喝着,人与人并肩前行,步伐如锣鼓般密集。突然,季蒙正前方的列队从方阵中脱离了出来,将士们张开阵列,如一只飞翔的孤鹰张开双翅。他们将季蒙拢在羽翼中,如果他想要直线冲破,就只有与他们正面相碰,一旦他与他们正面相碰,那他就真正地落入他们精心为他布下的陷阱。

“滚!”季蒙震怒,快速挥动手中的长骨针。

他每一次的挥舞都精准地命中他们的颈脖,这是盔甲唯一无法遮挡的地方,若是敌人使的是平常长剑,则无法轻易划破他们的颈脖,可偏偏季蒙用的是尖细的长骨针。

鲜血飞溅起来了,洒满了季蒙的脸,可又立刻被大雨给洗刷干净。他快速摆臂,劲道在弯曲的剑身上爆发。他的剑很快,可当他割破前一排羽翼时,又有另一排补上了!他大惊失色,许久未习兵法山阵的他竟忽略了这群舔着鲜血活着的将士们赖以生存的山阵——树曳!

树曳——当有风吹过古林时,万树纷摇曳,漫天落叶飘舞,困在古林的人无人能逃离这片古林。

这群组成古林的黑色俑兵是会移动的落叶,当他们以敌人为中心开始旋转的那一刻开始,列队会分出七层,最初阻拦的列队是蓄兵步下的局,不对敌,则死咬,对敌,则死拖。他们都知晓自己会死,可依然义无反顾,这便是七境之人的觉悟。

七层方阵,依次反向挪移,无论哪个空隙都会被后一排的将士补齐,他们缓步前行,逐渐缩小包围圈,七层会变成九层,九层会变成十二层,直到所有敌人都绞死在阵列中,他们才会停止旋转。

《七境·冷主书》撰录记载:“树原万叶之飘零,黑流萦纡之绝殇。树曳,初叶飘零——进,亡;退,亡。”

可还未等他们将季蒙彻底围拢,永歌的银月十二箭第五箭就已经从长弦上射出,化成一道白光射入季蒙的脚踝,射断了藏在里面的筋脉。

季蒙终于痛苦地倒在卷拉神之殿外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声。这五箭一一洞穿他用以支撑和发力的脚踝与膝盖,还有用于呼吸的胸膛,彻底地剥夺了他奔跑的权力。可他明明离永歌有足足五百步,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能射穿自己,为什么他的箭为什么还能有如此威势?难道这就是一境之主吗?他们流淌的赤之血甚至还远远不如他!

树曳停止。黑色兵俑将季蒙围在阵列中,没有退开的意思,不大的空地里只剩下季蒙还在积水中爬,宛如一只奔向大海的象甲龟。他不想死,他还想继续活着,活着享乐,活着玩弄女人的酮体,活着享受最美的清酒,活着握住权利的权柄,而不是死在这片青石板上,死在他最厌恶的卷拉神之殿前——当年父亲就是在这里宣布境主之位传给他唯一的兄长!

“啊!动起来!给我动起来啊!给我动起来!”他怒吼,可双脚已经不再听他使唤。他愤怒地捶打地面,却无法再前行一步,可他离那匹战马就只剩下十步了呀,仅仅十步啊……

“我不想死啊!”他的愤怒变成了嘶吼,“就只剩下十步,十步啊……就仅仅十步呀!”

“就剩下十步啊……”他的嘴里咯出了血,他的忍耐到了极限。

最终,他放弃了前行,翻过身来躺在积水里,任由磅礴的雨刷刷地往下落,无论他如何挣扎,他还是停在了这里,停在他最初败的地方,如今,他在这里又败了一次。

“哈哈哈!”他突然狂笑了起来,声音张狂无比,却满是将死之人的悲怨。

“你已经输了,季蒙。”冷沭冷冷地立在他身前。他鲜红的卷发全都淋湿了雨,重重地垂落在肩上,“全都退下罢。”

四周围拢的将士们再次回到了原本的方位,组成最初的方阵。

“你不该如此的。境主之位就真的这么诱人吗?值得你这样做?”冷沭怜悯地望着瘫在积水里的季蒙,他的长骨针远远地落在离他三尺的水滩里。

季蒙瘫在水里,伸出手遮住眼睛,不知道他是为了遮住泪水,还是遮住狂泄的雨水:“你问我诱人吗?真是可笑的问题啊!得到了的人自然会问没有得到的人这东西诱人吗?因为他已经拥有了这东西啊,却不曾想他拥有的东西正是别人穷其一生追求的东西。可你们这些人却总是毫不在意似的,说的每一句都是在否定别人的一生啊!”

永歌也背着银月十二弓立在了冷沭的身旁。

“坐在王座上,就等于拥有了天之堑,拥有了全天下的女人,即使是汝之妻,吾亦可养之。我可以带领我的族人们朝山海发起征战,让那些躲在白雾内的冬岁·七国付出鲜血的代价,”季蒙遮住了脸,却露出诡异的笑,笑得是那样的狰狞,恐怖如魔鬼,“可你们却坐着别人最珍视的王座,说着最难听、最虚伪的话,什么叫‘境主之位就那么诱人吗?值得你这么做吗?’真是可笑啊,所以你们该死,全都该死!死在我最屈辱的胯下!”

“哈哈哈——”他的笑声连风声都遮盖不住,张狂得如从黄泉重生的魔鬼。

“可你知道为什么得到境主之位的人总是我们这些人吗?”永歌轻轻叹息,他知道今天就是季蒙死期,他们今天已经见了太多的死人了。

季蒙拉开了手,一双如孤狼的眸子依旧闪亮。

他直勾勾地盯着永歌,就算是死也要盯着他们那张张虚伪的嘴脸:“你们这些虚伪的人?你们总是说着将境主之位让给自己最爱的弟弟。可结果呢?还不是你们这些人坐上了境主之位!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的虚伪!你们总是表面一套,背地一套,竟然连最爱的弟弟都要欺骗、戏弄!

那个叫季半柯的男人就是这样,口口声声说着不想继承境主之位,说着要把位子让给他最爱的弟弟,可最后呢?还是他坐了上去,这世间最大的谎言,就是亲情这种东西。”

季蒙恶狠狠地说着,想在死前把这一生积累的怨气都给吐出来。

这时,无垠晃晃悠悠地被德宁搀扶了过来:“可是父亲曾经说过,是爷爷强迫他当的境主。”他伤得很重,可伤口就在那道古奥、森严的声音响起后全都奇迹般地恢复了。恢复伤势后,他并没有立刻追来,因为德叔在第一时间告诉了他争斗已经结束,他不需要再争斗就能够继承境主之位。

他立在季蒙不远处,亲眼目睹了这场歇斯底里的逃亡。

若依也走了过来,她一身青叶裙被淋得湿透,在雨中显得越加疲惫。她立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叔父身旁,还是忍不住看了他几眼,他一身云白衣早被雨水打湿,血将云白色长衣染成了粉樱花盛开时的色彩,他平日里精心打理的长发也泡在积水里,没有了往日里的倨傲和作态,甚至连眼中那种令人作呕的目光都消失了。

他泡在积水里,淡淡地哂笑:“什么叫强迫?你们也要像季半珂那样,在我落败后围过来瞧我败得有多凄凉吗?”

“父亲说,他当境主是为了守护你,可他觉得这样的理由对你而言根本不是理由,只是用来愚弄你的借口,所以他从未提起过,哪怕你那样对他,那样对母亲……”这次是若依在说,她的声音早已因为哭泣变得嘶哑,却将每个字说得极清,清晰得风雨都阻挡不了那些字眼钻入季蒙扭曲已久的心里。

“当初爷爷在宣布境主之位前,特地找过父亲。”

“不就是我最爱的兄长求父亲把境主之位传给他吗?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不是的,是爷爷找的父亲,不是父亲找的爷爷。父亲就是在那一天决定继承境主之位,同时,他明白,他会被你记恨一生,会觉得亏欠你一生,可真正亏欠的人,是你,我的叔父,季蒙。”

“是吗?为什么他不亲口来对我说呢?而是要让他的孩子在他死后才说出这些话,真是可笑的借口。”

“正是因为父亲知晓你会认为这是借口,所以他从没开过口,但是在他心里,你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没有之一,远远超过他对他自己的爱,甚至是超过自己的生命,爱得愿意让他舍弃他的一生来守护你这个愚蠢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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