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年,七月四日,辰时。
七月的秋顺着紫允溪汩汩地流淌,尚未褪去夏意的帝城依然挂着深红的长灯,落在赭石瓦的翩翩积霜沿着房沿坠入靠边的船沿,撑着长杆的渔夫划着游船摘取莲花坞里的长藕,时而与河边的洗漱少女们嬉闹打闹,玩弄六月的莲、七月的雨。
迎秋苏醒的紫郡城恢复以往的喧闹嘈杂,宽阔的罗棱街足以并行军队,坐落在街头的青云楼刚刚开张。毕竟谁也不会早起寻乐,不过有些留在青云楼彻夜未归的达官贵人们会从后门偷偷溜走,免得招眼,惹一身流言蜚语,正所谓“行龌龊事,得名人声”。
青云楼的红绸从阁顶落下,支在两侧。金粉逶迤的“青云楼”牌匾挂在中堂,其间的烛火已经熄灭,一阵死寂。
刚拉开的漆红木门外站着一个奇怪的少年。
他穿着灰色麻衣,约莫十六七岁,长发披肩,消瘦落拓,黝黑的脸上透出些稚气,有一双倔强、固执的眸子。他坐在青云楼大门前,不知从哪儿来的赖性,干脆就赖那里不走,从青云楼前经过的行人与学子都对他指指点点,闲人说起他的身份,都称为“歌姬的私种”,也不知是哪位有名的歌姬偷偷在青云楼的旮旯里生下的。
望不清的中堂传出干瘪的女声,是负责歌姬们起居住行的老鸨:“小家伙,她还是不愿意来见你,你离去罢。”
“李姑,她无论如何都不肯见吗?”少年低垂着头。
老鸨不曾走出:“姑娘让我转告你,他不会原谅你,无论你做什么,她也不愿见你。”
“是吗?”少年颔首,悲伤地说,旋即站起身,跪在大门前,磕下几个响头。
可当他一跪下,罗棱街的行人便纷纷围拢,惊得老鸨连忙从中堂里出来,拉住他。
“快快起来,你可别坏了青云楼生意。”
老鸨面容憔悴,却涂抹白粉、胭脂,细眉上挑起深额纹。
停在青云楼旁的路人中,有人戏谑,有人冷讽。
“哟,可是李姑的私子?”
“别乱说,说不定是哪个歌姬的孩子呢!”
“他在这里都呆上许多天了,一直守在这里。”
……
虽然老鸨对这些流言蜚语习以为常,但是这对少年而言实在是难以入耳。老鸨看似不尽情义,其实是为挽救他的声誉。
猝然,少年挣脱她的手,磕得头破血流:“语嫣!我第五云发誓,曾经亏欠你们的,我会尽数奉还!”
鲜血染红长岩,顺着纹路流下,可他仍不知疼,不顾周围人的劝解。直到负责紫郡城的守卫军赶来。
霎时间,人群哄散,不敢再围观。
“紫郡卫,来了!”
“现在这孩子想死磕在这里,都不太可能了。”
“没事了,散了罢……”
一群身穿紫色甲胄的将士朝这里列步前来,他们无一不佩戴紫纲剑,那是可以斩杀恶岁的特炼之剑,这些剑士被誉名为止岁者,拥有强大的武力和精湛的剑术。止岁者们负责斩杀侵犯边境的“怪物”——恶岁。
巡逻的止岁者们将第五云围拢,金戈、铁甲暗响,吓得老鸨也连忙退开。在这紫郡城里最忌讳的就是犯事,因为一旦触犯这里的法规,不管是谁都将受到残酷的责罚,甚至是囚禁在黑水笼里杀一儆百。
这也是为什么紫郡城鱼龙混杂,七国人随意通行,却未闹出一点事,这还得多亏紫郡公主雷厉风行的手段。
为首的将领从列队中走出,望着一直磕头,流血不止的第五云,出声阻止:“少年,停下!这样下去你会死的。你不要命了吗?”
他不听劝解,嘶哑地喊:“这是我欠下的,是我必须要还的!这是我的债……”
“少年!快停下!听见没有!快停下!”
将领见他不听劝阻,径直拉住他的长发,令他再也磕不下头,可他却狰着脸,奋力嘶吼,那一瞬,将领仿佛瞧见一双野兽的眸子。
“不要拦我,让我去死!放开我!”
第五云的膂力大得出奇,根本不似一十六七岁的少年!
将领无法劝住他,连忙招呼一将士,寻来绳索,想将他的手脚绑住。正当将士要按住少年,他却猝然一翻身,兔起凫举,从他手中挣脱。
将领微惊,欲拔剑:“你是哪里人?!”
“我从最西边的地方来。”少年警惕地望他们,神似受惊的幼狮。
“西境?”将领蹙眉。
老鸨李姑躲在漆黑中堂内观望。她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些好事的歌姬也靠在窗边,偷偷观望这名少年,在阁间里偷笑几声、嬉闹几分。而观望的人中,正有第五云苦苦等待的少女。
李语嫣坐在窗边,看着他,神色有一点忧悒。她自抿一口清茶,拉下竹帘。
她身旁坐着一名美丽的歌姬,衣着罗红长裙,披上细轻纱,头戴柳枝金玉簪,轻声言:“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把他们找来了,可是这样对他说未免也太残酷了些。”
“箐箐姐,不是我对他太残酷,而是他对自己太残酷。虽然我很恨他,但是时间太久,也会变淡,恨一个人也就会恨不起来了。”李语嫣将茶壶提起,又将茶杯斟满,一双凝有春水的眼眸荡起波纹。
名为箐箐的女子淡淡一笑:“不是你恨不起来了,而是你喜欢上他了。”
“不是的,箐箐姐。”李语嫣否认她的打趣。
“那既然他想寻死,你为何不成全他。”箐箐捂嘴偷笑,“又何苦寻人将他弄走,你就不担心他会死在别处?你啊……总是如此的。”
李语嫣摇头:“他不会死在别处,因为这是他欠我们的一条命。除非是我亲手杀死他,或是他磕死在我面前,不然他不会轻易地葬送自己的性命,毕竟他的命是用他们的命换来的。”
箐箐也有一点伤意,心底有什么东西被勾起。
“看来你还是很了解他的,毕竟曾经你们的关系那么好。不过你们之间总有不可说的过去,就像冬末不肯掉落的旧叶。”
“就让他去罢,都过去了,况且那件事也不怪他,要怪就怪那些该死的恶岁!”李语嫣柳叶紧蹙,红唇咬得泛白。。
二人作壁上观时,青云楼前的第五云竟做出了疯狂的举动——他趁着不注意的空隙,将其中一人的紫纲剑从他们的腰间扯走。
即便他只是握着剑鞘,不曾拔出长剑。
“你干什么!”被夺取剑的将士错愕。
“住手!”将领连忙阻止,“不能拔出剑,剑会将你烧成灰烬的!”
围拢的止岁者们不敢乱动,生怕他莽撞拔剑。
第五云忽然停手,先是惊疑地瞧了瞧手中冰凉的剑,后才坦然一笑:“拔出剑就会将我烧死吗?”
“剑鞘里有特殊的咒术,若没接受过特殊的训练,是无法拔出此剑的。你若是强行拔出,只会害死你自己!”他惊慌大喊。
将领原本只是来阻止他在青云楼前引起骚乱,而且此次来本就是应青云楼花魁元箐箐之托,可他没想这名少年的动作竟如此利落,能从他手中逃脱。
然,一心寻死的第五云,又怎么会放过在她面前亲自赎罪的机会?
他疯笑着做出拔剑的姿势,朝青云楼大喊:“语嫣!这是我欠给你们的命,今天就还给你们!”
“住手!”李语嫣闻声后,瞬即拉开竹帘,“不准你死!”
然而第五云谁的话都不听。他认为只有在她面前死去,才能够弥补他放下的错。
将领不敢轻易靠近,子楚人的咒术相当危险。即便是他们触碰到火焰,也会受到影响。
“我当初欠下的,今日都还予你们!”他大吼。
顷刻间,他拔出了剑!
紫纲剑出鞘,一道猩红的金光划破长空,灼热的紫钢弥散出熔岩一般的气息,灿白的火焰从剑身沸腾燃起,逼退众人。但是,并未出现什么子楚人咒术,也没有什么火焰。他只是拔出了剑,还有那烧柄得通红的剑身。
“啊!”灼热传至手上,他忍不住放开,掉落在地。
丢剑将士连忙拾起,将剑收回剑鞘,后退几步。
将领差点酿成大错,连忙招呼将士:“将他给我按住,带回去!”
第五云还欲挣扎,可他终究抵不过几人的捆绑。将领气愤地上前一手刀,直接将他打昏带走。
中堂的老鸨见了也连忙关上大门,只得作罢。
立在窗边的李语嫣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坐下,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他会死。
“你看吧,你还是会关心他。”元箐箐舒眉后戏谑,坐在她的床沿边。
“没有,我只是担心他会死掉。”李语嫣望向罗棱街已经离去的止岁者,不知道在思绪些什么。
或许她也不清楚,对他,她是恨,还是爱,又或是两者皆有,但是她忘不了当初发生的一切——鲜血与暗夜侵蚀了西境的帷帐。
罗棱街依旧繁华喧闹,方才发生的不过是紫郡城中常见的小插曲。
“你看你,都害得他被带走了,接下来有得你急的。”元箐箐起身,走至语嫣身边,一薄红唇上扬起轻柔的笑。
她抓起桌上的牛角梳为她梳理长发。
语嫣蹙眉,沉默不语地往窗外眺去幽静的目光。
——当游船穿过高耸的紫君桥,便闻宽阔街衢上摊贩的吆喝声,招呼街上的游人与从远方赴来的学子,盛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端来二两独酿的紫郡酒,再见青云楼花魁初日吟曲。
闻一花香,听一美曲,尝一佳酿,人生不枉此行。
学子皆赞叹:“闲留紫郡阁,远闻紫荆香,轻抿紫郡酿,离一紫衣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