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路上,第五云一言不发,阴沉着脸。
明隆试着与第五云打开话匣子,却屡试屡败。他在接第五云离去时,从他身旁那名叫赵行的少年口中得知,第五云的契合校检为最下甲等。他听了之后很是惊讶,正想细问,可子月先生与张统领突然出现,将赵行领走,据他人得知这赵行的资质为最上乙等。
后明隆细问睡虫子,才知这赵行是被迫入了止岁营,与第五云平日作伴,应是好友。这下可好,一为最上、一为最下,如此一来,第五云的心中想必不平。
明隆拉住辔头,发出“吁”的声音,稳稳地停下:“第五云,季母家到了。”
第五云这才肯露面,拉开车帘,红肿着眼与明隆一同归家。
他正想借此机会安慰第五云,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到远从南境归来的林子然。
“子然!”明隆立在花圃旁惊呼,登时喜不自胜。
林子然正在替季母浇灌火焰兰,听闻明隆的惊呼声,便立马起身,笑看向许久未见的老友:“明隆?!”
“是呀!是我呀!这才一年不见我,都记不得我了吗?”明隆欣然地走上与他拥抱。
“哎——我手上还有金水呢!”林子然不敢用手,笑说。
古人久不相见,自有说不尽的话语。
“近日过得可好?”明隆轻拍林子然壮硕的臂膀。
林子然戏谑:“南境虽冷,不如这紫郡城温暖,却也颇具风气、各有习俗。不知你与弟妹可又增添子女?”
“哪儿那么快?你当我是牲口吗!”明隆苦笑,“刚回来就拿我开涮是罢?”
“你不是牲口,谁是牲口?”子然放声大笑。
明隆猛地想起身旁的第五云,随即拉住他。
第五云虽然心情低落,却也仔细瞧了林子然的模样。他近日里,总听明隆、季母提起子然,对他也极为好奇,甚至想象过他的模样与脾性。
如今一见——他衣着简陋,长发结成一束,落于项背。他的谈笑举止干净利落,与林子越有几分相像。他的肌肤白皙,想必这南境与西境气候相似,极少有日晒。他面容濯濯,如被刀削过的脸颊,一双剑形眉横在骨上,透出一股凌厉劲。可他舒眉时目若朗星,凝眉时盛气凌人。
第五云三指平一:“小子第五云见过林哥。”他喜用西境俗称以表敬意,称兄为哥。
林子然也眉目含笑瞧向第五云:“快快请起,毋需这些礼节!归家后,便总听母亲提起第五少年,不知近日在家中住得可好?母亲可有亏待第五少年?”
第五云被子然扶起,勉强挤出笑容,应声:“季母这些日子对第五云极好,多谢林哥关心。”
可还未等林子然与第五云多聊上几句,便抱恙离开。明隆也未阻拦第五云,或是因为林子然归家,心中一时欣喜,淡忘了第五云失落一事。他们并肩进屋,坐在中堂。
“不知季母何在?”明隆不见季母,疑问。
“母亲出门去长落街赵掌柜那里取首饰了,不出半刻便可归家。”林子然替明隆斟满茶水,却一把被他抢过。
“我什么时候要你给我倒茶了?”明隆挑眉,不悦。
“以前都是你给我倒茶的。”林子然舒眉时,眸中星光烨烨。
明隆洒然一笑:“对嘞!这才是林子然,与我客气什么!”
“别说,又是一年未见你,你是越发讲礼节了。”明隆倒是在紫郡城中养了些懒散气,“前几日,我去问睡虫子你的消息,他就说你还未到,可这一转眼,你就到了家中,看来这睡虫子的消息是越来越不灵通了。”
“不怪他。我想多归家陪母亲一段时日,故此一路快马。”子然抿茶,“睡虫子近日过得可好?”
明隆笑着摇头:“还是那样!在军中混不出个人样,拿着月俸,做他的止岁阎罗,不过他也没什么追求,只想好好呆在紫郡城,陪他的妻儿。倒是你,‘三贱客’中的两位都已妻儿满堂,唯你孤身一人。怎的,去见过箐箐没有?”
林子然听见她的名字时,总有些不自然:“还没有。”
“还不去见!还不去见!你真的是要气死我也!”明隆立刻气得直拍大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颇像催婚的老父亲,“你都多少岁了?!还有多少青春年华?事到如今,你还不准备成家,你是想气死我与睡虫子、季母是吧!就算你等得起,可人家等得起吗?箐箐虽贵为紫郡城第一歌姬,可韶华终短,等你三年尚可、五年尚可,可若是十年、二十年呢?”
明隆气得在屋里直踱步:“你若是再不见箐箐,箐箐必定会死心,嫁给他人的。”
“到那时,你就算是想成家,人家都不一定愿意跟你!”明隆对子然的婚事尤为上心,“你我心知肚明,你喜欢元箐箐,元箐箐也在等你。你这让别人一直等你,又是何苦呢?这次,你必要见箐箐姑娘!不行,你至少要表达心意,若不表达心意,你就没我这个兄弟!”
明隆气得就要怒发冲冠了,眉发都气得发竖,林子然则苦笑不答。
等至明隆气散后,子然才轻声说:“我一妾氏之子,如何娶箐箐?况且我长年驻守边陲,征战沙场,又如何给他幸福呢?说不动哪一日我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还不懂吗?人家等你这么多年,说明她并不在乎等你,她只是想与你一起。”明隆苦口婆心。
林子然由心一笑:“好啦。我这次归来,本就有事寻箐箐,也会对这件事做个了断。”
“真的?”明隆翘眉。
“真的。”
明隆欣慰,拍着他的肩:“不枉我这些年语重心长、谆谆教诲。天呐!你这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你为何突然作了决定?”
“自然是想通了。”
“你以为我信你?”
明隆对林子然并不抱多大的期望,所以他与季母、睡虫子早就协商好,只要一与子然一起,便会谈起此事,催促他与元箐箐,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未见林子然付之于行。
“信则有,不信则无。”林子然淡笑,说起其它事,“这一年,你的本事可有长进?”
明隆摇头叹息:“业精于勤,荒于嬉。这紫郡城太过安逸,自从成为巡逻军后,我最多遇见一些偷鸡摸狗之人,每次我还未拔剑,他就先弃械求饶。就算我每日归家后,勤于练习,也依然进步缓慢,如今只到青之颜境,若尽全力,也能勉强做到带上一丝淡蓝焰。”
“不知你又到了什么境?”明隆好奇,毕竟每一年林子然归来都会令他大惊失色。
林子然轻瞥放在屋中的紫纲,沉吟:“炽之火,紫之焰。”
“什么!炽之火,紫之焰?我不信!那只是子月先生与铸剑师臆想的境界,没有人能做到!”明隆惊讶地站起,瞠目结舌。
“你觉着我做不到吗?”林子然的神情略有得意。
明隆缓缓坐下,倏地意识到面前的林子然算不上“人”,能够做到臆想中的境界的人,明隆想来想去,就只有他了。
“真的能舞出幽紫色的火吗?”明隆紧紧地盯着他,“明日就带上我与睡虫子瞧瞧。不!就今晚,戌初时,我喊上睡虫子,一起在这别院中,见你使剑。”明隆兴奋地直搓手,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林子然见明隆那没见过世面的样,讥笑:“有这么稀罕吗?还要掐着时间来看。”
“稀罕!那可是只有你才能舞出的火焰。”明隆又兴奋地在正屋中踱步,“我可从来没见过!”
“你以为这就是极限吗?”他伸出手掌,比作拿剑的姿势,失落地说,“我能感觉得到,炽之火上还有一至两重境界。我分别取名为盛之极、无之歌,但是这炽之火,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那是什么样的火焰?”
林子然沉思:“盛之极,如日光,白之焰;无之歌,虽无形无色,却炽热如阳。”
“盛之极是白焰,那这无之歌就是无色焰吗?可这无色焰不是资质中的最下等吗?”明隆疑惑。
林子然否决:“或许只是相似,也可能是返璞归真的极致,这只是我的臆想,并不一定为真。”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你不可言于他人。”林子然忽然拉起衣袖,可见一条鲜红色长线宛若毒蛇一般从右手心朝他的心脏侵蚀,就要在心口开出一朵鲜艳的花朵儿来。
“你这一年的火毒为何增长得如此之快?!”明隆无比担忧。
他也拉起衣袖,他的火毒远远不及林子然。
“这些日子,我在南境斩杀诸多恶岁,剑从未入鞘。如此一来,火毒便侵蚀过重,多少有些影响身体。”林子然将衣袖拉下。
“你这火毒太过强势,你如能回紫郡城调息,还能抑制得住,可你若是执意持剑,不出十载,便会蔓延至左手心,令你暴毙!”
“好在慕容将军极其看重我,且我军功硕硕。应该不出一年,我便能调回这紫郡城中,做一名巡逻军或训练官。”林子然疲惫地笑,这些年在南境边陲已将他这块尖锐的石头磨得圆钝了。
“如此甚好!你若能回紫郡城好生调息,且无大碍,还可与我们饮酒作诗、比划剑术。”明隆总算听见了好消息,“但你也不可太拼,能在这紫郡城中求得一官半职,就已极好。”
“不妥!若我想娶她,就必须如此!”林子然凝眉时盛气凌人,他明白,这是一个男人应有的承诺。
“若我就是一介止岁者,她嫁给我,必会被世人落下话柄,若是我在南境军边中军功累累。她嫁给我,世人才会觉得门当户对。”
“世人的眼光有那么重要吗?”明隆不明白。
林子然静默。
“若是母亲问起我的火毒,你切勿告知她我的情况。”他轻声叮嘱。
明隆无奈,颔首应答:“但你也要答应我,不可太置性命于不顾。”
林子然点头,应了他的要求。
“子越在紫郡城中过得怎样?”
明隆嗤之以鼻,满脸的不以为然:“还不是那样!他实力不足,靠打点关系稳住如今的官职。若不是他当年四处买通关系,将你的户籍与他的对调,你也不会……”
“好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提了。”林子然打断,“也切勿在母亲面前念起。”
明隆正准备反驳,就听见季母推门而入的声音。
明隆站起身来,朝季母一拜:“季母。”
“明隆小子,来看子然吶!留下来一起吃饭罢。”季母兴高采烈。
“不了,家中贱内已做好饭菜,等我归家。”明隆笑着拒绝。
“如此也好,免得小莲姑娘在家中落寞。”季母调侃道,“小云呢?明隆小子没带小云回来吗?”
明隆恍然醒悟,他光顾着与林子然叙旧,浑然完了第五云的事,急得直拍额头。
“糟糕!我还没去看第五云的状况。”
“发生什么事了?”季母语气急促。
明隆叹气:“第五少年的紫纲契合为最下甲等,他此时应该非常失落。他归来这一路,硬是一句话没说,见了子然才说了两句,却抱恙回了屋。这都怪我!子然一回来,我就忘了这事!”
“最下甲等是有多差?”季母皱眉细问。
“算是最差的了,普通人对紫纲的契合差不多有最下乙等。”明隆解释。
“罢了,我去看看他,你们二人就在这里等我。”季母颇有怨气地望向明隆与林子然二人,去往第五云房间。
明隆尴尬地笑:“子然,你我二人怕是要被季母凶上一次了。”
“谁叫你聊得那么出神?现在连我都要被拖进去了。”林子然嫌弃地说。
“哎!按照你这意思,你就聊得不出神了!”明隆反驳。
“罢了。许久未被母亲凶了,如今被凶上一次,也算回味一下年少。”林子然无法反驳,方才他与明隆聊得的确出神。
“不过听母亲讲起第五少年的事,我觉着他的资质应该不错。第一次拔出紫纲剑,就能舞出火焰,想必对紫纲的契合较高,为何才最下甲等?”林子然困惑。
明隆摇头,皱眉:“不知。当初他舞出的火焰是乳白色的,隐约有淡金色的迹象,按理说,应该是上等及其以上,可是……”
“乳白色?确定没错?”林子然微惊。
“也算不上乳白色,只能说是淡金焰,因为太淡所以瞧起来仿佛与日光相融合,呈现出一片乳白。”明隆垂头,沉思,“子然你的意思是?”
“校检那日,他与紫纲契合后形成的火焰是无形焰吗?”
“是淡色焰。”
林子然皱眉,久久思绪:“淡色焰……那……”他还想多问一些,可季母已经回到了正堂。
他们见着季母阴沉的脸色,全然不敢言语。
“第五云怎么样了?”林子然朝明隆使眼神。
“他不肯说话。”季母摇头,满脸担忧。她忽然望向明隆,“明隆小子,你去劝劝他。”
明隆立马拒绝:“我一路上都在想办法安慰他,可他油盐不进啊。不如就让子然去罢,我总觉第五云跟子然年少时很像。”
林子然诧异地盯向他:“啊!这……”
季母也颇具怨气地望向子然:“若不是你与明隆聊得出神,小云也不会没人照顾,就你去了!”
“对!就是林子然这厮,非是拽着我闲聊,令我忘了第五云的事。”明隆笑着附和,在一旁煽风点火。
“可以!但你们二人不得插手,更不得多言,只能在一旁观看。”林子然无奈,径直动身去往第五云房间。
其实子然在听闻季母说起第五云的事,又知道他与语嫣的关系后,就想见他的,因为与他相见,就像是在与年少无知的自己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