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郡城的天被烛火染得浑黄,云霭里似藏着一轮熄灭的日。
林子然与元箐箐并肩而行,径直去了桂香桥。他想打开话匣子,可成举街的熟人见了他,都会热情地与他寒暄,尤其是年轻的姑娘见了林子然,直接就挪不动脚了,若不是瞧见林子然身旁的元箐箐,想必早已上前搭讪。
林子然有心无口,只有到了桂香桥,熟识他的人才渐渐少了。
“想不到你还是这么惹小姑娘喜欢。”元箐箐颇有些醋味地调侃。
“没有!没有!”林子然连忙否决,紧张得语无伦次,红透了脸,像个情窦初开的孩子,“都是些熟人。我一年才回来那么几天,所以大家对我都很热情。”
元箐箐捂嘴轻笑,吐若幽兰:“许久未见你,你还是没变。”
“一年又过去了——”林子然叹息,走上桂香桥,“许久未见你,你还是这么美。”
“年华易逝,我已不再年轻。”
元箐箐与林子然倚靠着桥栏。
桂香桥下的紫允溪汩汩地流淌,轻灵的水声如乐悦耳。溪面上散发出氤氲的雾气,沉寂如镜的溪面漂浮着几颗飘落的桂花苗。桂香树寥寥地开了几颗桂花,与紫荆花浑然不同的清香从桥的另一头蔓延,与箐箐身上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惹人沉醉。
桂香路两旁点燃了石灯,桂香树间牵扯了无数的红线,上面挂满了相爱的人们的思念与誓言。
林子然含眸眺望溪水,露出温柔的笑:“这一年,你过得怎样?”
元箐箐轻声回应:“这一年还是那样,继续做我的青云楼第一歌姬,每日对着达官贵人们吟唱《长平歌》,只求在这一隅紫郡内苟活下来。”
“觉着倦吗?”他轻瞥元箐箐的侧颜。
元箐箐眸若秋波,倒映出溪水中的明月:“倦了……又怎么会不倦呢……”
“既然倦了,又为何不离开呢?”林子然的话语间充满了心疼。
元箐箐摇头轻笑,眸有伤意:“没办法离开。我无名无分,又是叛国贼子之女,又如何和普通人一样去过平凡的生活呢?如今能在这鱼龙混杂的青云楼中有一席之地,已是莫大的幸运,箐箐不敢再奢求。”
“父亲的死太过蹊跷,我想知道当年发生的真相。”她扣紧指节。
“张统领还未查到线索吗?”林子然疑惑。
“那时正逢朝野大乱,关于父亲叛国的卷宗都流失了,何况时隔多年,再想寻到当年的蛛丝马迹,更是难上加难。”他的声音悲若冷溪,“义父他尽力了……”
“那就真的束手无策吗?”
“有且仅有一个法子。”元箐箐的语气忽然冷冽,“找到当年逃走的刘劼元!他是父亲最亲近的侍从,知道父亲的所有秘密。当年,父亲派他远出行事后,父亲就立马出事,此后,他也一并消失了。最后一次查到他的踪迹,是在南境西域城,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的故里也查不到吗?”林子然在确定周遭无人后,轻声提起。
“你怎知道故里?”元箐箐微惊,却不慌乱。
林子然淡笑,眸中仿佛盛放有漫天繁星:“我来之前,张统领偷偷派人告知于我。”
“义父怎会知道?!”元箐箐不解,自认为藏得极好。
“故里早就引起了紫郡署的注意,只是张统领一直压着,所以你才认为你藏得极好。只是近日紫郡公主不知从哪儿来的消息,命张统领严查,他察觉到不妙,却又不敢直接给你通风报信,怕惹人猜忌,所以就让明隆将消息传于我,让我来劝你。”
张统领也明白,元箐箐是个固执的姑娘,能劝住她的人只有林子然。
元箐箐惨然一笑:“原来紫郡公主与义父早就知道了……”
“停手罢!趁紫郡公主还未派其他人严查,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林子然苦口婆心地劝她,“你若暴露身份,你父亲的叛国罪就真的坐实了!”
元箐箐陷入沉默,良久后轻蔑一笑:“难道我停手,父亲的叛国罪就会消失吗?我元家上上下下五十六口人,就能活过来吗?我做不到!”
她哭了,夹杂着愤怒与悲伤,泪水从眼角滴落紫允溪,在古井无波的溪面荡起涟漪。
“我不会停手的!查不到当年真相,我誓死不休!”
月光落在二人身上,清冷如夜。
“就算是我劝你,你也不肯放手吗?”林子然有泪盈眶。
她已哭花了妆容:“就算我现在收手也来不及了。”
“为什么?”林子然想替箐箐抹泪,可伸出的手却戛然止住。
“故里并非我一手操纵。从我加入故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无法摆脱它了。我的上面还有一个人。”元箐箐平复情绪,“那个人才是真正操控的人,我只是他发号施令的傀儡。”
“那个人是谁?”他追问。
“我不知道。我有几次想查明他的身份,可都被他敏锐地察觉。他告诫过我,若是我再妄图查他的身份,翌日天明,我的尸骨就会浸泡在黑水湖中。”元箐箐不再流泪,话语中有难以察觉的畏惧。
林子然沉默了。
“就没什么办法离开故里吗?”他很不甘心。
“有!但是我会付出很大代价:我将离开紫郡城,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从此之后,隐姓埋名,不再掺和故里的任何事务,也无法继续追寻当年的真相。”
“答应我好吗?”林子然下定了决心,“一年之后离开故里。”
“我可以放弃名利!可以放弃紫郡城第一歌姬的身份!我可以放弃拥有的一切!但是我无法放弃追寻当年的真相!”元箐箐固执不已,或许也不是她固执,而是这是她活下去的执念,“子然,你还不懂吗?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并未让你放弃追寻……”林子然忽然拉住元箐箐的手,注视她如水一般的眼眸。
她的眸子里流淌着紫允溪的清水,静静里立在孤月上的水面,背对着林子然,穿着一身萧萧肃肃的红衣,缓缓走向远方,没再回头。那一刻,他害怕极了,害怕得浑身颤抖,疯狂朝她奔去,所以他想为了她不顾一切。
“如果你在一年内知道了真相,你会离开吗?”
“我追寻真相已经十几年了,怎么可能在一年内知道真相?”元箐箐想挣脱他的手,可他却死死地攥着,这也是这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攥得那么紧。
“如果你在一年内知道了真相,你愿意离开吗?”林子然奋力地在水面上奔跑,一把抓住了那只藏在红衣袖里的玉手。
元箐箐凝视着林子然执着的眸子,她感受到了他的决心,于是,她犹豫了,静静地立在那里,含眸回头。
“如果我能在一年内知道真相,我愿意离开。”
林子然露出欣喜的笑,他的不顾一切得到了回应:“其实,我已经有了刘劼元的消息。”
元箐箐忽地愣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急着追问:“他在哪里!”
“我们边走边说罢。”
“嗯。”
他拉着她的手,从桂香桥走过,去了桂香路。
元箐箐赧红着脸,红得像是秋玫瑰藏在花蕊里的那一抹深红。
他们一起走在充满桂花香的小路上,石灯后栽着成片的桂香树,桂花的花苗在银色的月光下,化作漫天的繁星,点缀在树枝上。树丛里的秋蝉发出缠绵的鸣叫,秋风会从远方吹来,响起窸窸窣窣的乐章。
“我之所以去往南境,是因为你想找的刘劼元消失在南境。南境是极其陡峭、寒冷的地方,它与西境以誉录山脉相连,常年被积雪覆盖,乌云蔽日,不见阳光。”
元箐箐含眸望向林子然,抓他的手变得更加用力。
“南境常年冰雪覆盖,生活在南境的边民们难以生计,所以居住在南境的人并不算多。紫郡国最南边的城池是远洛城,身后分别是西域城、月希城、抑卯城。南境的最南边是天堑之境,无人敢去往那里。以馨月大山为中心,南边则为远洛城,北边为西域城,东边为抑卯城,西边为月希城。”林子然寻了一处干净的泥地,借着依稀的月光,用尖锐的石块在地上画南境的舆图,将四座城池尽数标出。
他们二人半蹲着,认真地在泥地上画,像捉泥虫的孩子。
“刘劼元消失在西域城,他敢去的地方只有月希城、抑卯城、远洛城、西域城。他不敢去远洛城,更不敢去更南的地方,他无法抵御天堑的寒冷,更不可能翻过知语山脉。先不说能否翻过,就说蒙语国人的野性。箐箐你应该知道,若是擅自翻越边境去往蒙语,就等同于送死。”
“那他极有可能往西境去。”元箐箐疑惑。
林子然轻笑:“是有可能,但你若是刘劼元,你愿意去西境吗?”
元箐箐摇头,否决:“不会。去往西境的危险远比留在南境的危险大。”
“对。去往西境的路上易被各处城池的探子查到,且去往西境的路途漫长且遥远,周遭环境比之南境更加恶劣。”林子然将南境狠狠地圈住,“所以他只能留在这三个城池,月希城、抑卯城、西域城。”
“为什么不能是远洛城?”元箐箐寻一短枝,将远洛城圈上。
林子然眸中若有星点,在漆黑如墨的瞳里闪着光,将元箐箐深深地吸引住。
“未去过南境者,定会认为刘劼元会去往远洛城,可远洛城由破雪将军慕容时远坐镇,军风严谨、条理清明。一旦有外人进入远洛城,必会引起注意,想必刘劼元不会轻易冒险。”
“所以他只有三个选择。”林子然将范围缩小至月希城、抑卯城、西域城。
“那只有月希城、抑卯城这两个地方可去。”元箐箐凝眉。
“不止,西域城也是可去之地。”林子然在西域城上画上重重的印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在哪里?”
林子然摇头:“都不在。”
“都不在?!”元箐箐惊声,“难不成他还会飞天遁地?”
林子然一笑:“非也。刘劼元不是傻子,他不会一直待在一个地方,更不会用原来的名字。”
“那如何才能找到他?”
“我这几年来,托三城内的熟人严密查看反复来往三城的人员。”林子然在月希城画上印记,“随即发现,他这几月定会住在这里。”
“月希城?”
“对。他会在每座城池住满四月,再去往下座城池。三月至七月在西域城,七月至十一月在月希城,十一月至三月在抑卯城。”
“只有等到三月至七月他迁至西域城,我才有机会抓住他。”林子然凝声,“月希城与抑卯城离远洛城太远,若是我贸然出兵被他察觉,再想抓住他,只会难上加难。”
“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林子然拿过箐箐手中的树枝,缓缓地竖起。
“我会提前派兵去西域城驻守,假借借调之由。就算他从月希城归来,借调之事早已过了八月,不至于引起他的戒备,如此一来,我就有九成的把握抓住他!”
林子然猛地用脚将舆图踩散,扶起箐箐,往路上走。
“若是无碍,明年七月时,消息就会送回。”他兴奋地瞧她,“到那时,你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也能安心地离开了。”
“谢谢你,子然。”元箐箐羞红得低下了头。
“你我二人何须谢字。”林子然拉住她,说出他最后的疑问,“只有一件事,我没想明白。”
“什么事?”
“若是我能查出刘劼元的消息,为何紫郡署查不出,哪怕是蛛丝马迹。”林子然脚步停住,沉吟。
“子然你的意思是?”元箐箐蹙眉。
“有人在刻意阻止我们查刘劼元的踪迹。”林子然俨然,“这个人是谁我不知道。”
林子然忽地对元箐箐叮嘱:“箐箐,刘劼元的消息你谁都不要说,无论是语嫣、母亲又或是你的义父,还是‘故里’的人。”
“你呢?”元箐箐笑问。
林子然也笑,反问:“你相信我吗?”
元箐箐羞红着脸,轻轻地点头,暗淡的烛光落在她侧颜上,像那些秋玫瑰在深秋的荒芜中静静盛放。
“箐箐?”林子然忽然唤她的名字。
“嗯?”
“明年这个时候,你嫁给我好吗?”林子然声若蚊蝇。
“什么?”她没听清。
林子然红了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朝她大声说:“元箐箐,明年这个时候,你嫁给我好吗?我们带着母亲,一起离开紫郡城。”
元箐箐呆呆地愣住了。
月光自西边落下,撒漫了桂香路,风吹起的碎发被元箐箐捻起,那些挂在红线上的挂牌与誓言纷纷作响,奏起了一曲箜篌都无法弹奏的乐章。
她赧红地朝紫允溪望去,柔情似水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