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年,九月十三。
入了深秋的紫荆花开得极盛,氤氲的雾气时刻笼罩着紫郡城。
桂香路旁的树上挂着“林子然”与“元箐箐”的红牌,寒霜在红牌上聚成珠,滴落在满是桂花的松软泥地上;林府旁的火焰兰依然盛放得极好,再过一月火焰兰就会开始枯萎,季母悉心地照顾它们,轻声吟唱《长平歌》。
茅草屋没了林子然与第五云,又变得孤静寂寥。
他们离开后,李语嫣与元箐箐又迁至季母家。茅草屋虽然条件简陋,但她们时常留下过夜,不愿回灯火阑珊的青云楼。有了李语嫣与元箐箐,茅草屋又变得娴静、淡雅了起来。
第五云已去止岁营一月,时而有书信托明隆交给语嫣与季母,信中无一不在表述他在止岁营中过得极好。他的字写得极丑,有不少错别字、错误的用法,语嫣与季母读起会费上老劲,然后粲然一笑。
第五云离去的那一晚,他头也没回。他到止岁营已是亥末,天空下起绵延的细雨,宫内弥散着朦胧的白雾,浸湿了衣裳。
他被安排在项遂从带领的天三序中。
大通铺里第五云倚靠着赵行、路一柱、周元亮三人和棉而睡——路一柱与周元亮都是紫郡城人氏,居住在紫郡城外十里处的龙源村,他们俩总吹嘘他们的村下藏着神兽,是他们的祭灵。
他们为人诚实、纯朴,与其他臭味相投的官家子弟截然不同。
项遂从负责的天三序中,大多是上等丁类,除开第五云这个最下甲等外,最低的也是中上甲等,所以这些官家子弟总嘲讽第五云,对他嗤之以鼻,宛若他们生下来就高人一等。
“哟!这不是最下甲等的第五云吗?”
进食的大堂内,一群人围拢第五云所在的四方桌。
“最下甲等入了天字班,不知你是动用了什么关系,花费了多少银两,不过废材就是废材。”
“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
……
他们嘲讽第五云的资质,可他却不为所动,将桌上的简陋餐食快速吃尽。
“吃!吃!吃!你是猪吗?”为首那人衣着精致,箍簪上镶着一颗月明玉珠,可低眉抬手间满是一副纨绔之意。
有人趁乱踹第五云,他巧身躲过。
“上官之郎!你不要欺人太甚!”
坐在第五云身旁的赵行看不进眼,正想起身与他辩论,却被第五云一把拉住。
“罢了,就让他这样罢。”
第五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比之书信中提到的“他人友善、处事和平”格格不入。
自他被宣布破例进入天三序的那一刻起,他就成为了四百止岁者的众矢之的,即便有不少与他同样破例进入天字序的人。但他第五云无权无势,又怎么配进天三序?所以他们将一腔怒火尽数发在他的身上。
“废材!”
上官之郎见第五云不为所动,便自觉无趣,带人离开。
“早些吃完,早些训练。”
第五云毫不在意他人的挑衅,毕竟他答应过季母不在止岁营中惹事。
赵行一瞥冷眉翘得老高,撸起袖子就要干仗:“这你都能忍得了?要是我真就举起一板凳拍死他。”
一旁的路一柱倒是和颜悦色,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然的笑:“赵兄,上官之郎可是户部侍郎长子,你惹得起吗?”
赵行瞬间就焉了,如鹰的鼻钩低下来。
他满脸不屑:“户部侍郎之子又怎么?总不能平白无故欺负老实人。”
“要不,赵兄你去欺负他试试?”另一旁狼吞虎咽的周元亮质疑,他双眼见着粮食就放精光,“就咱这身份,还是别惹事。”
路一柱与周元亮自小就见惯了仗势欺人、嚣张跋扈之辈,不少被欺负,就算在不大的龙源村也常有官官相护事。
“难不成就让他们这样骑在我们头上?!”赵行无奈,沉沉叹气。
虽然他平日里也喜欢打点关系,赚些银两,可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他每日不精心在训练上,反倒是与各止岁者的关系交得极好。
“不争、不急——”第五云将碗筷收好,“继续训练!”
“第五兄,你都不休息吗?”赵行惊诧。他夹菜的手还在因为酸痛而颤抖,差点没咬着舌头。
“你每日除了训练就是训练,能不能有其它东西?”
“对呀!第五兄,除开训练,你就没有其他事要做吗?”
路一柱与周元亮也附和道
在他们眼中第五云就是一个武疯子,比起止岁阎罗“项遂从”还要恐怖!训练中,他亥末睡,每日只睡两个半时辰,其余时间全用于训练,除正常如厕外。
第五云凝眉,他的肌肉也在颤,却被他强行压住:“什么东西?我来止岁营就是为了变强,不需要任何东西。”
三人目瞪口呆,都觉着第五云是着了魔,不禁低声碎念。
“疯了,疯了一个!”
“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
“好可怕……”
“你们三人可吃好?”第五云打断他们。
三人惶恐地回应,用力摇头:“还未吃好,还未……”
“那我就先去训练了。”他沉声。
三人目送他离开,心有余悸地长吁口气。
“第五兄他不累吗?”
“不知。反正我快死了。”路一柱瘫在椅子上,浑身酸痛,“还记得第一日训练吗?”
“记得。”周元亮回应,“那一日,十里淌水负圆木,只有他一个人完成了。”
赵行也放下手中的碗筷,回忆起止岁阎罗与他们的初次照面。
止岁营。
九月十四,卯末。
厚重的浓雾将止岁营的校检场笼罩,有数不尽的紫荆花瓣浮在浅水池上。
日晷后的时辰钟应声响起,准止岁者们从大通铺中迅速起身,朝天三序的汇合地三里池聚拢——池有四尺深,浑浊不见其底;池长有三里,宽六十。
天三序的准止岁者们整齐列队,昂首挺胸。
第五云早在三里池等候,比项遂从来得还早。他列队在赵行身旁,身边是路一柱、周元亮、杨晗、万方、方不倦等人,他们都惊讶第五云的早起,但有人觉得他是在讨好项遂从,有人又觉得他是真正的想变强。
他们各执己见。
准止岁者们统一着装黑色长袍,胸口处绣有紫荆花纹。第五云是准止岁者中唯一湿身的人,似乎在他们来之前项遂从就对他进行了训练,至于是怎样的训练,他们无从得知。
项遂从满意地注视着他,朝他们宣布:“从今日后,由第五云负责名薄清点。”
“第五云出列!”
“应。”第五云朝项遂从一拜,三指平一,接过名薄开始清点。
“上官之郎、杨晗、路一柱、周元亮、方不行、郭如、欧阳泽言、钱远积……”尽数清点后,近四十余人。
项遂从神色俨然,声音凝实:“你们想拿紫纲剑吗?”
“想!”众人异口同声。
“但是你们配吗?”项遂从像是发怒了,声音将水池都震出涟漪。
列队中无一人敢答。
“你们不配!”
项遂从狠狠地将第上官之郎踢到在地,飞出四尺远,将他踢得连连惨叫。他连忙站起,敢怒不敢言。
“我不管你是户部侍郎之子,还是工部尚书之子,亦或是紫羽宫第一席的堂弟!”项遂从轻瞥上官之郎,流露出浓浓的讽意,“来了我这里,只有一种人,那就是准止岁者!我不喜欢官场政权那一套,若是我见到有人故意陷害他人,你应该听过我的名号。”
项遂从神色慵懒地说着,还掏了掏耳朵,就是不知他指的名号是“睡虫子”还是“止岁阎罗”。
“下场你应该知道!”他的声音似刚出鞘的寒剑,刺入众人耳里。
“若是我发现有人内部争斗。”项遂从发出一声冷笑,忽然立起,唯见一道蓝光将三里池活生生地斩成两半。
水中的沟壑迟迟无法闭合,蓝色火焰蒸腾着池水,散出浓烈白雾。
“蓝之舞!”准止岁者们惊呼。
“我只是刚好跨入蓝之舞境而已。”项遂从收回剑,亮声说,“你们大多数人的资质为灿金焰,但是你们可知,每年的紫纲契合为上等的人有多少?”
“欧阳泽言你说说?”项遂从示意孤独地立在最边上的那名少年。
他的长相与欧阳寒有几分相似。在列队中他显得尤其突兀,却又若有若无,仿佛他的存在,不落下一丝声响。他就那样直直地立在白雾中,低落的眉峰下藏着一双青狼的眼眸,只是空洞地望着什么,却又像是落入千年的深潭,带着刺骨的阴凉,令人下意识避让。
真是一双让人瞧了就觉着害怕的眼睛。
他冷冷地答:“三成。”
“很好,三成!”项遂从又问,“可是能到达青之颜境的人有多少?”
欧阳泽言答不出,却也不肯低下头,像一头孤峰上的独狼,无论如何都不肯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
项遂从补充:“远远不足一成!一千个止岁者中会出现一个青之颜境,那么一万个止岁者中则会出现一名蓝之舞境,十万人中才会有可能出现一名炽之火境!”
“炽之火境!”众人惊呼,那是所有止岁者都向往的境界。
“你们只有完成所有的考验才能拿到紫纲剑,若是达不到要求将会被逐出止岁营。今日的训练将会持续一个月,这一个月内你们要不遗余力,彻底地变成一个疯子!”他主持训练时,可不比他平日那般懒散,而是浑身都透出一股无形的威势,“一月后会有第一次考验,只有通过了考验才能继续留下来,若是无法通过,将会降至下一序,直至五道考验全都失败,离开止岁营。”
“这次的考验标准是在一炷香之内,完成十圈三里池。”项遂从大声下令,“现在所有人,立刻、马上五人成队。”
天三序的准止岁者们骚动了起来,焦急地寻找结队的伙伴。
一刻钟后,结队完成。只有第五云的队伍仅四人,分别是第五云、路一柱、赵行、周元亮。
项遂从大喊:“跟我来!”他将他们引至一处放有成堆枯木的旮旯,下达命令,“每支队伍背负一根圆木,在午初前完成五圈三里池奔走!”
圆木长有四丈,长满了青苔和霉斑,湿漉漉的;其重若千斤巨石,粗可环抱,横可成棺。
队伍变得嘈杂,有的人害怕得后退,因为这根本不可能做到!
“若有不愿者,可告知于我,可从此离开这里。”项遂从大声讥笑,“哎——新的一届止岁者就如此吗?真是让人失望啊!”
众人听闻项遂从一番挑衅,立刻咬紧牙根,撸袖,狠下心将圆木背起。
他们只觉身负千斤,寸步难行,无一不是涨红了脸,宛若蜗牛一般蠕行,然后将圆木猛地抛入水中,径直跳下。
霎时间,有无数的噗通声在溅起的银浪中迸开。
第五云的四人队显得更加吃力,移行得比所有队伍都慢,可他们没有放弃,也纷纷涨红了脸,嘶吼着将圆木背起,一并跳入水中。
“调整气息!”项遂从目视八支队伍全部跳入水中,圆木因浸泡,变得更加沉重,“一斗气息等同一分气力,气息越深长,气力越厚重。”
“你们要学会将气息与气力相对应。需要的气力越大,气息越深长,节奏越缓慢,但也不可一昧缓而不急。唯有气匀急、气深长才能使力道更绵长,做到动可成雷、缓可成溪。”项遂从将背后的皮鞭取出,朝水面击打,荡起阵阵浪花,“水会阻止你们的前行。所以,你们要学会适应水的流动,控制自己的气息与姿态,这才能让你在水中如履平地!”
众人纷纷浸泡在水中,低声怒吼着挪移。
每当皮鞭落在他们身边时,他们湿透的衣衫下就会露出钢铁的肌肉轮廓。
“止岁者不是每时每刻都会在平原上战斗,敌人更不会立在你面前一动不动!”项遂从沿着三里池缓缓地走,“若是不行,就告诉我。告诉我你要离开止岁营!你是一个弱者!一个废材!一个濡弱的人!”
“不是!不是!不是!”
众人背负圆木,在三里池中趔趄,嘶吼着、咆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