誊录山脉的远方不见孤飞的雄鹰、迁徙的独狼、绵延的枯木。
磅礴的雪海幽幽地淹没偏远的西境。深若人高的积雪随时可能淹没居住的围帐，呼啸的急风、冰寒的落雪，逼迫牧民们迁移至深远的高崖借助陡峭的峭壁、巨岩抵挡自西而来的寒风与野兽。
无法捕猎的牧民们想以秋天储留的粮食熬过这个漫长的冬日。
按照以往的节气，昏暗的冬日最多持续六十天，可这次的大雪已经落下第一百天了。不管是苟活在边境的牧民，还是枯林里的野兽。对他们而言，秋时储留的粮食远远不够，冬眠的野兽不得不从饥饿中苏醒，冒着无法抵御的寒冷进行捕食，或是活生生地饿死在屈居的洞穴中。
背回少年的男人轻轻地放下他，打开峭壁上的洞口，呼唤自己的孩子将他带进去。
看似狭隘的洞口里，别有一方天地。
洞穴里摆满了枯木，铺在旮旯的麻布草席上披着野兽的皮毛，秦元虎的头颅挂在石墙上，孩子的脸上涂满了奇特的花纹。她的颈间佩戴着虎牙做的项链，散出阴冷的光。
孩子往火堆里不断扔湿冷的枯柴，燃出熊熊大火。火堆上吊着过冬的食物，还有煮食用的器皿。
男人探查少年的呼吸，还算平缓，松了口气：“小璐，去取一下羊奶。”
名叫小璐的孩子听见羊奶时，下意识地吞了一口唾沫：“阿爸，阿妈说不能再让您从外面带人回来了，家里已经收养小煤球、语嫣、阿唐了，还有隔壁家的阿姆和她的孙子小孜，我们过冬的粮食早就不够用啦。”
“乖啦，下次阿爸带你去骑马好不好？去帮阿爸拿一下你阿妈藏的羊奶。”男人温柔地笑，宠溺地摸了摸小璐的头。
小璐虽然不愿意，但是她非常听话。她一阵小跑，在角落里的草堆里刨出一罐泥陶，泥陶口用羊膜封着，里面装着阿妈今天刚从山洞外的老母羊上推的羊奶，还有些余热。她递给一脸黝黑的阿爸，神情很是不舍。
“小璐真乖。”男人刮了刮她的琼鼻，用破碗呈上一些，轻轻地灌给他。
“这是羊奶，你喝一点，对你的伤有好处。”男人将他扶起，可刚送入嘴里的羊奶又被他吐了出来，看得没得吃的小璐直嘟嘴，扣了扣手指，又不敢说话。
“再给哥哥倒上一点。”男人抹掉从他嘴里溢出的羊奶，让小璐再给他盛上一碗。
小璐嘟嘴，无处安放的小手抱着器皿，往后退：“阿爸，哥哥都吐出来了，不能再给哥哥喝了，不然都浪费了，而且这些……小璐都没舍得喝上一口呢！阿妈肚子里的弟弟需要新鲜的羊奶。”
小璐捂住瓶口，不让阿爸倒，惹得他一阵恼怒。
“小璐怎么不听话呢？等会儿阿妈来了，我会跟她说的。”男人一把抢过，又倒上一碗，喂给他，他又吐了出来，不过他好在吞了一些。
“好了，把这些东西都放回去。”男人开始处理他的伤口。
男人取出腰间的短刀，放到火焰上烘烤，再取来烈酒，含上一口，往伤口与短刀上喷去，撕破他的衣物，割开他的伤口，将断箭从另一端狠狠地拔出，令昏迷的少年疼得发出喊叫，又紧接着昏迷过去。
男人连忙让小璐取来干净的麻布，这些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东西。这些破麻布都是从边境将士的身上扯下来的，虽然是死人物，但是对他们这些跟死人差不多的边境人而言，没什么值得忌讳的。他止不住伤口渗出的血，只得将短刀烧得通红，贴在不断出血的伤口上，烧焦它，将它堵住。
小璐从一旁走来，用偏大的衣袖擦拭男人脸上的汗渍，用着阿妈的口吻说道：“辛苦阿爸啦。”
这让疲倦的男人露出欣慰的笑容。
不知觉中，他竟红了眼眶：“对不起小璐，是阿爸不中用。小璐都七岁了，还没有一件合适的衣裳。下次阿爸去东睦城里，给你寻两件合适的衣裳，作为送你的礼物。”
“小璐知道阿爸辛苦。小璐不需要什么礼物，只需要阿爸、阿妈、小煤球、小语嫣、小唐，还有阿妈肚子里的弟弟开心就好。”小璐眯眼笑。
“你怎么知道阿妈肚子里的是弟弟呀？”男人一把举起小璐，放在宽阔的肩膀上，笑说。
小璐笑着舞手：“是阿妈说的，他说我们家里需要一个男丁，来继承我们守护的东西。”
男人惊诧，连忙把小璐从肩上放下，问：“阿妈什么时候给你说的？”
小璐一边说着，一边从不远处拾来柴火丢进火堆里，荡起许多火星子：“阿妈晚上喜欢偷偷一个人起来帮你把早上的活都做上一些，她做事的时候喜欢一个人说话，但是阿爸你太累了，根本就醒不过来，但是小璐醒了，所以能听见阿妈说的话。”
“她喜欢偷偷说些什么？”男人心底一暖。
小璐也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缓缓地回应：“阿妈知道阿爸很累，所以想尽量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这样就不需要在外捕猎的阿爸担心家里。阿妈还说，你总是喜欢帮别人，明明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却还想着隔壁穴的阿杏姥。阿妈还说，你有什么事瞒着她，但是阿妈知道这件事跟阿爸你一直不愿意离开这里有关系。阿妈还说，愿意与你一同吃苦。”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坐在火堆旁，眸中倒映出星火，湿了眼眶。
良久，他笑骂上一句：“这个多话的婆娘。”
小璐估摸着阿妈他们也快回来了，便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别看她小小年纪，却操着大人的心。
男人也去探查少年的情况，刚才他似乎醒了。
一刻钟后，山洞口钻进一个憔悴、消瘦的女人，她穿着劣质的破麻衣，却在腹部多裹了几圈。她的手上布满老茧，抱着一捆柴火，望着已经回来的男人，习惯性地喊上一声“老夫”，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将柴火放在一边，转眼就望见躺在地上的少年，可她并没多说，只是习以为常地整理家务。
她的身后跟着小煤球——小煤球是男人在去年冬天捡到的小狼崽，有着蒙语国青狼的血统。因为刚捡到它的时候浑身漆黑，所以取名为小煤球，至于抱着柴火的小语嫣、小唐，则是近几年男人收养的孩子，跟小璐的年纪差不多大。
至于小语嫣、小唐的真名，因为稍微有些麻烦，所以就简单地去掉他们的姓。不过他们十分乖巧，不需要男人和女人操心。
“他是在哪里捡到的？”女人将小语嫣、小唐手里的柴火放在一旁，这才有时间跟男人搭上话。
男人不好意思开口，摸了摸头，要说起他最怕谁，恐怕就是她了。
“就在誊录山脉不远的地方，驮着他的马儿已经死了，我来不及带走，所以就只能带回他了。”
女人细心地将他嘴角边的羊奶污渍抹掉，并没说什么，沉默地为他整理凌乱的衣服，梳理冰雪沾湿的长发。
“婆娘？”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但他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嗯？”女人抬头，一双清亮眸子认真地望男人。
男人低笑，摇头：“没什么。”
男人说不出什么煽情的字词诗句，就连一个简单的谢谢也说不出口，但是，他心里的爱与情是深厚如海的，或许这就是相依的他们。
女人细看从伤口里拔出的箭矛，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么重的伤，很有可能过不了今晚。”女人望向他，“这个箭是承若国的，我不会记错。”
“清宛，你……”男人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火光下，男人的模样尤其清晰——任凭岁月抹去他的棱角与张狂，可依然藏不住那双打着霜的眸子。他有书画中少见的斜剑眉、枪鼻梁，背脊挺得笔直，倾斜的脸颊上短髭丛生，却更显得他成熟、沉重。
“华东海，你有屁就快放！”女人的暴脾气又发作了。
至于她——她有一双妩媚丹凤眼，眉线上凝有无双的英气，不过在漫漫大雪的西境中，她的英气与妩媚都被冰冻住了，只剩下疲倦。
名叫华东海的男人吐了口气，被吓得连忙将心里话掏出来。
“这些年，你跟着我受苦了。都怪我，非要来紫郡西境。”
“老娘是自愿的，又不是你强求的。”名为林清宛的女人，暴躁得根本不想和他多话。
可还未等两人拌上两句嘴，躺在地上的少年就痛喊着从昏睡中醒来。
“我在哪儿？你们是谁啊……”他干枯的嘴唇泛起皮，伤口的疼痛让他无法大声的说话。
林清宛立马去取羊奶，华东海则是坐在他身边解释：“我们是紫郡国西境的牧民。我在捕猎的时候，见你倒在了雪地里，受了重伤，所以我把你带了回来。”
“我要去救我的父亲！”少年忽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挣扎着起身，可他压根做不到。他流着泪，哀求着面前的男人，“求求你，救救我的父亲！求求你！去救救我的父亲……”
“对不起，我做不到……”他握住他的手，不忍地说着。
少年放弃了挣扎，闭着眼流泪。
林清宛端来了羊奶，并没有着急喂给他，只是看向男人。
华东海低声说：“这段时间你就和我们住在一起罢。你叫什么名字？”
他虚弱地回应，泪沾湿了衣衫。
“第五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