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云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肌肤泛白,黑水依然浑浊,散发出恶臭的气味。
秋时的风微寒,死水的凉极盛,用于惩罚死囚恰好不过。
明隆三人已站立于丁字丙号笼上,透过囚视的猫洞,仔细打量昏迷的第五云。
子月先生并不急躁,轻捋长须:“明隆,先前在罗棱街发生过何事?你详细说说。”
明隆闻先生追问,连忙答。
“此子先前在罗棱街上不畏生死,于青云楼门前毅然拔出岳明的紫纲剑,虽遭我等制服,但他依旧不服,之后被林领队击昏,由我负责押送、囚禁。可他经黑水浸泡清醒……”
明隆不知当说不当说,他未想到此事竟惊动了子月先生与张统领,甚至是紫郡公主。他真不知这第五云有什么稀罕的,能惹得一众权贵着眼。可若子月先生此行无所获,他们几人也捞不着好处,若他因此动怒,他们想必也会吃些苦头。
子月先生浅声一笑,猜出他所想:“明隆但说无妨。”
明隆施礼。
“子月先生,此子自醒后便开始求饶。说‘他不想死’,与之前的无所畏惧截然不同。明隆斗胆猜测,此子应是欲以死相逼,欲求见何人,只是恰巧遇见我军巡逻罢了。”
子月先生凝眉,不多言:“无碍。此子若是贪生怕死或风流浪荡之辈,便让他囚禁于此,接受惩罚。你先将他带入审讯室,我们要亲自审讯。”说罢,二人先行离开。
明隆取出打开黑水笼的秘钥,循着长梯,解开锁链,唤醒他。
第五云醒后,奋力挣扎,但被明隆捆绑着手脚,无法轻易挣脱。他压住第五云的关节,轻推审讯室木门。木架破旧,血迹斑驳,他被死死捆在上面。
“放开我!”他大吼着,脸庞涨红。
子月先生与张统领静坐在木桌前,稳重如山,不知觉中,有一股凝重且压抑的气势往第五云涌去,并摄住了他。
明隆退下,紧闭木门。
第五瞪着一双倔强且固执的眸子,目光里有一丝惊慌,他停止了喊叫,与二人对视。
审讯室内,漆黑诡异,蔓延着死寂的气息。
室内摆放着各式刑具,有生锈的刮刀、滴血的长针、赤红的血斑、杂劣的白烛、扎人的稻草……这就是黑水笼,紫郡国最为阴暗、污秽的地方,包含一切恶。
子月先生笑时如春风般和煦,张统领坐时如立松般挺拔。
“今日就是你于罗棱街喧闹,扰乱城中秩序?”子月先生率先打破寂静。
“是我。”第五云低声,不敢与他们如炬的目光对视。
“你可知,你所犯之事有多严重?!”张统领微怒,身躯如古钟撼动。
第五云故作坚强,立马认错:“我已知错,望二位大人放过。”
“无知小儿,这岂是你随随便便认错就可饶恕的吗?!”张统领言语自威。
子月先生轻按张统领侧肩:“少年,此事并非不可饶恕。不过老夫有些疑问欲知,希望少年替我解惑。”
第五云颔首,声音微弱:“大人请讲。”
子月先生飒然一笑,随即言语:“少年你何名?”
“第五云。第五姓,一个单名,云。”
张统领恼意稍减,坐在一侧审视第五云,由子月先生主话。
“你今日为何于罗棱街上闹事?”子月先生轻拉布衣。
“今日我并非想在街上闹事,只是想见一个人。不见到她,我是不会离开的。”第五云带着深深的愧疚,“我在青云楼前守候许久,可她不愿意见我,直至巡逻军前来,欲将我逮捕。我一时急恼,故而所有冒犯,愿二位大人见谅。”
子月先生见第五云所说与林领队相差无几,轻点头。
“那你为何要以死相逼?”
“此事可否不言?”第五云非常不愿提起这件事。
“可以。”子月先生也不逼问,“你为何在罗棱街上寻死,但是被带至黑水笼后又不寻死了呢?你这岂不是前后矛盾?”
第五云低垂着头,没有回答,审讯室内只剩下欲将发怒的张统领与子月先生的低哑声。
“你若不想说,也可以不说。”
子月先生看似处处相让,实则步步为营。
“那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扰乱秩序。紫郡国一向法规森严,严惩违规之人。我已知错,望大人饶恕,第五云愿受罚。”他声音诚恳。
“此事只是小事,还不至于令我二人前来亲自审讯。”子月先生语若利剑,直逼他,“但你可知你所犯之罪有多重?”
子月先生见第五云少年心性,况他忧命,若是以此相逼,自然可得他想知之事,反观张统领,完全以子月先生为首,任由他审讯。
“不知。”
“你所犯之事,乃是死罪!”温煦如春风的子月先生忽地凝声,神色俨然,“你遇见的巡逻军是负责驻守紫郡城的止岁者。他们是负责守护紫郡城、抵挡恶岁的勇士!你们应该敬畏、尊重他们,而不是扰乱秩序、反抗他,甚至是拔出他们的剑!”
“你可知那是什么剑?”
“那是紫纲剑!紫郡国的秘辛,非止岁者不可触碰的东西!”
子月先生的声音在审讯室内炸开,冷厉如刀剑。霎时间,一股寒意自第五云的背脊往上爬。
子月先生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因为当第五云听见“恶岁”时,他的神情里溢出了戾气与愤怒。
击溃一个人的内心防线往往是生死的相逼、痛苦的折磨、信仰的侮辱及言语的犀利,恰恰这名少年,最害怕言语的犀利。更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稍稍吓唬,就会抱头痛哭。
“但凡非止岁者触碰紫纲剑,都将视为他国的细作、叛乱的贼子!那你又是何国派来的细作?说!”
“我不是,我不是……”第五云摇头,不断否决。
“止岁军乃国之利器,是守护紫郡城的最后一把利剑!可他们却因为你浪费时间,光是这件事就已经是死罪了,我若稍动念头,便可冠你叛国之罪,于秋后问斩!或是明日奏报公主,赐你罗棱街一死!”
他的话中到处都是破绽,可对于怕死之人而言,破绽自会合理。
“若只有扰乱秩序这一处罪责,我们还可从轻处罚,可你却拔了紫纲剑!那是紫郡国的机密之物!”
“你倘若是细作,便可将此物流通他国,窃取我国秘辛!”
“我没有!我不是细作!”第五云变得慌张,挣扎着反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求求大人千万不要让我死!”
比起最开始的冷静,第五云已经开始害怕。他其实很懦弱,谁叫他生下来就是这样的人呢?一个自私,怯弱的孩子。
“那可是紫纲剑!非本人拔剑,必将遭受子楚咒术的诅咒——浑身焚烧。普通人根本无法拔出,可你却拔出了剑!你还说你不是他国的细作?说!是蒙语国,还是承若国,又或是……”
子月先生阴冷地望他,其声愈冷。
“说!你是不是子楚人派来的细作?”子月先生登时拍桌而起,缓步逼近第五云。
“又或是带来恶岁的巫马?!”
他丝毫不给第五云喘息、思索的机会。
“我不是什么细作,也不是什么巫马!我恨恶岁,是他害死了他们,我要杀光他们,我要把他们全都杀死!全都杀死!一个不留!”忽然,第五云哽咽,“是我害死了他们,这是我欠他们的,是我欠他们的一条命。请你不要杀我,请大人们饶过我,这条命不是我的,已经不是我的了……”
“求求大人……”第五云害怕得浑身颤抖,泪水淌满面,“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他也恨啊!一是恨自己,二是恨那些可恶的恶岁。
恨自己什么呢?恨他放下的错,恨他的软弱、恨他的无力、恨他的胆小!又恨那些可恶的恶岁什么呢?恨他们的残暴、恨他们的嗜血。
可再恨又怎么样呢?是他害死了他们,是他……他再恨,也改不了过去。
“求求两位大人,不要杀我,我还不想死……”他知道,他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你想死吗?”子月先生知道时机已经成熟。
第五云放声大哭,嘶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可以!但是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去青云楼?为什么要寻死?为什么会欠别人命?为什么恨恶岁?”
审讯室内,第五云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像断了翅膀的蚊蝇。桌上的白烛也快要燃尽,火焰忽闪忽灭。
张统领坐在木桌前审视整个审讯过程。过程中未见一点血迹、未闻一声惨叫,只有简单的几句话,便掐住少年的害怕之处,仅仅经过短暂的交锋,就彻底地击溃他的防线、他早闻子月先生手段,如今一见,果然犀利。
子月先生缓步走回,吹熄了白烛,升起一缕白烟。
万籁俱寂——
蓦然,第五云沙哑的声音响起,透出无力感:“大人,你们犯过错吗?”
黑暗里,子月先生和张统领不知在何处。
“当然犯过。我这一生犯过许多错,大大小小,参差不齐。”子月先生低声嗤笑,“张统领你呢?”
黑暗里,张统领也答:“我也犯过许多错误,有大有小,有的不可饶恕,有的违背良心。”
“那大人犯过最严重的错是什么呢?!”第五云又问,可他又觉着冒昧,“抱歉大人,是小人多言了。”
子月先生不以为然:“我曾经也犯过不可饶恕的错,触及道德,上至性命。”
“那大人又是如何面对这样的错呢?”第五云抬起头来,一双无光的眸子与黑暗对视。
他多么愧疚、害怕,一直在为他的自私感到痛苦。
“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在畏惧你犯过的错。你害怕、担忧、恐惧,每日过得人心惶惶,可你越是害怕、越是愧疚,越是愧疚、越是痛苦。你改变不了任何事,你犯过的错依然在。可现在的你呢?都成了什么模样了,不自怜、不自爱,视性命为儿戏,活得一团糟。错已经犯下,再无力改变,难道你还在对过去的错感到愧疚吗?你难道就永远地停在了这里吗?你的路,才刚开始走。”
“他们有的人,会选择遗忘;有的人,会选择自暴;有的人,会选择痛苦;有的人,会选择补救……就不知道你是哪种人?”
“我是哪种人?”第五云自嘲,流露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情绪与自责,“我想补救曾经犯过的错,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想用我的命去补救,可我即便是死,也无法真正的挽回……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该如何去做?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喑哑,就要哽咽起来。
“那你犯过什么样的错?能告诉我吗?”
子月先生再次点燃白烛,黑暗里又透出一点光亮,静听第五云回忆他放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