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九日,辰初。
子月先生的居所位于止岁营偏隅一角。
他喜于独居,每日钻研子楚咒术与火炭钢,至今未婚,淡泊名利,不喜参与朝野之事,故而一直管理着止岁营,直至三年前,子月先生像是换了一个人,开始干涉止岁营事务,频繁出没于朝野之中。
子月先生居住的阁楼外众教官一同列队于门前。由项遂从敲响房门,可许久都没有回应。
房门虚掩,按理说子月先生应还在家中研究秘辛,此时房门应紧闭。可尽管如此,项遂从还是尊敬地立在门外等候。一炷香后,房中任然没有动静,他略有担忧,轻推房门,去屋中探查。
阁楼分三层。一层是子月先生专研子楚咒术与各国秘辛所用,二层是用于休憩,三层则是堆满杂物。
项遂从入门后,见着昏暗的四周。屋中摆设井然有序,却不见丁点儿研究子楚咒术的痕迹。若是早些年,子月先生所在的阁楼一层,应堆满了咒术的古书与撰文,还会在隔间石壁上刻满子楚咒术的符文。
“子月先生在吗?”他轻声地喊,不敢太放肆。
隐约间,项遂从听见里屋的隔间传出动静,他正想深入探查,却见一脸阴翳的子月先生从隔间走出,与项遂从对上眼。
项遂从慌乱长揖:“拜见子月先生。方才遂从发现先生房门虚掩,许久没有回应,故而有些担忧,特来房中查看,并非刻意冒犯。”
子月先生不言自威,比之以往的仙风道骨、和煦如风的面色忽地沉了下来,似一把生锈的猎刀。
“下不为例!”子月先生冷声,有难得的怒意。
他径直朝屋外走,可项遂从方才明显听见声音是从最里的隔间内传出,难不成屋中还有其他人?
“怎么了?还不随我一同出去。”
子月先生双眼微眯,一股寒意自项遂从的背脊上爬起。
项遂从转念一想,立马跟在子月先生身后离开,对那处隔间稍留意几分。
二人出门后,众教官一同朝子月先生一拜:“拜见子月先生!”
子月先生殊不些这批教官竟弄出如此大的阵仗,不禁拧紧了眉,凝声问项遂从:“众教官是有何事?为何今日如此早就来见我?”
项遂从颔首,沉声说:“今日前来是为第五云。”
子月先生假意不知欧阳寒与第五云的事,疑惑地问:“第五云出了何事?”
项遂从将第五云之事娓娓道来,言语间满是为第五云不平。
“请子月先生为第五云主持公道!”项遂从深深地弓腰,长揖。
子月先生沉吟,并未立刻答复。
“第五云乃是子月先生您一手带入止岁营的,您应知晓第五云的为人。”
“那你的意思是这全是小寒的错?”子月先生听出项遂从话中对欧阳寒的指责,不禁冷声。
“并非如此,只是遂从觉得他们二人之间定存在误会,才会发展至如此地步。第五云平日为人谦卑,不狂傲自大,更不会刻意惹恼欧阳殿下,这之中定有误会,请子月先生明察。”
子月先生还在思忖,须眉凝成一束。
“子月先生!第五云虽然紫纲契合资质为最下甲等,可所有训练项目均达至上甲等,乃止岁营开办至今唯一一个取得六个上甲等的准止岁者!实乃一代天之骄子!”项遂从猛地跪下,“遂从请子月先生明察!”
众教官见项遂从如此,也立马跪下:“请子月先生明察!”
许久后,子月先生长长叹息:“既然你们觉得这之中藏有误会,那我今晚就去往紫羽宫与小寒说上一番,但是有无成效,我也无法笃定。毕竟……小寒的脾性你们也是知道的。”他无奈地摇头。
“谢子月先生!”众人大喜。
“起身罢。今日就不让第五云去往第一宫陪练,就告知来的人这是我的命令。”子月先生皱眉,“除开此事,可还有何事?”
“暂无他事。”项遂从等人起身。
“既然如此,就离去罢。我昨日专研子楚咒术尚久,已有些疲倦,需要好生休息,你们切不可再来打扰。”子月先生特意轻瞥项遂从一眼,随后紧闭了房门。
午时二刻。
项遂从等人已带着众教官候在第一宫外。
负责守卫的止岁者见是众教官们都客气了许多,往第一宫报往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只是得到的回复均是欧阳寒不在,请众人离去,最后则是下了最后通牒“今日欧阳大人不会回来,请诸位教官归去,切勿浪费时间”。可是他们铁了心要见欧阳寒,所以诸位教官异口同声地回应“我们愿在宫外静候欧阳殿下归来。”
牧云教官则是带人跪拜在紫荆古树下,请紫郡公主宣见。
可恰逢今日紫郡公主月事,故此公主一直在寝宫休息,并未上朝,就算众人想见也无法见到。况且紫郡公主今日极易被惹怒,所以各臣子都不会择今日进宫面圣,后紫郡公主便将上朝一事推脱至酉时。
在这之前,众教官都需跪在紫荆古树下等公主宣见。
不过今日紫郡公主在寝宫觉着无趣,便与众宫女一直游玩至紫荆古树前,抬眼间便望见众教官跪在丹陛石下。
紫郡公主依然戴着面纱,身旁是她最亲近的阿颖。
“他们今日为何而来?”她立在去往青元宫的栈道,坐在石亭里,疑惑地问一旁的阿颖。
阿颖也不知,旋即招来一宫女派人前去询问,随后与紫郡公主悠闲地坐在亭中把玩这一席春色。后宫女来报,将众教官宣见之事通报阿颖,便退下。阿颖附在紫郡公主耳侧,轻声低语。
紫郡公主微蹙眉:“这事不是前几日通报过吗?”
“是的。只是第五云在昨日才肯将伤势告知众人。”
“昨日才肯告知吗?”紫郡公主捂住腹部,深凝眉,咬紧牙根,“他还真能忍!阿颖,你说这月事为何就如此之疼呢?第五云又怎能忍得下那般重的伤势呢?”
“谁知呢……”阿颖捂嘴偷笑,丝毫不将紫郡公主视作一国之主。
紫郡公主不悦:“阿颖你再笑,我就罚你去藏经阁抄写律法一百遍。”
“好啦。我不笑啦!”阿颖连忙止住笑意,在紫郡公主面前丝毫没有尊卑之分,“公主你什么时候才愿意见第五云呢?就不怕第五云就真的被欧阳寒所害。”
“还未到时候。”公主轻笑,“既然鱼饵已经丢了,自然要放长线,才能钓上大鱼。”
“阿颖。快快快!”
紫郡公主瞧见亭边的鱼竿忽然动弹,立马喊上守在亭外的宫女们抓住鱼竿将大鱼拉起。可在拉拽的途中却倏地脱线,大鱼远逝,令她内心一阵烦闷,又拧紧了秀眉。
“长线虽是长线,但鱼儿会不会有些太大了。”阿颖疲惫地立在紫郡公主身旁,悄声。
“当然不会!”紫郡公主凝视断线的鱼竿,冷笑如暗涧里的啸风,“大鱼挣断鱼线的原由无非有三:一,鱼饵不够美味,它咬得不够用劲;二,鱼线不够结实,拽不动它;三,起竿太急,未欲擒故纵。”紫郡公主腹中的剧痛稍微缓和,“现在鱼饵已经足够美味,况且鱼线也足够韧性,只是还差些火候。放在第五云身旁的暗子如何了?”
“会定时汇报消息。”
“那便好。”紫郡公主与阿颖一同舒眉展笑,“现在孤才准备收线呢。”
“那他们怎么办?”阿颖暗指那些守卫殿外的教官们,“真的不见见他们吗?”
紫郡公主摇头:“不见。如若他们能跪在殿外至子时,再给寒儿传令。”
“未免有些太久了。”阿颖有些不忍。
“如果你是一国之主,你会这样做吗?”紫郡公主忍着腹痛问她,“你啊,就是太温柔了。”
第一宫外。
春雨自未时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地下,夜色昏暗,冷风透过悠长的宫道,拂冷众教官的衣襟,刺入他们的心。
至亥末,欧阳寒都未召见他们。
这时,忽然有一人从细雨中走来,他被雨淋得湿透,走近一瞧,才发现是欧阳泽言。
——他一身单薄黑衣,与离开欧阳家时穿得一模一样,箍住的长发黏在双鬓,雨水似露淌了满面。他不顾众人的劝解,执意要来见欧阳寒,只为他这世上唯一的兄弟——第五云。
可第五云毫不知情,因为这是欧阳泽言要求赵行等人的。
他立在宫外,仰头望天,雨水如泪般簌簌地往下流。他仿佛又回到东睦城欧阳家去见欧阳明的那一刻。那一晚他亦是如此,思忖了许久,只是这次他下决定下得很快,因为他不想再失去身边的至亲之人!不想再眼睁睁地看见至亲之人在他面前死去!
所以他放下一切,放下他心中的执念与尊严,来见欧阳寒,哪怕是——他轻轻地紧握放在腰间的风刀,不惧地走上台阶。
“欧阳泽言!你来干什么!”项遂从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欧阳泽言双目漆黑如夜,神色坚毅如刚正不阿的长枪,仅一眼,就会被他的神色慑服。
他凝声:“来见欧阳寒!”
“不是说了你不要再参与吗?你是听不懂军令吗!小心我等会儿回去军法处置你。”项遂从想阻止他,他知晓他在欧阳家的遭遇。
“劳烦止岁者大人去往宫中禀报欧阳寒殿下,其弟欧阳泽言求见。”他不顾项遂从的警告,径直上前,沉声。
他已做出决定,无法再回头。
“泽言你……”项遂从明白了这是他思虑后的决定。
“好,稍等。”止岁者见来者是欧阳寒的兄弟,便立马去宫中汇报。
“既然你决定了,就去罢。”项遂从无奈叹息,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疲惫。
恍惚间,项遂从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垮了他眸中的不屈与宽厚的肩膀。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就如当年子然远去南境,张宿涵教官吐血身亡,如今他又要见着泽言踏碎尊严与倔强走入他害怕的欧阳姓氏下。
他还是那般无用,年少时热血气盛,自诩能为这江山社稷做些什么,可他又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啊……如今的他已老去,乱蓬蓬的长发也会梳理得笔直、胡乱长在薄唇上的短髭也会剔得干干净净、衣着光鲜亮丽的止岁者长袍,却失去了不甘于现实与不公的心。
不久,止岁者急匆匆从正殿中跑来,对欧阳泽言恭敬行礼:“请!欧阳寒大人召见。”
欧阳泽言回身凝视守在宫外的众人,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舒张紧凝的眉宇,随后朝他们深深一拜,一直弓腰不起。
“多谢诸位教官为我兄第五云所做之事,欧阳泽言代第五兄谢过!雨大,大家请回罢。”
说罢,他霍然起身,一人直入正殿内。
背影潇潇,瑟瑟离去。
紫郡宫寝宫。
公主坐在桌前阅览文牍,只听一白鸽落在靠窗棂的木檐上。阿颖见后,立马将绑在脚上的短轴取下,略读后拿给公主看。
借着通亮的烛火清晰可见纸条上写的内容:报,欧阳寒将第五云视作紫羽宫第一席的竞争者,准备铲除,请紫郡公主下令阻止欧阳寒。
“就连暗子都来信了。”阿颖与紫郡公主一同皱眉。
“看来这第五云还真是惹人喜爱呢。”紫郡公主忽地笑了起来,“竟有如此多的人为他说话,就连平日里别无所求的焦离都为他说话了……”
“可见这第五云为人光明磊落,深得众人信服。”阿颖一旁附和。
紫郡公主随手将纸条丢入炉火中,升起白烟,燃成灰烬。
“就连你也要为他说话吗?阿颖,你说?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紫郡公主忽然想起那个人。
他衣着一席飘飘云白长衣,背上背着那支刚正不阿的“艾”,若花形的枪尖在他满是英气的脸边绽放,他的眉眼是书绘中典型的长剑锋眉、星月霜目,立在那里简直如一杆不倒的白旗。
“应该与他一样罢。”阿颖眸中流出悲伤,想起那个她们都无法忘却的男人,只是那个男人选得都不是她们,而是那个脾性急躁的林清宛。
紫郡公主忽地走向窗边,一双细眼里有朦胧不清的情愫。她望向窗外绵延的细雨,还有那些继续跪在宫外的训练官,蓦地落寞了起来。
“你看语嫣不是吗?她无论如何都不服从诏令,也不会为了利益牺牲自己,只会傻傻地将一切都留给自己喜欢的人。成为一国之母的机会她都不要。你觉得这世间有多少女子能做到?”紫郡公主望向青纱后的阿颖。
阿颖轻柔一笑,取下青纱,应声答:“屈指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