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少年的剑 第46章 宁为玉碎(6)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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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泽言走过百丈的扎格毯。它放置在宽广的苏勒毯上,尽显宫中贵气。他缓缓停下,背影纤薄,似风中一棵摇摇欲坠的白杨。

他朝正在批改文牍的欧阳寒长揖,语气凛冽:“欧阳泽言拜见欧阳寒殿下。”

欧阳寒并不搭理,自顾自暇地阅览宫内的文牍。

他话声不禁变重,似被人掐住了喉咙:“欧阳泽言拜见欧阳寒殿下!”

他依然不理会。

欧阳泽言轻瞥他,漆黑的眼眸闪着冷冷的寒意。他只好立在阶下,默默等待。直至堆积在桌面的文牍全都批改至一旁,他方才抬起头来,斜眼冷视他,令下人给他端来一杯热茶,挪去了身前长桌。

泽言毕恭毕敬,又朝阶上人长揖:“欧阳泽言拜见欧阳寒殿下。”

“东睦城来信,你已被逐出欧阳家。”欧阳寒神色冷漠、语气轻蔑,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欧阳泽言矍地沉默,神情埋在低垂的头里瞧不清,只有垂落的手缓缓紧握。

“若不是父亲令我特意关照你,只怕你根本入不了止岁营,更遑论立在这第一宫!”欧阳寒冷笑,“野种就是野种!一旦咬上欧阳家就再也不肯松嘴,一直打着欧阳的旗号四处张扬!令人作呕!”

泽言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可背脊都压弯了。

他传出气若游丝的乞求声:“欧阳殿下,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事。若是您肯答应这事,我便永远不用欧阳姓氏。”

“说罢——”欧阳寒轻抿热茶,慵懒地靠着背椅斜躺,“若是我一时高兴答应呢?这还得看我的心情。”

欧阳泽言轻吸一口气,弓腰朝他一拜,深深地埋下身躯:“欧阳殿下,您能否放过第五兄?”

“第五兄?”欧阳寒轻挑剑眉,“你何时与第五云称兄道弟了?”

“就在不久前。我为弟,第五云为兄。”

“哈哈哈!”欧阳寒笑得浑身颤抖,讥笑声传满大殿,“就你也配与他人称兄道弟?不过也是,野种与废材称兄道弟也算于情于理,比起你赖在欧阳家不走要好上许多。不过我为什么要放过第五云呢?!是他先前在青云楼中招惹的我,更是在宫中与我叫板。”

他唤来身旁宫女低语。

说罢,他缓步从台阶走下,步子落在泽言的心里,像捏住心脏的节奏。他忽地立住,将泽言狠狠地踢翻在地。紧接着,他又抬起步子,踩在泽言的脸上,将他的脸在狠狠地摩擦在苏勒毯上,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泽言趴在地上,青筋与愤怒跳在脸上,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抓紧了苏勒毯,绷紧了肌肉,活生生地吞下屈辱。

“你应该知道我是如何对待那些招惹过我的人,更明白跟我叫板的人最终都落得什么下场!”欧阳寒生得明眸皓齿,只是这眦睚必报的性格让人心里恶心,“你说我凭什么放过第五云!你算什么东西!狗野种!”

他松开踩着的脚,挥袖往后退上几步。

欧阳泽言趁机立起,捏得通红的拳头忽地放开,又颤抖着朝他深深一拜。他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是如何的颤抖,牙齿间仿佛都在打架,恨不得咬断舌头。

“泽言希望殿下念在昔日情分,放过吾兄第五云。”

这时,宫女恰端来黄铜盆,盆中装着的还是几日前被第五云掐死的羊羔。它已被彻底地剥掉皮毛,只剩下干枯的血肉,曾经滚烫的鲜血凝成血块附在黄铜盆上,散出异常的恶臭。蚊蝇正在围着死羊羔转,发出嗡嗡的烦人声。

“昔日情分?你我曾有过情分吗?”欧阳寒哂笑,张狂无比,“既然你说第五云为你兄长,那当初他没吃完的晚食,你可愿吃尽?”

欧阳寒示意宫女将黄铜盆放在他身前,熏得欧阳泽言直闭眼,也或是他不敢看。

“我们不论往日情分,不谈宗族姓氏,只谈兄弟之情。”欧阳寒端起热茶,朝地上洒去,“既然你视第五云为兄,那你可愿为他做任何事吗?”

“自当如此!”

“你愿意为第五云跪下向我求饶吗?”欧阳寒招来一旁宦官往觥杯中倒满紫荆酒。

欧阳寒话语刚落,就听欧阳泽言的膝盖狠狠地落在扎格毯上,发出碰撞的脆响。他面目涨得通红,指甲深陷手掌心,渗出血来。

“请殿下放过第五兄!”

“哈哈哈——”欧阳寒放声大笑,“好一个兄弟之情!好一个兄弟之情啊!可只愿意为他跪下可不行。”他猛地将觥杯中的紫荆酒浇在他湿漉的头上,“第五云那日无论如何都不肯吃我给他安排的羊羔肉。但是这在西境可是你们这些下等人最喜欢的食物呀!真是可惜,被他浪费了。”他双眼微眯,似乎有一点寒光凝蓄。

“既然他不愿吃,你愿意吗?”他伸出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颌,与他如同凶狼一般的眸子对视,露出满意的笑。随后他放开他,起身走回阶上,等待欧阳泽言的答复。

欧阳泽言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愤怒,面色通红如血、眉目狰狞如鬼,这时,他放下了手臂,落在衣物深处的风刀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要拔出,可他…可他……又怎么敢拔刀呢?又怎么敢朝紫羽宫第一席出手呢?他远远不是对手啊!更何况,若是他拔出了刀,他的一切都毁了。

——他的誓言、他的承诺、他的恨意、他的野心,全都会毁于一旦。

所以,还是放手罢,吞下所有屈辱,吃掉所有苦头,弯下笔直的背脊。

最终,他的手还是松开了。

“我愿意,我……”他的声音带有一点哭腔、一点嘶哑、一点痛苦。

他缓步挪向黄铜盆,望着已经发臭并被啃食掉半身的羊羔,猛地伸手抓住羊腿的部分扯下,开始大口地啃食,犹如失去心智的恶岁。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疯了。对的,他疯了!

“好!好!好!”欧阳寒坐在阶上拍着手连声叫好,饮着紫荆酒,欣赏他的丑态。

宫外忽然跑入一只鬣狗,它的嘴上正叼着另外一只羊腿。它立马朝欧阳泽言奔去,靠在他身旁与他抢夺吃食,发出吠叫,与他共用一个黄铜盆。这一幕惹得宫内众人纷纷难忍笑意,就连守在一旁的宫女都捂嘴笑。

他麻木地吃着羊羔上的生肉,只觉胃内一阵翻涌,然后全都呕吐在黄铜盆里。

“可以了。”欧阳寒立即露出厌恶的表情,摆手招呼一旁宫女将黄铜盆挪至一旁,“让小赤好生地吃,别让某些畜生不如的东西与它抢。”

欧阳泽言浑噩地跪在上,脸上流着泪。他麻木的神情里看不见一丝清醒,他缓缓地朝欧阳寒扣头,额头与苏勒毯发出巨大的声响。

“求欧阳殿下放过第五兄……”

欧阳寒蹙眉,没有应答。可殿外却传来一阵喊声。

“宣——紫郡公主信使到!”

欧阳寒立马派人将黄铜盆拿走,走下台阶,去门前迎接。

“原来是阿颖姑娘。”欧阳寒朝她一拜,三指平一。

阿颖一入第一宫就瞧见倒在一旁的欧阳泽言:“欧阳公子可是落得好雅致……只怕公主不希望看见这些。”

他立马解释:“一点家事,立马解决。阿颖姑娘毋需担忧。”

“那就好。”她传唤身旁宫女,招来一物,“这是紫郡公主的手谕。”

欧阳寒接过,并未着急打开,等候阿颖姑娘言语。

“紫郡公主听说你近日里常招止岁营中一位名叫第五云的准止岁者来第一宫陪练?”

“确有此事。”欧阳寒面色凝重,“阿颖姑娘可是为第五云而来?”

“紫郡公主知晓第五云在止岁营中连续斩获六个上甲等,乃千古第一人。若是好生培养,必可成为天之骄子,为紫郡国所用,切不可因你一己之私毁掉了他。倘若他出了何事,便拿你是问!”阿颖姑娘像是随口一提,却令欧阳寒浑身都渗出了冷汗。

“应!请问公主还有何口谕?”欧阳寒俨然。

“尽数都写在手谕中,你等会儿细看便可。”阿颖姑娘转身,简单地走了个过场,“走了!欧阳殿下还是好生将家务事处置好,别让公主瞧见,她可不会太开心。”

“阿颖姑娘慢去。”欧阳寒长揖,目送她远去。

“来人,将他给我丢出去!”

欧阳泽言被内监抬起,丢在第一宫外。他的身躯像是一滩烂泥,没有一丁点的反抗。他狠狠地摔在青岩石上,从阶上滚落而下,像是自山巅滚下的泥石流。项遂从见后立马将他扶起,其他的训练官都已回去。

“怎么样?没事吧?”他立马用衣袖将泽言嘴角的污渍抹去。

“无碍……”欧阳泽言失了神,推开项遂从的手,独自朝雨中走去,他背对着缓缓说出他唯一清醒的话,“紫郡公主信使已来,第五兄无碍。”

项遂从一把拉住他:“雨大,从这边走。”

欧阳泽言发疯似地挣脱,转身望向项遂从,失神的脸上露出一抹惨笑:“项教官,让我静静好吗?我没事的,我只是需要点时间静静……”

项遂从没再阻拦,而是任由他走入磅礴大雨中,消失在雨中尽头。他已猜出他在第一宫中的经历。可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没办法安慰他。他含眸望向漆黑的长夜,紫郡宫内各处灯火通明,春风拂了面,吹起略长的须发。

宫外细雨绵延,可他却老了太多太多。

项遂从离去。

暗夜里忽有一道身影冒着大雨朝欧阳泽言离去的方向追去。

她在第一宫去往止岁阁的一偏隅栈道里发现了坐在大雨中的欧阳泽言。他正坐在庭院中哽声哭泣,嘶声捶胸。

她举着伞,缓缓走近,替他遮雨。他也只是抱着双膝,将头埋在臂间,软弱无力。

秋若雪温柔一笑,似融化冰冷的暖阳:“欧阳公子,雨大,不如去栈道里罢。”

欧阳泽言望着她那一袭轻纱,淡黄色的宫女丝绸埋在绢花的轻纱下,梅花印落在她略微清瘦的脸庞上,将她的长断眉、圆眼,都抹出淡淡的水墨味。

他点了点头,起身走向栈道,失落地坐在角落里。

秋若雪也不急躁,默默地将轻纱脱下,放在已湿透的欧阳泽言身上,静静等候。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后,欧阳泽言低声问。

秋若雪展露笑颜:“秋若雪。秋天的秋,若是的若,冬雪的雪。你呢?”

“欧阳泽言。你为什么出来,就不怕欧阳寒寻你麻烦?”

“我方才见你太难过,便出来追你了。”小雪姑娘担忧,替他抹去嘴边残余的污渍,并不嫌弃,“第一宫女众多,多我一个少我一个也掀不起多大的波浪,况且我还有小鑫帮我顶着呢!”

“小鑫是你的好朋友罢?”

“是的,她与我亲如姐妹。你与第五云当真是亲兄弟?”

“不是。”欧阳泽言摇头,双眸黯然,“我与他是结拜兄弟,我为其弟,他为兄长。”

“哦——难怪说你们俩长得不像。”秋若雪坐在欧阳泽言身旁,不怎么脸红,说起话时活泼灵动,挂在耳垂的垂青坠发出轻响,“但是我去止岁营这么多次,却没怎么见过你呀!”

“可能我在训练。”欧阳泽言苦笑。

他平日与第五云一样,常泡在训练场里,极少见人。

“你是哪儿人?”他总觉得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说不上来,偏头望向她的眼眸温柔而纯净。

秋若雪与他对视,突然就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西……境人氏……”

“你也是西境人氏?”

“你也是?”秋若雪微惊,赧红的脸宛如红苹果上最深的一抹殷红,“难怪感觉你如此熟悉,原来你也是西境人。”

二人一言一语地聊着,说起西境的往事,说起他们俩这些年的遭遇,说起第五云与欧阳寒,说起他们自己。

秋若雪觉得泽言不像第五云那般木然,更显得随和、亲近,这令她与他说话时极少脸红。而且他身上也有着与第五云相似的坚韧,可他与第五云的追求截然不同。恍惚间,她似乎对这位名叫欧阳泽言的少年也产生了与第五云相同的好感,即便他在欧阳寒面前表现得那般懦弱与卑贱。

秋若雪连忙摇头,觉得自己喜欢得不够坚定,可言语间,她不禁又红了脸。

第一宫正殿。

欧阳寒将紫郡公主传来的手谕放在烛火上点燃,随后化成烈火丢入火炉中。

子月先生悄无声息地出现,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唤上一声:“小寒。”

欧阳寒转身朝他一拜:“老师——”

“起身罢。”子月先生将手插入袖口,立在他身旁,望着烧成灰烬的手谕,“是紫郡公主给你传令罢。”

“是的。”欧阳寒言语恭敬。

“怎么了?准备放弃了?”

欧阳寒忽地一笑,并不因此而放弃:“在预料之中,也在情理之外。”

“哦?小寒已有对策?”子月先生轻摸胡须,眯眼凝视。

“弟子虽猜到会有人来为第五云说情,却没猜到有如此多的人,下至欧阳泽言,上临紫郡公主。”他皱眉,神情凝重,“这第五云倒底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以前,公主是不会插手的。”

子月先生缓缓一笑:“其实我今晚也是来为第五云说辞的。”

“老师也是?”他惊诧。

“今日辰初,项遂从带领众教官一同在门外请愿。”子月先生想起辰时发生的事,言中不禁多了几分冷冽。

“这第五云到底是何方神圣?”欧阳寒对第五云的杀意不禁更重。

“就是一普通西境人氏。可他同样是紫郡公主用来搅动局面的一枚棋子。”

“棋子?他就一普通人,也配成为紫郡公主的棋?”欧阳寒嘲讽,“既然只是棋子,毁掉它便好。”

子月先生若有所思:“怎么毁?”

“正如这酒。它虽能令炭火复燃,却不能燃烧。”欧阳寒将觥杯中的紫荆酒倒入炉火中,瞬间燃起熊熊大火,将烛火的光芒覆盖,“烈酒虽不能自燃,却能令燃烧的火焰变得更加凶猛,甚至是吞没自身!既然他无法燃烧,那不如我就给他加点炭火,让他与炭火一同燃尽罢……”

欧阳寒将觥杯丢入炉火中,冰冷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

“那谁又是炭火呢?”

“既然不能是我,那就只能是仅此于我的紫羽宫第二席——慕容席。”

“老师,您不觉得他已经坐在第二席的位置上太久了吗?也是时候换换人了。”

欧阳寒猛地将炉火踢翻,将地上的扎格毯点燃,瞬即燃起冲天的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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