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烟长阁的内部点满了红烛,金丝的挂帘垂落在地,铺在地上的苏勒毯不见一点污渍。
空气里夹杂着烛火、檀香、紫薰的香气,精致的花桌摆放得井然有序。清香的紫荆酒,几盘酥脆的宫廷糕点摆满了花桌,桌上各有一盏小巧精致的青铜灯,灯上正燃着无杂质的油蜡。
三楼内尽是忙碌的下人,他们深深地低着头,脚步轻缓地移动。他们在被慕容席的皮鞭抽打,听着他诡异的桀桀笑声。其他人大多在二楼,毕竟正席未开始之前,没人能进这会场。
“快点!说你呢!贱骨头!”慕容席搬来一座椅,坐在苏勒毯中央。
皮鞭狠狠地鞭挞在侍女的身上。她吃痛后倒下,却没一人敢扶起她,其他下人甚至都不敢抬头望。她被慕容席折磨,越是吃痛,慕容席越是得意,鞭挞的力度又加了几分,直到侍女忍痛爬起后他才没了兴趣。
“你们这些废物!还要多久才能布置完?快点!若是公主与欧阳兄来了还未摆好,你们应该知道下场!”
“就说你呢!还不动起来!”
“哈哈哈……”
他的笑声里透出一股阴森,楼下的紫羽宫人们都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慕容席——”
阁楼里忽然多出一道声音,他并不害怕或是颤抖,只是那样冷冷地喊他的名字。他就是第五云,湿透长发被他凝成一束丢在身后,手轻轻地放在紫荆上,立在阁楼前。
“嗯?是谁?”慕容席不耐烦地转身,乍一看才发觉是那日在青云楼前护住李姑的第五云,瞬即皱了皱眉,疑惑中带点惊讶,“原来是你。”
他诡异地笑,当望见身边的人停下又立马抽鞭,吓得他们动作又利索了起来。
“你是如何进来的?”
慕容席饶有兴致,他对第五云毫不在意,即便他的腰间别着剑。
“走进来的。”
“呵呵,走近来的?我不信。”慕容席挑眉,“怎么?来找我替你的朋友报仇?”
“不过……你敢吗?!”
慕容席手一挥,力凝在皮鞭上狠狠地将一位侍女抽翻,只听“啪”的一声,侍女直接被抽昏了过去,连喊叫都没有。
“你!”第五云微微动身。
“怎么?你也想为他复仇?”慕容席大笑起来,“得罪过我的人,没有人能不受到我的惩罚。你加入了止岁营又怎样?你成了止岁者又怎样?哪怕人人都为你说话又怎样?我想玩弄的人,没一个能逃过我的手掌心!你可以不受到我的惩罚,可是你的朋友、你的家人、甚至是你喜欢的人呢?他们是否也有人为他们说话?”
慕容席宛如嗜血的怪物,伸出鲜红的舌尖轻舔嘴唇,好像下一刹就要将第五云吞没。
“你为什么要伤他们至此?”他咬牙。
“因为享受呀!周元亮那小子剑术还不错,只是底子还不行,抗不住几剑就快死在我的剑下。”慕容席不以为然,“那个路一柱也还不错,不过为了多玩几天,还没下狠手。”
“你这个疯子!他们都是与你一样的人,你凭什么玩弄他们的性命!”第五云字字都带有寒意,四周的空气都快冻结了。
“哈哈哈——”
阁楼间只听见慕容席的疯笑,是那样的张扬与不屑。
“什么叫与我一样人?!”他有一丝怒意,“我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我乃紫羽宫第二席,南境远洛城破雪将军的二子,下一任三军都督统领的候选人。他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介蝼蚁而已,死了又如何?我要他们死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你竟然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我要他们三更死,他们活不过五更!”
“你就是这么看待别人的性命吗?”第五云的眼眸里流出如雾一般的寒光,那是藏在古林里的苍鹰在眸视敌人。
“看待别人的性命?他们不过是一介草莽,烧了又如何?而我呢,是天之神的孩子,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是注定能改变七国的人!”他的自负令人发指,“这样的草莽我要杀多少杀多少!若不是有人保你,你这样的草莽我现在就杀了你!”
门外的寒风猛地吹入,冻结的空气忽地散了,却落得更加冰冷。
第五云好不容易凝结成束的长发被吹开,遮掩住了眉角,他的脸埋在长发下看不清,漆黑成束的长发犹如苍古之林那些漆黑不见顶的古树,他们在滴落淹没世界的大雨。
“我不喜欢杀人。”长发上的雨水滴沥在苏勒毯上,沾湿一片。
“不喜欢杀人?”慕容席宛若听见了天大的笑话,满脸的不可置信,“就你也想杀我?你敢吗?你配吗?”
他气愤地立起,腰间的紫纲剑闪过烛火的寒光。
“季母说:‘人活在世,皆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摘种满院的火焰兰,它们看似毫无生机,却在你不经意间出苗、长叶、**、盛放。它们在以它们的方式来表达属于它们的命运,无论未来是否遭人践踏或是欣赏,它们的存在自有它的意义。’我觉着季母说得对,所以我很珍惜那些无辜的生命,无论是路上的一株野花或是野草,我都会小心地避开……”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慕容席见第五云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却听不出所以然。
“季母还说:‘活在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自有活着的意义。我活着的意义就是遇见子觉,生下子然,而后又遇见了你。’”
第五云微微佝偻,长发紧贴脸庞,手轻轻地放在紫荆上,人与剑凝成一束线,犹如引弦紧绷的烈弓,只差放手一线。
“是想朝我拔剑吗?”
慕容席惊诧第五云的举动。
他未曾想过第五云竟敢不顾一切朝他出手。不过,第五云就算入了止岁营,得了紫纲剑又如何?他不过是一介草莽,练剑刚刚一年,怎能与他从小操练相提比论!倘若出剑,那就是第五云率先出手,公主与子月先生便再无保他的理由,如此一来……他杀了他又何妨?!
慕容席想到此处,轻舔红唇,缓缓地将手放在剑柄上。
“我一直以为我最恨的是不通人性的恶岁,可是直到我遇见了你与欧阳寒,才发觉有时候你们有些人更是可恨,所以我不得不拔剑……哪怕……”
第五云继续佝偻,腰身与倾斜的紫荆化成一条长线,直指慕容席。他的肌肉缓缓虬结、紧绷,身上散发出炙热体温蒸腾出的白雾。紧贴的长发离开了他的脸垂落在身前,他的眼眸里有如深渊里的一点寒芒,可怖的危险气息从他的身上缓缓散开,仿佛洪荒的蛮兽在捕食。
他的骨骼与肌肉发出咯咯的脆响。
第五云还未动——
慕容席先前还不以为然,可当他见到第五云的姿态后,立马感觉到一股令他窒息的危险气息,同为野兽的本能令他浑身绷紧。
“你……”
慕容席还来不及吃惊,就拔出了紫纲剑。独属于慕容席的紫纲是子月先生特意挑选的上等钢,与他的契合度极高。随着剑的拔出,剑鞘里散出浓重的白雾,还有白雾中燃起的苍金之火,暗金之中带丁点儿风青意。他平日里虽然暴虐,但他的剑术他从未落下,毕竟远洛城慕容一氏均是以实力为名,若是实力不如人,哪怕你是长子又如何?废物就是废物!
他小小年纪就快到青之颜境,若不是有欧阳寒在前,只怕他已是下一任国主的候选人!
慕容席也缓缓蹲下,剑摆在右侧,快将四周的空气都抽空了。
第五云还是未动——
“我曾经没守住西境,现在我连他们也守不住了……”
第五云遽尔抬头,窗外的寒风猛地吹起他额前的长发,露出他的神情。
他的双眼里忽然闪烁着一副奇怪的画面,那些画面又透过对峙侵蚀了慕容席。
那是一场大雪——苍茫的大雪从未停过。西境草原上的野草都埋葬在那场雪里,漆黑的天空上只挂着一轮鲜红的月,那些飘落的雪花有如月下的泪染红了西境的帷帐——箭簇、弯刀、野马纷纷倒在雪地里,凝成冰的血里刻着寒霜,可怖的恶岁大军相互堆积地吞噬西境的大雪,他们在啃食死去的人的血肉,所有的尸骨都堆在誉录山脉的脚下,他们的血汇集成一条蜿蜒的河流,就那样一直汩汩地流淌向远方。
第五云跪在成堆的尸骨前……不,他也是慕容席,他在痛苦地嘶吼与咆哮!
慕容席猛地摇头,才从那样的错觉中醒来,望着面前的第五云,浑身布满了冷汗,握住紫纲的手微微颤抖。
第五云的眼眸变得猩红,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鼻尖传出战鼓般的轰响,虬龙的肌肉仿佛蠕动了起来!
慕容席也调整好呼吸,可他一直感觉到自己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他的气势在不断被第五云吞噬。
他眯眼,想找回动手前的杀意!
门外的大雨与雷霆将楼内温暖的气氛渲得阴冷。
“轰——”
雷霆将天地劈开。
“来了!”慕容席双眼怒睁,紧紧地盯着第五云微动的姿态,这时就算楼下的紫羽宫人赶到也无济于事。
“我是一个无用的人,但是我想做一些我觉得有用的事……”这句话是他出剑前说给自己听的。
顷刻之间,第五云动了!他仿佛紧绷的箭弦猛地放开,他的身体与剑化作道道虚影冲去,有如雷霆一动,天地变色!
慕容席根本无法做出下一步的动作,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他想动!但是他无法动!只因第五云引起的啸声与威势早就将四周的空气凝固。骨骼与肌肉的爆响与风的呼啸混杂在一起,那是第五云奔向慕容席的势!
慕容席就那样见着第五云落在他身前,与他如狼一般的红色眼眸对视,望见他藏在剑中的雷霆!
他拔剑了!
剑化成乳白色的火,有如上古之神。他高高地屹立在神之巅,眺望着囚笼中的蝼蚁生灵,狠狠地举起手中的宝剑,凌厉地朝囚笼中唯一的生灵劈去。
这是神的一击。
神的审判远远没有结束。他右手执剑,左手握住雷霆无情地丢入囚笼中,落下那凌天的一击!
“轰!轰!轰!”雷霆与火焰化作吞噬一切的黑暗,将天地都给吞没。
木门外的惊雷作响,似乎是在与第五云共鸣。
“一剑……长明……”第五云的声音悄无声息地落下。
转眼间,第五云已立在慕容席身后,谁也不曾记得那一剑的威势。
阁楼地板已被第五云的剑技狠狠地劈成两半,红焰将丝绸般的挂帘点燃,花桌与餐盘碎成齑粉!
第五云背对慕容席,只能用剑勉强撑在破碎的地板上,吐出一口腥稠的血,这一招已用尽他全部的力量。当他停下的那一刻,他的肌肉已经痉挛,他没办法再举剑。他松脱拿剑的手,浑身已酸胀得无法再抬起。
第五云倒在地板上,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张狂,笑得疯癫!
燃烧的阁楼将他们二人包绕。
慕容席硬直直地瘫在地上,瞳孔散大,他的眼里仿佛还在囚笼,直到他感觉到手臂上的阵痛后,才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火光与烛火将离他不过一丈的紫纲与手臂照得通亮,鲜血从伤口滋滋地飚溅出来,将不断蔓延的火焰熄灭,空气中顿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我的手!啊——”
“你干了什么!”
“我的手!我的手在哪里?”
“……”
慕容席嘶吼、咆哮着,可他根本站不起来,他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震伤,他只能勉强朝手臂爬。那支断裂的手臂还紧紧地握住剑柄,紫纲燃着苍金色的火。
“哈哈哈——”楼间回荡着第五云不羁的笑声,那是他内心的怒号。
楼下的紫羽宫人在第五云刚使出长明时赶到,可是剑技已出,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等到结束后才敢进去。而当一切结束后,就只听见第五云疯狂的笑声,还有慕容席朝手臂艰难匍匐而去的身影。
第五云始终没能下狠手。
他觉得慕容席固然可恨,但他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换句话来说,他还是没能下定杀人的决心……可他至少砍掉了慕容席常用的手臂,彻底断了他止岁者的路。
他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软弱的人,没办法伤害别人的性命,无论那人对他做过什么,但是至少这样能减少对季母他们的影响罢……
第五云被紫羽宫人围在一起殴打,他缓缓地闭上了眼,连抵挡的力气都没有,可是他感觉不到痛苦,只有解脱与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