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大雨、惊雷渲染了最后一缕昏意,西边拉来的黑夜陷入了咆哮。
街衢上的七国行人早早地归家,商贩主撑起帷帐遮挡滂沱的大雨,烈风将撑着酒旗的旧竹竿吹断,沸反盈天的腾飞街变得异常死寂,来不及流走的积水溢出水渠,从砖瓦缝流淌下的水珠与赤马奔腾的水花混在一起。
一匹赤红的骏马被一湿透的少年拉住辔头,驰骋在狭隘的街巷之间。他这一路横冲直撞,不少关卡因他混乱,望楼的长钟因他长鸣。
——古钟的长鸣与惊雷相互碾揉,少年驾着烈马自远方奔来!
长钟敲响的那一刻,刚从东涴桥行过的车队忽地停下,为首带队的正是张统领。当他听见古钟长鸣,便立即蹙眉询问从远方赶来的斥候,才得知有一少年,驾着一匹烈火赤马直逼腾烟长阁。
张统领察觉不妙,跟随车队的还有紫羽宫第一席欧阳寒,在其身后的李语嫣。
他们并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何事。
马儿陷入惊乱,他们用力拉住。
张统领小心询问坐在锦绣马车中的紫郡公主,负责驾车的正是片刻不离的阿颖姑娘。
“阿颖姑娘,前方望楼古钟长鸣。斥候来报有一人驾马直冲腾烟长阁,疑是图谋不轨,想谋害公主!臣下为保公主安全,希望公主殿下回宫。”张统领低头一拜,身旁举伞的卫兵立马上前,将他遮在伞下。
阿颖姑娘轻抿红唇,含眸后思绪片刻:“此事,我需要禀报公主,劳烦张统领稍作等待。”
她拉帘入车内,一刻终后才出来。
“公主说了,‘孤紫羽宫上百止岁者难不成还拦不住一刺客?孤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刺客,竟敢直冲关卡,直奔长阁而去!更何况孤有统领所带精兵,又有举世无双的寒儿,何须担忧性命之忧?今日乃是紫羽宫从西境归来的庆功宴,若是孤不在场,又如何显得我大国风度?孤希望不再听见那人的消息,并见到今晚的庆功宴顺利举行,否则莫怪孤取走尔等的项上人头。’”
“应——”张统领三指平一,生怕触怒公主。
张统领回到队首,吩咐手下立马探查那人消息,无论如何都要拦住他,并且以雨大为由,减缓了行军的速度。
有人擅闯腾烟长阁一事也立刻传入欧阳寒与李语嫣的耳里。
欧阳寒听后,露出邪魅的笑,戏谑地说:“语嫣姑娘,等会儿有一出好戏,你可要好生欣赏啊!”
“什么好戏?”李语嫣皱眉,总觉得欧阳寒此人笑中藏刀,可她此时想的全是第五云离去时的神情。
“等会儿你便知晓了。”他拉住辔头,饶有兴致地说,“你定会喜欢的。”
腾烟长阁座落在莲花坞上。
莲花淹在积水下,伸出的荷叶上盛着晶莹的雨水,还有倾盆而下的涟漪。长烟藤桥是由紫竹建起的栈道,周遭满是新竹缠绕的丝条,风将它们吹得簌簌作响。
落在栈道上的石灯被风吹熄了星火,只有钟声的长鸣与惊雷从未消散。
一人、一马、一剑直冲腾烟长阁!
负责卫戍腾烟长阁西门的止岁者已收到望楼传来的钟鸣。不过他未想到此人速度如此之快,还未等他禀报便已赶至。如今,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阻拦此人!
他远远地瞧见那少年与烈马,立即拉上拦路的荆棘与长矛,若是硬闯只会落得个人仰马翻的下场。
可那少年丝毫不听他的警告。他见那少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做出拔剑的起势……而他似乎是想直冲栅栏!遽尔,天空惊雷轰鸣,昏暗的天空被染得深蓝。
正当他准备拔剑时,却瞧见他这一生都无法忘却的眼神。
——那是一双犹如独狼的红色眼眸。它躲在西境古林一般的长发后,凌厉与杀意自幽暗与猩光中溢出。
“滚!”阴寒如雨的话响彻在他的脑海里。
他拔剑的姿势彻底僵住,只有蒸腾的雾气自剑鞘里弥散出来。那一刻,他仿佛又回到被无数恶岁围攻的场景,再也动弹不得,本能地畏惧后退。
再等当他回过神来时,那人与赤马已从门前一跃而起。马蹄的钢钉与锋利的长矛擦出炙热的火花,发出刺耳的声响。拦路的长矛与荆棘根本无用。他第一时间敲响长钟,解开绑在马厩里的长绳,驾马追赶。
“贼子,立马停下!”追赶的人离第五云越来越远,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朦胧的雨中。
栈道上紫竹剧烈的颤抖,新抽芽的藤条被横冲的骏马扯断。大雨与积水飞溅至一旁的栏倚上,就连坐落在角落里的石灯都显得摇摇欲坠。
“站住!站住!立刻下马!”
“贼子停马!”
……
守卫腾烟长阁的止岁者组成人形防线将第五云硬生生地拦住。
“吁——”
第五云狠狠地拉住辔头,烈火一般的骏马仰天长啸发出愤怒的嘶鸣。它不愿被辔头束缚,可身体的疼痛却不得不令它停下,吐出浓浓的雾气,在阁楼前的积水滩里踱步。
第五云不愿伤害这些守卫的止岁者们,更不愿与他们冲突。他只想见慕容席。
今日负责守卫腾烟长阁的队伍正是由林子越所领,明隆也列队其中。众人均立在滂沱大雨中,双目对峙。
“来者何人!竟敢擅闯腾烟长阁!不知今日是紫羽宫大人们从西境归来的庆功宴吗?”林子越从队列中站出,言语冰冷。
第五云驾在马上,并未有下马之意。
“林子越,今日我来只为寻慕容席,希望你别拦我。”第五云冷冷地,在似纱帘的雨中看不清神情。
明隆立马听出这是第五云的声音,原本他还因为大雨的缘故有些不定,可他一开口,他就笃定他是第五云。他忽然朝第五云比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假意问他。
“第五少年,你为何来此?”
“哦?你们认识?”林子越言中不悦极盛。
“回领队,此人正是一年前在罗棱街上拔出紫纲的少年——第五云。”他担心林子越一怒之下,又将第五云押入黑水笼。
“第五云?”林子越挑眉,“之前拔出岳明紫纲的寻死少年?”
“是的。”明隆走至第五云身前与林子越对立,“他如今借居在季母家中,就在林府不远。他今日应在止岁营中,可不知为何来了这腾烟长阁,这之中想必存在什么误会。”他一拜。
然而第五云居高临下,丝毫没有认错之意,更别说什么误会,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看他并不像存在误会的样子。”林子越冷声,寒意自微眯的眼裂中散开,,“来人!给我将他拿下!”
这时,林子越的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他一直都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如今他送来机会,他为何不好好把握呢?
除开明隆外的止岁者立马围了上来,马儿下意识地退步,可第五云却狠狠地拉住它,未有退缩之意。
“岳明、当冷、欧芮……且慢!”明隆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
可只有一个人不肯罢休,那就是在西门未拦住第五云的那人。
“明隆你这是何意?你是要公然违背领队的意思吗?!”那人借有林子越撑腰,在一旁狐假虎威。
“未有此意。”明隆立马解释,“这之中定然存在误会,请让林领队让明隆问一问第五少年,看他为何急闯关卡,万一有什么特殊的密令呢?”
可林子越与那人并不想就此罢休。
“不可!此子必定是为行凶而来!一定是刺客!领队,我们现在就将该此子捉拿归案,切勿让他入了阁楼,扰乱这庆功宴。若是公主降罪下来,我们都担待不起啊!”那人喋喋不休,如恶狗扑食,死死咬住第五云。
“领队,我明隆愿用性命担保,第五少年定不会是什么刺客,更不会行凶!这之中必定存在什么误会,望领队明察!”
明隆恶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朝林子越拜礼。那人不退反进,正想反驳,却见林子越手势,不得不作罢。
“既然明隆愿意用性命担保,那我便信明隆。我与你相交三十载,这下属之中我最为信任你,那就由你询问第五少年,他的所作所为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我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的话,可别怪我手中的剑。”林子越饶有意味地笑,可大雨朦胧看不清。
“谢领队!”明隆还以为林子越会故意刁难,却没想到如此爽快,“请领队稍等片刻,我与第五少年稍聊。”
明隆拉住缰绳,稍稍退上几步,离他们有些距离。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皱紧眉,将第五云拉下马。
“明哥,我来这里只是想找一个人。”
“找谁?找慕容席?你疯了吗?!你可知道他是谁!他是紫羽宫第二席,南境慕容一氏的天之骄子。”
“我知道。”第五云冷冷地,眼里却燃烧着火焰,“可他伤了许多人。他之前伤了李姑,狠狠地将她踢在地上,侮辱了她。他如今又伤了元亮,甚至是废掉了他的止岁者生涯,就连一柱也因我……小雪姑娘也被那个畜生糟蹋了!我必须得去!”第五云说不下去。
明隆拉住第五云的手放了下来。
“非得去吗?”他非常冷静,沉稳如石。
他明白第五云非去不可的理由,就像是他当初没能拦下子然一样。
“必须去!”第五云紧咬唇,长发虽遮挡他的脸,可他的语气却充满了坚定。
“你知道要付出的代价吗?认真考虑过了吗?”明隆没劝解他,而是缓缓地背过身,将手轻轻地放在长剑上,厉声,“回答我!”
“知道。我曾经没能守住西境,可我至少要守住他们!”
“好!你跟在我身后,别说话,我让你进去。当初是我带你来的,现在就该由我来带你走,只是……”明隆背对着第五云,缓缓地说出这样的话。他曾经拥有过这样的心,只是他做不到,不过第五云敢做,他又何尝不可呢?
“可是我不希望牵扯到季母他们。”
明隆忽然传出爽朗的笑声,带着第五云走向他们。
“林领队。此事确有误会,第五少年只是来代表止岁营向紫羽宫各大人们祝贺。因为他练剑练得太过入迷,所以耽误了时辰,多少来得晚了些,但又怕慕容殿下生怒,便一路上横冲直撞地冲了过来,竟没想到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明隆赔笑,连忙拉着第五云鞠躬道歉。
“哦?既然是来祝贺的,为什么没带任何礼品?”林子越冷笑。
“因行事匆忙就没来得及准备。”
“可有凭证?”林子越故意刁难。
第五云立即将腰间的令牌取出,是项遂从在他临走前丢给他的。
林子越接过,凝视:“原来是遂从的令牌啊。”他故意说得很大声,雨也遮掩不了他的声音,“那既然是项教官的意思,也有明隆为其作证,那我怎能拦你呢?”他摆手示意。
他们见了手势立马让开,只有那人还轻声在林子越耳边附和,还没说几个字,就被林子越大声呵斥开。
“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非要偷偷摸摸的?我相信明隆,更相信项遂从,你切勿在这里胡言乱语,扰我心神!”林子越故意将声调拉得很高。
那人顿时羞愧难当,不敢再说,退至一侧。
“雨太大,既然第五云只是为祝贺而来,我们也免得受这雨的折磨。”
在场的人均察觉到林子越的异样,不过也不敢多说,毕竟他才是领队。
明隆目送第五云至门前,二人匆匆对视。
“既然意已决,便去,不要担心我们。慕容席在三楼,正准备今日的宴席。”明隆轻拍第五云的肩,带着一抹温柔的笑容。
第五云立在雨中,久久地没说话。
明隆豁然转身:“但是记得,要活着回来。”
俄顷,天地又猛地落下仓雷!那是天地的怒吼与咆哮,是对人类的惩罚!
天之神落下属于天地的第一道旨意,那时的人们称它为命运。
天下的雨是在为决意而去的人哭泣,又在为他的不平而忿忿怒击。这是他的愤怒、嘶吼、怒号,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将会记载在《冬岁录·落月卷》的最后一章,这也是他凄厉一生的故事中的第一个转折。
许久后的春日,他坐在宫殿的王座上读着他这一生的悲与喜、没与落,说出他这一生最后的痛楚:“我以为我至少能护住他们,可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乱世与纷争还未到来——
活在囚笼中的人还以为自己是这片大地的主宰,却不知这只是苍古岁月的先人用天地力量铸造的花笼,可花笼还未被黑暗与鲜血摧毁,所以他们还活在无畏与无知当中,哪怕有一日天地都将会被蓝色的幽火所填满,燃尽满地的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