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少年的剑 第53章 一点寒芒(2)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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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声响起,生铜的锁链拖在研磨的青石板上,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阴冷、幽静的栈道上只剩下踩踏的脚步声,静谧的黑水湖面不见一丝波纹,惊蛰的春雨逐渐平息。

乌云散去了海角,那一轮凄凄月光又落下,倒映在漆黑如镜的湖面上,不带一丝瑕疵。丑时的风呼呼地吹,吹啸在负责押送第五云的止岁者耳旁,那仿佛是一曲森森然的忧歌,阴得渗人。湖水上停泊着几支巡逻的船,船舷的弩箭机括早已满弦。紧绷的细弦在月光的拂照下染上了一层银光,带着几声虚无的空响。

蓄积在栅栏上的积水聚拢,流在静谧的湖面上,掀起了涟漪,撕开了镜月。

“快点走!”方如均狠狠地踢了第五云一脚,令他一阵蹶踬。

没了乌云喀什的阻止,方如均对这个毁掉紫羽宫庆功宴的人不带一点客气,除开言语上的辱骂,还有恶毒的拳打脚踢。第五云默默地受着,甚至没发出低哼声。

一旁负责陪同的止岁者也并未阻止,毕竟紫羽宫的权势他们都有所畏惧。

第五云低垂着头,沥干的长发干得有如枯草,蓬松地编织成一头鸟窝。他的眼帘下垂,伤口已经结痂,疲倦的姿态仿佛随时要倒下。

顷刻间,他幽幽地停下,用尽最后几分气力抬头眺望天空那一侧弯月,还有他熟悉的黑水笼、摇曳的栈桥,藏在湖水里的生涩味。他曾经以为那是湖水的苦涩,可现在他明白其实那是尸体浸泡在湖水里变得腐烂的气味。

黑水笼的铁门缓缓打开,负责看守的狱吏一眼就认出这个一年前就离开的少年。可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安然无恙离开的人,又重新被押送了回来。

“罗深,准备一间乙字甲号囚房,将他押送进去。”与罗深熟悉的止岁者下令。

“他这是犯了什么罪?竟要囚禁在乙字甲号房?”罗深惊诧。

方如均不耐地催促:“叫你押你就押,别那么多废话!”

那止岁者示意方如均稍等,他轻附在罗森耳旁低声几句。

“什么!”罗深惊呼,“他竟然——”他没说出后面几个字,就及时止住了嘴。

他深深地吸口气,鼻翼煽动,随即朝方如均长揖:“紫羽宫的大人,方才是小的怠慢了。稍等,立马为您准备囚房。”

方如均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只剩下止岁者还在与罗深交接。

“岳明到底什么回事?他真的……”罗深不敢提第五云做了何事,只是说起时眼帘高抬,眉峰紧皱。

岳明宛若铁削过的侧脸在月光下映得更加消瘦、黧黑:“当初拔出剑的少年斩了慕容席,将他使剑的右手狠狠地砍了下来……”

“真是慕容席?那个紫羽宫第二席的慕容席?”罗深越想越可怕,更不敢信,“你可别忽悠我,前段日子方才听闻明兄说起第五少年入了止岁营,现在又说他斩了紫羽宫第二席慕容席!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才不信!”

“确是如此。”岳明凝声,“这是他的剑。第五少年的实力确是……”

他缓缓握住藏在帆布中的紫荆,清冷的月光拂照在精致的剑鞘上散出寒光。剑还未出鞘,他们便已感受到蕴藏在剑锋上的凌厉与狂傲。

“这是第五少年的剑。”

岳明不敢触碰,就算是隔着帆布他都能感受到剑中透出的炙热。

“好剑呀!”罗深见了,顿时眯着眼想要碰。

岳明狠狠地拍掉他的手,严声:“你不想活了吗?这是紫纲剑!”

罗森讪讪地缩回手,他刚才简直就要忍不住,就像是瞧见浑身赤裸的玉脂姑娘。

岳明将剑用帆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露出它的寒光。他望向囚牢的巷道,巷里的六枝铜灯迎风摇曳,渲上一片凄凉的光。

“这次,怕是明隆兄与遂从兄也逃不掉了……”岳明消瘦的侧脸变得更加苍白,全然失了血色。

冰凉的水宛如水银一般灌在第五云身上,他再一次被囚禁在这满是死水的地方。

浑浊的死水里漂浮着奇怪的东西。它似水草又似泡沫,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极臭的气味从水里散出,布满了狭小的囚笼。他的双手被缠绕几圈的锁链禁锢在最中央的圆柱上,根本挣脱不得。他越是挣扎,锁链上那些勾人的小刺就陷得越深,甚至会深深地剜住他的肌肉。

水中的凉意让他原本昏沉的意识稍稍清醒了些,眸里聚了光。

他四处打量这囚笼,与上次的囚牢稍稍不同。这层囚笼的外面还有一层由钢铁编织的细网笼罩着他,细网上密布着一尺长的针刺,在微弱的烛光下闪着铜锈色。

浑浊的死水里游荡着一些奇特的东西,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沫是它们吐出的气泡,不断有暗沉且干枯的长条状东西快速地从他身边擦过,在死水中荡起阵阵涟漪。

“哼!”第五云低沉一哼,有些吃痛。

霎时间,殷红的鲜红染红了死水,有如一滴深墨滴落清水中,将清水染得通透。

气泡越来越多,鲜血的腥味引来了更多的怪物。它们缠绕着第五云,贪婪地吸食着从伤口渗出的血,那一刻,仿佛有无数的怪物在水下欢呼雀跃,它们的游荡在第一时间将平静如湖的水面化作了沸腾的熔浆。

头顶上唯一投下光亮的地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那些嗜血的怪物不会轻易地杀死你,只会等到伤口的鲜血再也流不出来,又会重新撕咬出新的伤口,直到新的伤口也流不出血……他们会慢慢地蚕食你的血液,直到你的伤口再也流不出血。等你死后,他们会一并吞了你,将你的衣物撕成碎片,血肉变作烂泥,筋脉啃成丝线,骨骼咬成碎石……”

“你知道比死还可怕的是什么吗?就是亲眼见着自己的血流干,在漫长痛苦与极度的寂静中品尝死亡的滋味,死亡的恐慌将会淹没你的所有感官,然后彻底地将你吞噬!”

“轰隆——”

唯一的光亮消失了,只剩下那些不断愉悦翻滚的怪物们,还有空荡至极的寂静与黑暗。

方如均将第五云押入黑水笼后就径直离开了,只剩下岳明与一些守夜的狱吏在观刑室内闲坐。明隆与项遂从陆续跟在第五云后被押入黑水笼,他们分别囚入了与第五云毗邻的乙字乙号、丁号房。

三人锒铛入狱,来不及和任何人通报,只有语嫣等少数人知晓此事。

“嗒嗒嗒——”

急促的脚步声从封闭的水笼隔板上传来,光亮又再度落了下来,刺得让人直闭眼。

三人都浸泡在死水,那些怪物受到了惊吓立马远逝,等隔板落下后,又重新聚拢了过来,继续撕裂他们的肌肤,吸食他们的鲜血。

他们三人没出发一丝惨叫,只是微微颤眉,闭着眼。

“哎哟!你们两人咋也跟着进来了呀!我的个宝哟!”廖太一趴在猫眼处疑惑地探出一颗不大的腮脑,腮帮两侧长满长髯,在暗淡的烛火下他显得更黑了,像是用锅炉里的煤粉抹了一脸。

廖太一从猫眼里倒下白色粉末,一场浑浊的浓雾将他们淹没,淡红的死水被染成了一滩粉白。粉末融化在水里掩盖了极臭的气味,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这是驱除蛊血绦虫的甲硝粉,你们屏住呼吸,免得吸了进去。”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端着粉桶往猫眼里倒。白粉全都落在了他们的顶上,堆积成了不高不低的一座粉山。

罗森送方如均与岳明等人离去后,也来囚牢里搭手。

他们俩透着猫眼瞧见他们三人的囧样,不禁笑出了声,苦中作乐是狱吏们常玩的把戏。按他们的话来说,苦一日是一日,为何不笑着苦一日呢?

“老冷去给你们把风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人来瞅你们咯。”罗森拍了拍手掌的粉末,笑说,“你瞧瞧,这不是明隆和遂从吗?怎么混得这么拉了?跑我这黑水笼享受一番?”

水笼里立即传出他们三人的咳嗽声,这从天而落的粉末差点呛得他们差点喘不过气。

“老罗!老廖!你们俩等着!等我出去了,看我不收拾你们!”

项遂从拉了拉铁链,吹掉衣服上的粉末。

“哎——你瞅瞅,这才刚进笼子里,就开始嘴硬。下次咱们就不帮你驱虫了哟?”罗森的声音越来越弱,仿佛他已经离开,还故意轻声跺脚。

“哎!别介吶!”项遂从有点慌张。

猫眼外的烛光依然不变,可是迟迟没有声音传来。

“哎!哎!哎!真走了?”项遂从提高声调喊,“这俩完犊子!给爷记住了!下次你遂从爷爷必出剑斩你二人。”他破口大骂。

“你可别喊了,喊了有用吗?要不是你放第五云来腾烟长阁能出这事?”明隆埋汰的幽幽声隔着猫眼传来。

“哎!你可别说你没放!”

“我就放了,怎的!?”

“不服你来和我比划比划呀!”

“就你,不看爷的剑技斩了你!”

“来呀!你要是能腾出手,我就喊你爷爷!”

……

登时,两人一人一句地吵了起来。

第五云浸泡在水里,懵懵地听着他们二人的声音。直到他们争吵得热火朝天,他才悠悠转转地醒来,发觉是自己害了他们,不禁有些愧疚,可又不好意思开口。

“对……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执意如此……”

第五云又变得像那个犯错的孩子。他愧疚得不敢大声说话,觉得一切错都在他,即便是受到责骂也无碍,至少他守住了他仅存的一些东西。

可他们俩根本听不见第五云的声音。

“哈哈哈——”

一直立在隔板上的罗深与廖太一没忍得住,捧腹笑出了声。

争吵声停了下来,只剩下笑声回荡在这幽静的黑水笼中。

“罗深我听出来了!你这厮压根就没走!”明隆听出了罗深的笑声。他组三元牌得意时,笑声就像是家猪憨叫。

“好啊!你们这俩贼子,给我等着!”项遂从也立马大叫起来。

这冷清的囚笼立马热闹了起来,只有第五云沉默不语,没敢说话。

“别吵了——”阴沉如闷雷的怒声在黑水笼里震开。

“余头。”廖太一与罗森立马尊敬地立在一旁,不再嬉闹。

待众人安静下来,已是寅末。白烛的蜡油已经融至一半,滚烫的蜡油叠成紫郡城外的梯田,四周灌满清澈的油水。

余开化从松垮的腰间里抽出一条青铜雕的烟杆,又从怀里取出一团烟草,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分量,揉成了圆团,用桌旁的油灯点燃,升起了一缕寥寥的秋烟。他满是皱褶的脸上刻满了寒霜,一高一低的眉角参差不齐,在缭绕的白烟下,难以瞧见神色。

他在桌角轻轻地磕了一下,烟灰抖落一片。

“你为什么拔剑?”

项遂从与明隆都没说话。他们知道,是余开化在问第五云。

第五云所在的水囚里传出铁链的微响。

“因为他伤害了我的朋友,所以我拔剑!”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坚定得足以穿透无数隔板。

廖太一与罗森立在一旁不敢说话,对这余头甚是敬畏,连项遂从与明隆也不敢肆意插嘴。

寥寥的白烟聚满了空隙,余开化举着长长烟杆没说话,只是自顾自暇地抽着,直到烟头那一丁星火化作了灰烬。忽然间,死寂的黑水笼里传出他不羁且张狂的大笑声,笑得骇人。

“为了朋友?你就斩了慕容席?好一个为了朋友!”

他猛地起身,一头花白的长发在风中摇摆。他抖了抖烟杆,即便烟杆里已经没有烟灰。他背对着将烟杆放了回去,负手立在隔板上,宽松广袖的灰麻衣罩住他枯槁的身躯。

“为了朋友……”他独自沉吟,面对着空荡荡的囚笼,伤不自已。

“廖太一、罗森。”许久后,他唤了立在身后的两人,“不得对项遂从与第五云、明隆三人施加刑罚,若是上面追责下来,就说是我的意思。还有,你们三人自己好生准备一下如何面对紫郡公主的审讯,就算是我……也没办法止住她的怒火。”

“应。”二人长揖。

“休息罢,夜色已晚。”余开化离开了,“为了朋友…呵呵…为了朋友……”

他的声音几乎不可闻,却幽幽地回响在他的心间。

在漫漫长夜里,他又回想起没能救下的那个玫红衣裳女人,她有一双多么好看的眼睛,仿佛盛有日月星辰,还有曾经许诺给挚友的誓言……还有他们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女儿。

他这一生都在奔波、寻找,抛弃了职责、背离了故乡,却还是没能护得住他们这些朋友和挚友唯一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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