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寻他?”
第五云凝目.他曾以为自己会害怕、会在大殿上求饶,就像以前那样,可当他真正地跪在这大殿上时,那些可怕的、害怕的、痛苦的东西全都被他抛于脑后。此时,脑海中浮现的只有他们的呼唤声、慕容席的惨叫声、他们的笑脸、路一柱、与他们一同舞剑的姿态。
“因为他废掉了元亮的止岁者武资!凌辱了秋姑娘!还不断借着紫羽宫可从止岁营寻人陪练之事不断侮辱一柱……若是我再不出手,只怕有一日,我再也见不到他们,甚至是那样死去。”他缓缓地说起,捧起满是伤痕的手掌,一直盯着它,久久未移开,“所以我不顾众人的反对,一路从止岁营狂奔去寻他,就是想与他做个了断。”
“元亮?一柱?秋姑娘?他们是谁?”她冷声,阶下官员寂静无声。
“他们都是他在宫中的挚友。”一旁的明隆替第五云答。他连忙急着对他使眼色,可第五云却直勾勾地盯着满是伤痕的手。
“孤在问他,没问你。”她有微微的怒意。
“周元亮、路一柱都是与我一同入了止岁营的挚友。他们和我一同住在大通铺中。秋姑娘则是第一宫的宫女,西境人氏,全名秋若雪。”他终于将目光从手掌上挪开,呆愣着出神。
“就是为了他们?”紫郡公主轻拧柳眉。
“为了他们?呵呵呵——就是为了他们!因为他们已是我的全部。”他低沉地笑,笑得骇人,迎着公主如蛇蝎一般的目光,“或许公主不知,对于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而言,朋友就已是他的全部。他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这些朋友。”
“寻慕容席那一晚,在拔剑前,他曾说:‘我是紫羽宫第二席、南境远洛城破雪将军的二子,下一任三军都督的候选人’,说他伤害的人不过是一介草莽,他杀了又如何?烧了又如何?可他们是我的朋友,季母曾说过:‘人活在世,皆是独一无二的,正如满院摘种的火焰’。”第五云幽幽地,说出他藏匿在内心的东西。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惊雷与大雨再次笼罩着他。
“我曾经没能护住西境的牧民们,没能够保护阿爹、阿娘、小璐、煤球,所以我想成为止岁者,斩杀边境一切恶岁!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我有了剑、有了力,可还是护不住身边的人,周元亮是、路一柱是、秋若雪是!那我既然守护不了他们,我又为何要举剑?我又为何要成为止岁者?”
“我曾经相信律法,觉得慕容席这种人迟早有一日会遭受律法的制裁,可见了野处那些孤苦无依的老孺、守着父亲的秃子、季母与戚氏,子越与子然……我才明白律法不过这朝堂之中的玩物,落到权贵之中就是逃脱罪名的手段,一手遮天的理由,而落到百姓家就是依法治理的手段,无法无天的借口!”
他又笑了,笑中蕴含着悲伤。
“既然律法不能制裁他,那我就用我的血、我的命、我的剑去斩断他!”
他的声音像是化作体内流淌奔腾的血流,它一口气冲上了心头,令他苍白的面色变得通红。他不畏惧权贵、不害怕威严,只是想将心中所想、一生所护全都说出来。
“公主?”他抬起双眸,眸中遮着淡淡的雾,坚定且认真地说,“我留着这条命,就是等着为我珍惜、在意的人豁出去的一天!”
他害怕吗?他害怕。当他说出这些话时,他的嘴唇都是颤抖的,可是他的话中却透出无可匹敌的坚韧与血性,每一个字都流淌着鲜红、滚烫的热血。
话音一落,阶下的文武百臣纷纷抬头凝视这位执意、放肆的少年。
恍惚间,他们仿佛瞧见了曾经年少的自己。可是如今,他们都低着头立在阶下,用复杂的眼光看向已经不再的年少。或许他们会嗤笑第五云的冲动鲁莽,或许他们会对第五云的行径嗤之以鼻,或许他们会对第五云评头论足,可是……何人不年少,枉月磨去岁。
“大胆逆子!竟敢质疑一国之律!这岂是你能玷污的?”一侧的宦官大声呵斥,可从他尖锐如嘶鸣的声音中听出他的愤怒。
紫郡公主微微摆手,示意一旁宦官退下。
她翕合的眼帘缓缓睁开,阴冷的眼眸中溢出一抹别样的情绪。
“哪怕是会死吗?”
“哪怕是死!”第五云额前垂落的长发也遮不住他炙热的目光。
“你不怕死吗?”她又问。
第五云忽地愣住,他犹豫片刻后作答:“怕……我怕死,怕得要死。可是比死更可怕的是懦弱的死。”
“英雄浩荡兮,自在本无涯——”他笑着喊出这句项遂从曾在黑水笼中喊出的诗句。
顷刻间,他的笑声嘹亮得有如在蓝天中飞腾的雄鹰。终于,害怕濡弱的雏鹰,展开了双翅在天地间翱翔。
这句话有如惊世之雷狠狠地劈在众人的心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内心的震动!他们心里明白,这位少年就算真正地判处死刑,他也会留在他们心间。他们会记得这么一位为了朋友,为了挚友能够用命去换的第五云。
“哈哈哈——”紫郡公主笑了,轻纱遮不住上翘的柳眉,可笑意不过瞬息,即化为怒意,“好一个准止岁者!你可知你所犯何罪?你可又知你所犯之罪杀你千次万次都绰绰有余?”
“知道。”第五云目光虽炙热,却蒸腾不了蒙在眸上的雾,“此事全是草民一人所为,与项遂从、明隆二人无关,望公主莫牵连无关人等。”他朝公主深深一拜,三指平一,将他们之前商量好的说辞全都摒于脑后,长长地呼气,“是我诓骗项遂从将令牌递予我,也是我欺骗明隆放我入的腾烟长阁,这全都是因我一己之私造成的!与他们二人无关。”
明隆与项遂从瞬即惊得喊道。
“公主,此事并非第五云所言,是我任他入了腾烟长阁。”
“公主,是我自愿给他令牌的!”
“并非他一人之私,望公主明鉴!”
“望公主明鉴啊——”
他们没未曾想到第五云竟将所有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可他们二人又岂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
二人弓腰长拜,久久不肯起身。
“一己之私?望孤明鉴?呵——”紫郡公主冷呵,她的眼眸中又射出如冰霜一般的目光。
公主怒如雷霆,藏不住的阴翳浮现在眉梢上。殿下百官纷纷害怕得低头。
“既然你们都想寻死,那不如一齐杀了!图个痛快,免得你们三人在孤面前争来争去!来人!拖出去,就地正法!”
一直守在门外的禁军与众多止岁者立刻应声入了大殿,直奔第五云三人,将他们三人擒住。然而,众百官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公主殿下息怒。”突然有一官吏走至长廊上,朝公主长揖,出声阻拦,“此案疑点极多,还有待商榷。”
禁军与止岁者无动于衷,只管拖拽三人往外离开。
紫郡公主低眉望向立在阶下的官吏,轻按鼻沟后,她摆手,这才令禁军与止岁者停下了动作,纷纷退出殿外。
“林相国,你对此事有何异议?”她克制了怒意,淡声。
林丞相的紫衫略显宽松,神情凝重,苍白的眉发中刻有几丝细小的皱褶。他言语时语调低沉,不威、不怒、不喜,就如平常官吏一般,不过他的紫衫是与不同寻常的紫,它是幽深的,紫中夹杂着几缕娟秀的红绸。
“这第一个疑点就出现在闻人大人所念的罪史中。”他沉声,不徐不慢,“方才闻人大人宣读的文书中,丝毫不提‘秋若雪’、‘周元亮’、‘路一柱’等人,而是直言第五云是为谋害紫羽宫第二席,疑有刺杀公主嫌疑、毁损腾烟长阁为主要罪责,这其中莫不是有疑惑?”他忽地冷声,浑浊的双眼望向立在一侧的闻人勾越,“难不成闻人大人是故意隐瞒不报,还是不知这其中的原由?”
闻人勾越立刻慌乱地碎步走出,朝公主长揖:“此事是臣查得不够仔细,未能及时禀报,望公主赎罪。”
“本案案情发生也不过几日,闻人爱卿查阅不够细致也在情理之中。”公主并不怪罪他。
“这只是疑点之一。闻人大人可还记得两日前止岁营准止岁者赵行呈交给吏部的文书?”林丞相淡淡地说着,却猛地地掀起一片狂浪,“可为何文书中的内容闻人大人不曾宣读或是提及?”
“哦?什么文书?闻人爱卿,可有此事?!”公主的声音倏地一冷。
闻人勾越瞬即惊得下跪:“公主,那人交予的文书并不可靠。文书中的内容尽是对慕容殿下的污蔑,况且与本案无瓜葛,故臣未将文书列入其中。”
“不可靠?文书中写的都是些什么?”
闻人勾越颤颤巍巍地答:“写的……写的都是……”他吞吞吐吐的,一时竟说不全。
“写的都是什么!”当公主目光落在闻人勾越的身上时,竟阴煞得可怕。
“写的全是慕容殿下自南境远洛城来,在紫郡城中犯下的罪行。”他吓得趴扶在地,浑身直颤,“都是些诽谤、侮辱之词。”
“公主殿下,那文书是草民被捕前收集的证据,是慕容席这些年所犯之事的罪证!更是这些年吏部吞掉的罪证!不仅有他一人,还有紫羽宫第一席欧阳寒与止岁营张宿涵教官一案,当年欧阳寒侮辱张宿涵教官,将其家属尽数残害,当他知晓后吐血身亡,可欧阳寒却借由吏部之手将罪证掩埋!”项遂从沉声,“还有草民在止岁营中所知晓的丑闻,听闻的官吏滥用权职,知晓的从中营私,这些草民皆写在上缴的文书中,可曾想……”
当项遂从提及欧阳寒后,立在一旁的欧阳宫的神情立马严肃了起来。
“可有此事?闻人爱卿。”紫郡公主眯眼,寒光自眼缝中迸开。
“臣……”闻人勾越浑身发汗,面色通红,吓得不知该说什么。
“来人!将闻人勾越囚至黑水笼等候发落,并派人将那份文书带来,凡是记在其上的名字都纷纷转交吏部,不,转交紫郡署由张统领督办。”紫郡公主未等闻人勾越继续辩解就直接下令,“你有什么话,就在黑水笼中说罢。你的话,孤会听的,不过是在狱吏宣读的文书中听!”
“臣知罪!公主殿下恕罪啊,臣……”闻人勾越的声音随着拖拽越发微弱,也由咆哮变成嘶吼,然后缓缓地从嘶吼变成了哽咽,直到他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大殿尽头。
“公主殿下,臣已将文书带来!”林丞相从衣物里取出折好的宣纸,呈递给了一旁的宦官。
紫郡公主接过文书,将其中文字一一略读,怒意很快就蔓延上了眉梢。
“真是岂有此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是紫郡城,是孤的一国之心!”她将宣纸揉成一团,狠狠地丢在阶下,冷声呵斥众百官,“竟会有这些奸官污吏在孤的眼下做事!”
“张统领何在?!”
“臣在。”一旁的张统领应声而出。
“此事由你彻查,但凡在名单中有所提及之人全都囚入黑水笼。”公主冷声下令,她又转而与第五云对视,“你说律法无法制裁权贵?只是朝廷之中的玩物?那孤今日就让你见一见!什么是一国之法!”
“应。”张统领上前一步拾起宣纸,将揉成一团的宣纸拉开,将其中提及的人名尽数念出,“闻人勾越、上官之远、刘姿……”
这细小的宣纸上竟写有上二十个名字,其中官职上可至尚书,下可达寻常官吏,不过他们都纷纷被止岁者与禁军带下。
一刻钟后。
“公主殿下,已将宣纸中提及的人带下。”张统领长揖。
“退下罢。”公主疲倦地摆手。
“应——”
原本还有些拥挤的大殿,霎时间就失去了一侧偏角,随着人数的减少,也变得越发阴冷了。
“远征将军何在?”
“臣在。”欧阳宫立马上前,三指平一。
“小寒为你长子,他与张宿涵教官一事孤暂不追究。如今你已来紫郡城,就不需要孤代替你对他戒训,望你留在紫郡城这几日内好生教导,切勿令他这未来的东宫太子丢了孤紫郡国的颜面!若是他不给孤一个交代,那这东宫太子就只能换一换了。”她淡淡的言语中,藏着不可察觉的寒意。
“是臣教导无方,下去之后必定家法伺候!”欧阳宫低头长揖,面色凝重。
“破雪将军何在?”公主又唤。
“臣在。”慕容时远随之上前。
“慕容席身为紫羽宫第二席,竟杀人越货、奸淫宫女、滥用私权,若不斩他实在难泄孤心头之恨,可孤念他年幼,且因此事断去一臂,废了武姿,故孤仁心放他一命!从今日起,逐慕容席出紫羽宫,剥夺一切权利。他从今日起就不再为慕容世家二子,只是这紫郡城中一孤魂野鬼,且永世不得离开紫郡城!”
“应。”慕容时远未反驳,只是得令,冷冷的神情没有变化,仿佛慕容席何去何从与他毫无瓜葛。
“你们二人退下罢。”
二人应声退下。
她又倏地望向阶下还跪拜的三人,沉吟了片刻:“此案中,慕容席却有过错,可第五云有杀人之心,其罪已当诛!至于你们二人,则有协同第五云行杀人之事的嫌疑,不过念及你们二人所立下的功劳,可相抵过,现撤去你们二人官职,后日就在紫郡城中做一普通人罢。”
“好了,孤今日乏了。就依第五云杀人夺命之罪、损毁腾烟长阁之罪赐予死刑罢……”公主话中透着无比的疲倦。
“公主殿下!第五云虽有杀人之心,可他不过是为了朋友不受慕容席的伤害才在鲁莽之下斩去他一臂,臣觉得他罪不至死!请公主宽恕!”张统领突然从列队中走出,朝公主下跪一拜。
“公主殿下,臣为第五云为朋友两肋插刀之情所感,若是将他处死,只怕天下人只会笑话我等只会由法令行事,不懂人情世故,不知变通。”又有一位官吏从列队中走出,下跪长揖。
子月先生此时也从列队中走出:“公主殿下,第五云乃臣一手提拔,臣知晓他为人正直,定不会有谋乱之心,且其事出有因,望公主从轻发落!”
“臣也为第五云所感,请公主殿下从轻发落。”
……
“臣也请公主殿下从轻发落……”
……
“请公主殿下从轻发落!”
所有文武百官皆跪下,只有极少数的人不动,他们的声音交融在一起,低沉得如古钟一般浑厚。
“众爱卿的意思是?”公主凝声。
“此少年仅练剑一年就能斩去紫羽宫第二席一臂,何不将他发配至边境,用他这一身武艺守护紫郡!若是公主今日执意斩他,只怕会令天下人不满,天下人不满就如同失去了民心,若民心失了,还有谁愿意守护紫郡城?还有谁愿意去边境与恶岁奋战?所以,臣也斗胆恳请公主殿下放第五云一条生路。”林丞相也猛地跪下,大义凛然。
“请公主殿下从轻发落——”
低沉的浑厚声中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