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少年的剑 第61章 一点寒芒(10)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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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万籁无声,官吏低沉且急促的呼吸声打破了寂若死灰的紫郡宫。

公主坐在王座上,目光横扫众人,藏在轻纱下的面容瞧不见喜怒。他们跪在阶下,既担忧又害怕,他们刚才的请求简直是在以下犯上,如若公主因此大发雷霆,阶下的百官皆会人头落地!

可公主并未发怒,她仍坐在那里,淡淡的神情犹如开在清池的玉莲。

“孤明白你们的意思,可是国有一国之法,家有一家之规。孤若是今日饶了他,那日后若是还有呢?”紫郡公主凛然,平静如水的音调中藏着难以察觉的威严,“众爱卿别再劝孤了,今日孤意已定,若有人再劝,就别怪孤格杀勿论了。”她平静的声音倏地冻结了,化作流淌在冰面下的寒流。

余开化一直立在长廊一侧。他沉默不做声,聚精会神地听紫郡公主的问,第五云的答,直到第五云说出一句话时,他才真正地动容了。他原本老态龙钟的身躯兀地挺拔了起来,浑浊的双目在研判第五云,像是为了看穿他那句话里藏着的情义。

他突然笑了,枯槁的皮肤又叠起厚厚的皱褶,像枯旧的树皮。他从侧角迎上了第五云炙热的目光。

“公主殿下,老臣认为殿下不必太过执拗。”当无人再敢进言时,余开化轻轻地走到了长廊上。

“余老可有话想说?”公主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会替第五云说话。

“公主可还记得何为国?”他似乎不只是一个狱吏那样简单。

“孤自然记得。”

“国,邦也。拥紫郡邑地者,谓之国;得天下庶民之心,谓之国;遵治天下之法,谓之国;守百姓之安,谓之国,谋天下之平,谓之国。”余开化念起,声调低沉不高。

“余老所念无错。”她颔首。

“既然公主觉得无错,那依老臣之意,公主这决断是否下得草率了?”

这紫郡宫中恐怕也只有他敢如此与公主言语,毕竟……

“余老是这何意?孤并不觉得孤的决断有何错。”她蹙眉,柳眉上的石黛不小心印在了额中的皱纹上。

余开化淡笑:“公主依天下之法来定第五少年的罪责确是无错,可从一国之本来说,第五少年却无错。”

“何以见得?”

“依律法而言,第五少年其罪当诛,可从守百姓之安、得天下庶民之心来说,他该赏而不是罚。”余开化不急不慢地说,“第五少年为其挚友,愿以命与慕容席相斗,这已胜在守百姓之安。”

“路一柱、周元亮、秋若雪三人莫不是这紫郡城中的百姓?更何况他们三人还身在宫中。如果在宫中都有冤不能伸、有不平不可诉,那遑论宫外?这让天下人如何想?是想这宫内不平、不义之事都不能诉,还是想这宫外……”

“这国!又叫什么国?既然国不能守百姓之安,他们又要这国有何用?如此长久,紫郡必乱!公主想必知晓东归朝是如何泯灭的。”余开化眉目一横,言语立刻变得犀利无比,“百姓并不求一国之主圣明,不求公主殿下为他们做何事,他们仅求一安,平凡地度过余生,可如果一国之主护不住一安,那他们为何还要这一国之主呢?”他平静如泉的双眸里突然爆出如剑一般的寒光,“公主还记得冬镶之乱吗?”

“太史令秦世为护其孤子,肆意屠杀百姓,栽赃嫁祸、无恶不作,可苏国公却因太史令为开朝之臣包庇他们犯下的罪行,惹得冬镶城百姓举镰谋反,仅一夜之间,太史府一百余人遭受屠杀,谋反军更是列起黄巾,以黄巾为旗帜,从东镶城直逼紫郡!虽然罗国公以数百万大军将反叛贼子尽数诛杀,但是我军却也损失了上万精兵将员,更有数十万无辜百姓死于那场战乱。”

“如此血史,历历在目啊!慕容席他身为紫羽宫第二席,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奸淫宫女,可是殿下呢?”余开化面色一沉,肃然之意融入了长叹声中,“殿下竟放了慕容席一马……”

“若是只依律法来说,他早该碎尸万段,诛灭九族——”他的声调越发阴沉,带着一股浓浓的讽刺,“然而,他只是放逐紫郡城……放逐紫郡城?公主说是放逐紫郡城,那谁又知道他会不会狗仗人势,出了宫又继续作恶呢?”

“可第五少年呢?他为挚友以命与慕容席相搏。可公主呢?仅凭律法就判他死罪。”

公主坐在阶上,任由余开化进言,说到大逆不道之处时,宦官也不敢多加阻拦,只有阿颖姑娘在一旁仔细地观察公主的神情。大殿中的每处缝隙里都萦绕着余开化阴沉的哂笑声。

“难道公主是想重蹈覆辙吗!若将天下义士杀尽,那紫郡这泱泱大国又有谁来守?又有谁还愿为这紫金大殿洒尽鲜血,用尸体筑起城墙呢?”他在质问她,可她未作答,“老臣也觉得第五少年说的无错。律法不过是朝廷之中的玩物,权贵手中逃脱罪名的手段!”

“为何第五少年就该诛,慕容席就只是流放呢?!就因慕容席是紫羽宫第二席、破雪将军的二子、下一任三军都督的候选人?所以这些人他杀了又如何?烧了又如何?”

“真是可笑啊——这就是公主所认定的一国之法?这就是律法严明闻名七国的紫郡?依老臣看,这才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他将笑意收敛,怒意刻在每一道褶皱里。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一样深深地剜掉了众官吏的毛孔。他们的汗液在止不住地往外流,沾湿了干净的紫荆长衫,还割断他们了筋脉,令他们止不住地颤抖。

“慕容席,老臣可以不求公主判处他死刑,可这第五云,老臣也斗胆公主放他一条生路。放他一条生路,是放紫郡国一条生路,更是放这紫郡国万万百姓一条生路!”他猛然跪下,三指平一,长拜不起,“他即是民心。若公主执意要斩他,就是执意要斩去紫郡国万万人的心,执意斩断紫郡宫延续千年的帝王之道!”

“倘若民心死,紫郡国必亡啊——”他的额头清脆地落在青石板上,用鲜血染红鸣世的警钟声。

“就散失了民心又如何?孤有百万雄狮,上万止岁者!他们敢乱,孤便敢杀!”紫郡公主冷声。

“就算公主以百万雄狮平定战乱,可这百万雄狮也都是这紫郡国的百姓,若是这国再无百姓,这国又怎能算国呢?这雄狮不过是后继无人的孤狮,只是一空有一国之法、紫郡百城邑地的孤魂野鬼罢了……”余开化长太息,“可若平不了战乱,那这紫郡就会是下一个东归。”

“故,臣斗胆请公主放第五云一条生路!”他鼓足了气,朝大殿内呼喊。

他不仅仅是说给公主听的,更是说给这满朝跪拜的文武百官听。顷刻间,无数人的声音叠在了一起,再度响起若古钟一般的沉鸣声。

“臣斗胆请公主放第五云一条生路——”

“臣斗胆请公主放第五云一条生路——”

“臣斗胆请公主放第五云一条生路——”

他们的声音竟令钟磬挂着的古钟都微微颤动,甚至是撼动了这座屹立千万年都不倒的紫郡古宫。

当声音从殿中散去时,余音仍在绕梁。

公主坐在阶上,阶下是低头跪拜的文武百官,圆柱上的九枝铜灯的烛火还在烧,只是灯芯燃起的火光在开始变得微弱。

她久久不做声,殿内只有风从殿口使劲地往里灌,还有烛火摇曳时的吹熄声。立在一侧的宦官与宫女都紧紧地盯着她,他们试图从她的面纱后瞧见一丝怒意,可他们无论如何都看不见爬上额头的皱褶与眉梢上的愤怒,或是阴冷的长睫……

阿颖姑娘微愣,她望向阶下的文武百官,又顺着宦官与宫女的目光望向身旁的她。悄然间,她听见了公主低低的长吸声,还有她身体的微颤,这是她真正发怒时才会有的表现,不过当她这样时,她都只是怒在心间,明面上从不表现,于是,她淡淡地笑了,在面纱的遮挡下。

片刻的死寂后,公主终于发话了:“那余老觉得孤该如何判定他的罪责?”

她的声音极度冰冷,怒意快到爆发的边缘。

“老臣与林相国想法一致。第五少年既然能斩去紫羽宫第二席慕容席的手臂,那他的武姿也想必了得,倘若公主只是责罚他去往边境与恶岁鏖战,如此一来,想必民心不移,更何况他本就为止岁者,本该去边境对敌卫国,公主也可永不调他回紫郡,就让他以此生为一时的冲动付出代价。”余开化长拜,不敢抬头。

“如此……”紫郡公主虽气愤,却也陷入了思索。过了良久,她才缓缓地点头,“余老所说在理。如此也好,孤今日就免去你死罪,去往南境远洛城为破雪将军麾下一兵卒。第五云,你可愿意?”

第五云应是这朝中反应最迟钝的存在。

他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从被免去死罪,又如何被判去边境的……他听着余头的话似懂非懂,竟忘了自己是在朝堂上,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如何成为的民心,又如何能……就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公主正朝他发问,明隆又突然后脚长横着朝他一踢,他这才从思绪中醒了出来,立马就听见项遂从与明隆的低声细语。

“快点说愿意!”

“说草民愿意!”

“说愿意!说愿意!说愿意——”

“快点!你在磨蹭什么呢!”

……

两人在第五云一旁喋喋不休。

他立刻得了意,朝公主答道:“草民愿意。”他作答后,他们二人才停止了低语,长舒了口气,露出一副孺子不可教的神情,不过他们二人都低垂着头,脸藏在阶下,紫郡公主坐在阶上是看不清的。

“公主,南境不可。”一旁的张统领言道。

“为何不可?”公主的眸中闪出寒芒,冷冷的声音不容抗拒,“难不成张统领也想如余老一般与孤辩论一番?”

“臣不敢!可是……”他噤若寒蝉。

“可是什么?”她冷冷的目光压得他毛发皆竖。

张统领只好闭嘴,不再多话。

“破雪将军何在?”她望向阶下作壁上观的慕容时远与欧阳宫。

阶下的慕容时远神色不改,仿佛慕容席如何处置与他毫无瓜葛,他也从没有慕容席这个孩子似的,反而是欧阳宫,他原本和颜悦色的神色变得凝重。

“臣在。”慕容时远长揖,在百官前镇定自若。

“孤念及第五云武姿上佳,故将他判去你麾下为一兵卒,你可愿意?若你不愿,可说予孤。”她这是在给慕容时远留退路,毕竟慕容席是他的孩子,砍去他一臂的是第五云,若是直接判处第五云去往其它地方,他多少会心生不满,毕竟能成为将军的人多少会有些居高自傲,慕容时远也不列外。

“臣愿意。”慕容时远抬眸与紫郡公主对视,“不过臣有一事需要确认。”

“需要确认什么?”

“需要确认他是否真的拥有上好的武姿。”他凝目,审视跪在阶下的第五云,“慕容席平日里虽然纨绔,但是他的武姿上乘,在远洛城年轻一辈中乃是佼佼者,能与之相比的人也少之又少,就算放在紫郡国中也是有成为一国之将的潜质,更何况他平日不曾懈怠练习。按常理说,他不应该输给这位只练剑一年的少年,所以,臣想亲自见见这少年的实力,看他是否真的有值得为他求情的意义。”

“若是他并没有将军想的那样出众呢?”她沉声。

慕容时远未作答,只是抬起如独狼一样饥饿的目光与她对视,凝视不过几息,她就知道了他的意思——若是不够出众,那便杀。

“若是他有我们所说的那样出众呢?”她又问,冷冷的寒意藏在每个字眼里。

“那臣自当好生栽培。他若是在西境斩杀恶岁,立有军功,臣自然不会亏待他。慕容席一事,臣也可权当不存在。”他凝眸,属于他的冷厉刻在眉间,“远洛城慕容世家一向以武为尊,如今,慕容席已失武姿,公主大可不必在他身上花废心思,不过此事臣有一请求。”

“将军有何请求?但说无妨。”

“望公主下发诏令远送远洛城。”慕容时远语间的冷冽如剑锋一般狠狠地划在众人的心间,那是一股透彻心扉的寒意,是毫无人性、亲情可言的冰冷。

“准。”她颔首,吩咐一旁的宦官立刻下去操办,“不过你要如何确认他的武姿呢?”

“臣只需要和第五少年对敌便知。”慕容时远眉间的冷冽倏地化作了长剑,插入了眉宇之间,“神,是藏不住剑的寒芒的。”

“第五云,你可愿意与将军比试一场?若是不愿,就是死罪。”她转头问第五云。

第五云抬头转身与慕容时远如饿狼一样的眼眸对视,可他并不畏惧。

他只是凝视片刻后转身,朝公主一拜:“草民愿意。”

项遂从、明隆二人斜眼瞥第五云,眼神里的担忧是掩盖不了的。

“好!不过这紫郡宫中并无你们二人的练武之地……”她顿时陷入了思索。

“殿下,第二阶宫紫羽宫有特用的练武场,是平日里紫羽宫人们相互切磋的地方,离这里并不算远,一炷香即可到。”张统领突然出声。

“如此甚好!”紫郡公主打量面色苍白的第五云,“你下去休息一刻钟,你们二人一个时辰后练武场见。”

“公主殿下,他们……”乌云喀什也走上长廊,暗指被锁链拴住的三人。

“即刻起,为他们三人免去死罪,依律法执行。”公主下令,“你们几人退下罢。”

“应——”

乌云喀什、方如均两人为他们解开枷锁,领着他们往殿外走去。

他们刚离开百息,坐在屏后的众多史吏纷纷停笔,上百份文书在同一刻书写完成,是有关第五云谋杀、损毁腾烟长阁一案的最终告令。

瞬即间,钟磬大响——

乐官用力地敲击古钟三次,巨大的钟鸣响彻在大殿中。恍惚间,有山崩海啸声从殿内传出,像是有喷涌的岩浆和遮天的巨浪要冲破这座紫郡宫殿,要在一息间,淹没这座紫郡城。

“哄——哄——哄——”紫荆古树都在宏大的钟鸣下出现震颤。

霎时间,漫天的落叶从天空中飘散,数不尽的黄叶、红叶、枯叶相互交错,铺满了灿白的宣纸面,它们将青石板染成第三色。

忽然间,风铃声来了。

是挂在枝干上的风清铃在吟唱思念的清音,还有随风飘舞的红丝带。

丝带在眨眼间被宣泄的枯叶吞没,掩埋在交错的缝隙里,这些细小的缝隙里会偷跑出阳光,光轻轻地落在第五云、项遂从、明隆苍白的脸上,将他们的脸渲成了温暖的灿金色,这是宣纸上没有的第四色。

终于,数不尽的色彩融在一起,化出了天地间最艳丽的水墨。

未等第五云等人走远,宦官尖锐如鹰鸣的呼喊声又从内殿中迭送出来:

“第五云、项遂从、明隆三人免去死罪——”

“第五云、项遂从、明隆三人免去死罪——”

……

声音缓缓地消失在天边,被铺满天地的紫荆古树吞没。

他们看着身边匆匆离去的宦官手捧诏令去东月门宣告,一时间竟停下脚步,立在古树下闭眼倾听风与远方的声音,下一瞬,宦官的声音又从东月门外响起,接着荡去远方,直到彻底消失。

听着声音,他们都笑了,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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