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羽宫,练武场。
酉初,一刻。
灼日往西去,落月悄然从东边升上,隐约里,可从浑黄的天与皙白的云里瞧见一轮暗银的月。它挂在天空上,风一吹,云飘去遮住了它,天空上又只剩下了即将沉落的灼日。
日与月、昼与夜、暗与光、刀与剑都在纷争这片湛蓝的天。
长宽均百丈的练武场立满了人,一侧是以乌云喀什为首的紫羽宫人,一侧是项遂从、明隆等止岁营教官,还有赵行、欧阳泽言、秋若雪等人,一侧是以林丞相、余开化为首的百官,只有公主的小辇被众多止岁者围拢,阿颖姑娘寸步不离守在她身边。
项遂从等人的神情充满了凝重,他们都在担忧第五云的安危,乌云喀什等紫羽宫人则是喜闻乐见,一是可以借此观摩破雪将军的破雪枪,二是可以一探这仅练剑一年的第五云的真正实力,那一夜的雷与罚他们都深深地记在心里。
公主与阿颖姑娘同坐在小辇内。辇内摆有小方桌,桌上摆满了精致的糕点。留下的官吏在公主不远处,他们都被赏赐一座椅用以观战,欧阳寒正坐在欧阳宫身旁,从他气恼且沮丧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没少被欧阳宫训斥。
他们在等,等一个时辰结束。
“寒儿,今日的比试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尤其是你慕容阿叔的动作,还有他出枪的时机。”欧阳宫收起了以往的温柔,语气低沉。
“是,父亲。”欧阳寒眉目一横,紧接着将目光落在练武场的身影上。
慕容时远孤单地立在练武场上,挺拔的身躯如长枪一般笔直,他双手环抱黑麻布包裹的破雪枪,闭眼养神,只有风能稍稍吹动他的发梢与衣脚。他闭眼时,他的神情仍然是冰冷的,刻在眉宇间的阴翳与皱褶融在了一起。余晖照亮他的侧脸,将暗沉的油光渲得发亮。
他在等第五云,从退朝那一刻开始。
场外的喧嚣、落日的余晖、微动的暖风、漂浮的白云都与他无关,仿佛这里只有他,还有这柄抱在胸前的破雪枪。
然而,第五云刚到。
这一个时辰内,他换上崭新的衣裳,进食后休憩了一小会儿,当他得知慕容时远一直在练武场上等他时,就立刻动身朝这里赶来。等他到时,已是酉时。
“泽言……”第五云立在场外与他们碰面。
他看着欧阳泽言的伤势,神情中满是悲伤与愧疚:“抱歉,泽言,我没能来见你与欧阳寒的比试。”
“无碍,我败了就败了……”欧阳泽言心酸地笑,“比起这些,第五兄你的安危更重要。你定要让我再见一见你的长明,只有这样才能让欧阳寒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一剑长明!”
“我会的。”他点头。
他又将目光移向一旁的秋若雪,愧疚不已地说道:“抱歉,小雪姑娘,你的事……”
“第五公子,若雪已无大碍。谢谢你为若雪做的一切。”她轻轻地笑了,鹅黄轻纱在余晖里融成了一色。
“一柱、赵行……”他又将目光转向他们二人。
他此时有许多想说的话,可他说出的只有他们的名字。
“去罢,第五兄!你一定要用你的剑去刺出属于你的光影。”赵行牵强地笑着拍他的肩。
路一柱也笑:“去罢!我与元亮都在等着你一齐回来练剑呢。”
“他醒了吗?恢复得怎么样了?还能练剑吗?”
“他已醒来,御医说他已无大碍,可能需要静养一段时日,只是他的止岁者之路……”路一柱颔首,还是难以忍住悲伤。
“那就好……”第五云长舒一口气。
乍然,风又吹来了。
它吹起他额前未能卷起的长发,那些长发一根根的,在他们眼前挥舞。
“第五少年,这是你的紫纲。”明隆递给属于他的紫纲剑,认真地望着他,“我还记得当初你刚从城外来,却在青云楼前惊艳众人的场景,仿佛那一幕还历历在目。去罢!我相信你可以的。”
项遂从并未多说,只是简单的一句话,狠狠地落在唇边:“举剑斩他,一展我等止岁者风采!”
“嗯,我会的。”第五云凝眸。
他接过被麻布包裹的紫荆,入了练武场。
他没有立马走远,而是立在练武场的边缘。他忽地回头望着他们,望向他们的眼眸、他们的容颜、他们也被风挥舞的长发、余晖染得浑黄的油光。他突然鞠躬,朝他们深深一拜,久久地未起身。
“紫荆……”他轻抚被麻布包裹的紫荆,又抬头望向天空中依然遮天蔽日的古树。他用手掌遮住落日散去前的光,然后低声笑了,轻轻地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话,“愿我的剑,能守住我想守住的一切。”
说罢,他径直走向练武场的最中央,立在慕容时远的不远处,与他相距不过一丈。
就当第五云停下时,慕容时远忽地睁开了双眼,只见那道如饿狼般的目光又猛地朝他扑来,闪出猩红的血色。
“你的剑里有太多情了。”他淡淡地说着,像是在惋惜。
第五云紧握紫荆,未拉开麻布:“若是没有情,我为什么要拿剑呢?拿着无情的剑,又有什么意义呢?若这剑守不住我想要守住的一切,那它将没有任何意义。”
“这会影响你出剑的速度,少年。”他不在意任何事,因为那些有情的事或人都已经不在了。
“剑本无情,人有情。”第五云淡笑,笑得如一位顶天立地的侠者。
“可我的枪不会留情。”他的语气化作锋利的寒光刺向第五云,犹如寒冷的风在冲刷他干涩的脸。
“枪也好,剑也好,它们都不需要情,只需要使它的人有情就足以。”他拉开遮在紫荆上的麻布,它再一次地握在了第五云的掌间,眨眼间,冰冷的剑鞘将他的手烧得滚烫。
落日的光虽然不亮,却将雪银的鞘面染成了灿金色,雕在鞘面的紫荆花在金色的余晖中闪闪发亮。当光凝在花芯作了一点时,它刺得直令人闭眼。
“剑是一柄好剑,就是不知道你是否拥有它的资格。”当慕容时远瞧见他的剑时,冷峻的面容中出现了一丝爱惜。
第五云抚摸剑鞘,冷声应答:“慕容将军尽管来试试。它,我只用过一次,就是腾烟长阁那一次。”
“口气倒是不小。”慕容时远也揭开了麻布。
顷刻间,长枪在余晖中闪出了枪尖的寒光,那是无数刀剑都斩不断的坚韧与锋利。曾经被它杀死的刀与剑都在枪锋上留下了痕迹,仿佛是它们硬生生地铸造了属于它的寒芒。长枪被他死死地攥在手中,那些亡在枪上的刀魂、剑魄被他这一攥活生生地压在杆内。
通体漆黑的枪杆上只刻有两个生冷的小篆——破雪。
这是一柄极为质朴的长枪,简单得无一点花纹,可却用划痕勾勒出任何工匠都雕不出的纹路。
当第五云望见长枪的那一刹,他竟感觉自己见的不是一柄枪,而是奔涌而来的千军万马。他们无一不是用鲜血与性命来赌上这场战斗。他不知道自己能在这杆枪下坚持多久,可是他会用沸腾的鲜血和燃烧的性命在这柄枪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余晖终将散去,银月又在白云的遮挡下露出了它的光,这场纷争终要开端!
“酉初一刻已到,比试点到为止。”公主坐在小辇内,轻声宣布。
霎时间,宦官声大作:“比试开始——”
人群的纷乱声立刻静了下来,练武场中只剩下人与人彼此的呼吸,还有藏在胸膛里的心跳。
众人将目光落在练武场上的二人身上,他们不想错过哪怕一点,就算是他们的吐息都要深深地映在脑海里。
风一吹,二人的目光旋即如刀剑一般锋利,凝重与肃然悄然浮现在脸上。
这时,慕容时远依旧持枪凌立,岿然不动,长枪与挺拔的身躯就笔直地柱在那里,露出无数的破绽。
他在等着第五云攻来!
掣电间,第五云拔剑了!乳白之色的火焰瞬即从通红的剑身上沸腾燃起,火焰滚烫如云烟,却又倏地敛去了锋芒。
这是一柄乳白如云的长剑,剑身上释放出无比滚烫的热量,可是这些只对恶岁有用,对于通用冷兵器的人而言,他的剑顶多是多了光与热,就算是火焰扑向人,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
“来了!”他单手持剑,沉声大喊。
下一刻,他就犹如藏伏已久的猎豹直奔慕容时远而去,风的呼啸声与骨骼的清脆声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在众人的眼中,第五云的轮廓立刻变得模糊了起来,这是他急速移动时出现的残影,尤其是在阴暗的环境里。当他们的眼睛不适应时,残影出现的最为明显。
只是他们依旧能看清那道速如流星的灿白之焰一剑斩开了天与地!
“铿——”
乳白如云烟的长剑与漆黑如鬼魅的长枪碰撞的刹那,天地响起了刺耳且峥嵘的巨响!那是铁匠用千斤巨锤都锻不出的火花在迸裂!
立在场外观战的止岁者们纷纷惊诧得愣出了神,他们从未见过这般火焰。在他们的认识中,紫纲之火无非七等,就算是练至极致,也只有存在于猜想中的第七焰——炽之火,那这乳白如云烟的火是……这是从未出现过的火焰,是超越普通止岁者的炙热之火!
但项遂从、明隆等人知晓,这是已超过林子然炽之火的第八焰——盛之极!
场外的欧阳寒亲眼目睹这道火焰时。他竟本能地感受到威胁,这是作为野兽天生的敏锐,瞬即,他的眉宇间有了杀意。不过这里并没有他展现杀意的机会,只有场内炸裂的火花与尖锐的锵鸣声。
余晖变暗,落日即将西下,枪与剑、光与影再度俯冲而来。
“你就这么点本事吗?”慕容时远单手持枪。他几乎是硬接第五云这全力的一击,可他依旧直直地立在那里,不为所动。
反观第五云,他受到巨大的反震,连忙后退几步,用剑在地上划出沟壑才勉强稳住重心。
一瞬间,第五云的呼吸声如野兽愤怒的低吼,他长长地吐息竟将弥漫的烟尘都给吹开了。
他的神色变得无比凝重,这是他从未遇见过的对手,甚至不需要多余的动作或力量,就能格挡他的全力一击。这一点,欧阳寒做不到,林子然也做不到,可他却做到了!
这就是屹立南境远洛城,统领七旗军的破雪将军吗?这就是实力与经验的差距吗?!
可他会就此退缩吗?他怎么会!
他只会用手中的剑与奔涌的势整个地压向他!哪怕只是螳臂当车!
一当他稳住重心,他就立刻双手持剑,肌肉紧绷、虬结得如缠绕的藤蔓,只待一个爆发的契机。眨眼间,他又俯冲而去,青石板都被他爆发的腿劲给硬生生地踩碎了。
这是十二招中最基础的风刺。一息之间,场内剑光如虹,一道白烟又倏地从天地间划过,与漆黑长枪碰撞在一起。
“啊——”第五云用尽全身力气,他想要狠狠地将长枪钻断,可这是多么荒谬绝伦的行径啊!
果然,慕容时远只是轻哼,抬脚一踢长枪,长枪便飞腾而起,有如众星勾月,将第五云凌厉的长剑别去一旁。不过第五云早已猜到这样结果,并未就此俯冲出去,而是以此借力,以单脚为落点,回身一抡,竟将长剑如弯刀似的横劈而去。
这一剑,直斩慕容时远的腰间,不过他并不认为这能伤到慕容时远。
当剑火快要烧到他的腰束时,他变得迅如捷豹,纵身一跃,脚尖轻点在剑面上,然后狠狠地将剑踩在地板上,甚至将坚硬的青石板都砸出了一个小坑。
这一系列进攻,在破空的风声与看不清的残影中完成。
尘埃散去,第五云手中的剑极度弯曲,好像就要折断。他方才施展出的势与力都无法收回,身体在往横劈的方向惯性冲去,于是他别无它法,只能弃剑,并以俯冲之力,以肘为器直逼慕容时远腰间最柔软的部位。
然而他这奋力一击,却被慕容时远若钢铁般的手掌活生生地钳住了。
就一息,他感觉肘部的骨头都快被他捏碎了!同时,他迎上了他如饿狼一般的目光,像是你已经倒在他的身前,是他必得的猎物,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眼中的徒劳挣扎。他瞬即感受到无比的寒意,立刻用尽全力摆脱了慕容时远的钳制,并以单手支撑,一跃而起,硬是将紫荆从他的脚下给抽了出来!
当然,他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整个人顿时重心不稳,翻滚了出去,只能勉强用剑停下。
青石板被他的剑开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里满是乳白的火焰,然后等风一吹,火焰全部熄灭。
他抹去嘴角溢出的鲜血,方才那一番动作对他的内脏产生了反弹。他凝目,神情沉重,他现在越发感觉到慕容时远的可怕,自己的进攻甚至没能让他走出那块不大的青石板!
“你的战斗本能倒是不错,方才你要是不走,你或许会死。”他冷冷地说着,“我现在多少有些明白你为何能斩断他一臂的原因了。”他阴冷的目光直视狼狈的第五云,露出些许赞赏。
“还有什么招数吗?尽管使出来!”他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却阴森得骇人。
第五云立起,浑身肌肉都在颤抖。他刚才那一招已经用了他五分气力,现如今,体力对他而言已是极为奢侈的东西。
场外的项遂从等人都下意识地捏紧拳头,为第五云紧紧地抓了一把冷汗,他们虽然猜到他会不敌慕容时远,却没想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会如此之大。
“第五兄会输吗?”路一柱担忧地问项遂从。
他点头,忧虑与凝重一齐浮现在脸上:“他已经输了,即便是用长明。希望他输得不会那么难堪……”他的双眸盯着场内不动的二人,生怕他们两人从他的视线中离开。
欧阳宫此时也皱紧了眉,沉声:“寒儿,你现在能有几分把握赢场中的少年?”
欧阳寒眉间的杀意难以遏制,他冷声作答:“之前是九成,如今不过七成。”他难以想象,这才短短几日,他便进步得如此快,或者说,他当时与他搦战时并未使出全力,甚至还有所保留。
如今,这个第五云,他不得不除!可他又没有除掉他的机会,就连慕容席都被他斩去一臂。他又去哪里寻得机会呢?他陷入了沉思,可目光依旧未挪出场外。
“这少年日后必是国将之才!”欧阳宫毫不吝啬他的夸奖。
子月先生与项遂从见了第五云乳白色的紫纲后,二人立刻皱紧了眉,可也藏不住他们眉间的喜悦。至于第五云在场中的表现如何,他们毫不关心,只担心他能否活下来。
反观乌云喀什等人,他们感受到深深的压迫感,一是破雪将军慕容时远的强势,二是这个仅练剑一年的少年竟远超他们这些同岁人。
“觉得如何?阿颖。”紫郡公主含眸问一旁的阿颖。
她凝神,收起了以往的温柔,俊丽的脸庞上只剩下肃然之意:“他这一轮的攻击差不多用去了他五分气力,只怕下一波进攻会是他的全部。”她的眼眸里倒映着场内的虹光与寒芒,“至于将军,他还只是在热身,只使出了三成左右的实力。”
“那他会输吗……”公主将目光落在一边喘息的第五云身上。
“他已输了,只能看他下一波攻击能否给将军足够的惊艳。若是惊艳不足,他今日多半会死在他的破雪枪下。”
二人停止了言语,因为场内的第五云已调节好紊乱的气息,即将发起下一波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