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东堂,李渔躺在龙椅上,身后几个宫女给他按摩捶背,张了张嘴,蜜饯果脯便立即送到了嘴中。
他是想明白了,自己一副励精图治的样子,反而会招来门阀的提防与猜忌,不然前脚到北府军营劳军,怎会后脚就被人追杀?
很明显,他触犯了皇权与门阀之间某种隐秘的默契,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策划这场弑君之事的人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在内心打了个问号。
不大一会儿,谢安与杜炅被两个太监携着来到了东堂,李渔吩咐人看坐,而两个老头子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都称自己有罪。
李渔摆了摆手,打发走了堂内的宫女太监,只留他们三人,他朝嘴里扔了块果脯,又喝了口酒,用吊儿郎当的语气对二人说道“行了,坐着说罢。”
当朝政治领袖带着宗门领袖来觐见,不用多说,肯定与刺君之事有关。
李渔笑眯眯的道:“人言杜神仙神通广大,不仅能除魔通灵,还可未卜先知,朕也学了些占卜之法,让朕算一算,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他伸了个懒腰,从龙椅上走下来,在堂内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谢相说自己有罪,是为谢玄跟朕赔不是,他统领北府军,却在他营中让朕受了委屈,想来你们叔侄二人心里也都不是滋味。眼下国难当头,军营之中不能出差错,他也有他的难处嘛,这江左没有朕随便一个皇室都能顶上来,但这天下没有谢兖州,百万秦兵谁来抵挡?谢相,这些朕都能理解。”
谢安听了这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坐在那儿颤颤巍巍,最后说了句:“陛下言重了,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晋室是司马家的晋室。”
李渔继续道:“杜神仙请罪,是为了昨夜行刺之事,朕猜测准是教内出了些逆反之徒,被不臣之人蛊惑,他们的行径与杜神仙的天师道无关。”
杜炅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惊叹于这位小皇帝的气场。
倒不是因为他的猜测全都准确,那不过是小皇帝的玩笑话罢了,而是自己和谢安都是阅人无数的人间老妖怪,可在这位小皇帝面前,竟轻而易举的被他先发制人掌握主动权。
杜炅定了定神,道:“陛下圣明,贫道已经在教派内部进行大搜查,若有同党,一定会第一时间启奏陛下。”
谢安这时缓缓道:“臣以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给陛下一个交待。”
李渔笑了,他不知道谢安是来真的还是说客气话,查?开什么历史玩笑,查什么?
他现在势单力薄,能仰仗依靠的东西微乎其微,如果一回宫就大动干戈,只会弄得人人自危满城风雨,哪一个门阀大家没有自己的秘密?若要牵连出其他事情,自己又能活多久呢?
事情要一步步谋划,骨头要一块块啃。
他快步走到桌案,一把将案子上盛放吃食的器皿扫倒,顺手举起一个盘子往地上一摔,指着谢安道:“查?你是嫌朕的命太长吗?他们想要朕死,想要朕死啊!”
“啪”的一声,又是一个酒杯掷地。
他瞪着谢安,愤怒道:“若是查下去,朕不知道哪天吃饭喝酒的时候就被人下药毒死,
不知道哪天出恭的时候就被太监宫女们一刀捅死!
还有为朕牺牲和活着的羽林军,他们的家人全都会死于非命!
有查这件事的人力物力倒不如想想怎样能多杀几个氐人、羌人、燕人!
如此简单的道理,谢相难道不如朕看得明白?”
一通火气朝着谢安劈头盖脸攻去,句句如刀,谢安的老脸一阵青一阵红,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杜炅赶忙跪在地上,劝解道:“陛下息怒,谢相人已花甲,为我晋国操劳半生,他如此说也是为了社稷为了陛下着想,若是陛下的安危都不能保证,他寝食难安啊。”
李渔看着谢安吃瘪,心中暗暗得意,那通火气不过是他演给谢安看的而已,他火什么?自己一个冒牌皇帝,万一兜不住了大不了脚底抹油直接开溜,天大的事有真身顶着呢。
他一方面是在警示谢安,你这个当朝一号人物当的不合格,都有人敢在你谢家的地盘上谋杀皇帝,另一方面是确实是在宣泄不满,说起来那些牺牲的羽林军全是为了他而死,那批羽林军既是他陷阵杀敌的同袍,又是他手中唯一的底牌,现在折损巨大,他内心属实不好受。
听了杜炅的话,李渔收起愠色,跑到谢安面前,扶着谢安的肩膀热泪盈眶说道:“朕年轻气盛,收不住脾气,委屈谢相了。”
谢安是何等聪明之人,他自然明白李渔话里的意思,不仅明白,还能读出另一种深意,他充满皱眉的双眼此刻也已红了,紧紧握着李渔的手,道:“臣受先帝托孤之重,蒙陛下信任,朝政尽揽,说我为保晋室社稷不倒、保汉人血脉赓续也对,说我以权谋私,趁机壮大家族也对,老臣都认。若是因老臣而导致陛下行事不便,今日起老臣便去东山赋闲,但老臣与整个陈郡谢氏,都未曾对陛下有过一丝不臣之心。”
李渔听着眼前这位花甲老人的肺腑之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安此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装,这也是很多东晋名流的性格特点。但朝堂之中,真真假假他已分不清,但他能断定谢安的那句“保汉人血脉赓续”是实打实的真话,这也是李渔起初的愿景。
一老一少不知是真是假的哭了一阵,李渔扭头对杜炅道:“听说杜神仙为桓温那厮相过面?”
杜炅拱了拱手表示默认。
“那请杜神仙也给朕看看。”
圣意难违,杜炅对李渔道:“贫道相面需要摸骨,陛下,多有得罪了。”
李渔点点头,杜炅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又绕着李渔走了几圈,眼中的那层迷惑越来越深。
他不停的掐指推算,面上的表情由迷惑变成迷茫,由迷茫变成惊恐,突然他眉头一皱,一口鲜血从嘴角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