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河城,默瑟山顶。
默瑟神像的右眼竟然是一个偌大的房间。
眼球表面是弧形的玻璃,巨大的深蓝色落地窗,属于西方神明的忧郁。
靠窗一台钢琴,琴键上落满了尘灰,使人分不清黑白。
几棵石柱自底至顶,撑起神的空洞的颅腔。
十几年前,法兹努尔.洛哈医生初来乍到,从上一个雅利安人手中接手它时,找人用钛合金包裹了这些粗砺的石柱。
“当!”
孙悟空伸出毛茸茸的食指,敲击了一下。
“哦,请不要玩我的钢琴,谢谢。”洛哈医生道。
悟空听不懂他的英语,但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收了手。
这所大屋就是洛哈医生的诊所,连个招牌都没有,电梯也无法直达。
室内灯光昏暗,烟雾弥漫,掺杂着腐坏食物的气味。
这里既像诊所,又像单身男人的居所——显然没有女主人:房间脏乱,垃圾成山,大头苍蝇成群结队地乱飞,像城市上空飞车的缩影。
深色皮肤、眉目深邃的洛哈医生,身上的白大褂早已脏成了花大褂。
戴着墨镜的他,嘴里叼着香烟,一手持焊枪,一手抓住伤员的胳膊,进行最后的焊接工作,火星四溅,空气中弥漫着焊药的气味。
手术台边巨大的烟灰缸里,香烟屁股挤得满满当当,里面还夹杂着几枚带血的芯片。
三人走近,洛哈医生慢吞吞地抬起眼皮,扫视了来者一轮,接着又低下眼皮去。
“哈喽,罗、格雷迪,乔治……达蒙。”他简短地打了个招呼,但语气并不像打招呼。
他的整个身体像定格的照片,唯有持焊枪的手在移动,稳定、缓慢,以均一的速度沿着伤员肩膀和手臂连接处滑行……
“乔治.达蒙?您也光临这种地方?”
那伤员是个矮小墩实的加泰人,离开时目光一直粘在悟空脸上。
他一边曲起臂膀,活动着刚刚更换的义肢,一边冲悟空傻乐。
乔治.达蒙是一月河城老牌的电视主持人,全城老幼无人不识。所以刚才罗亚辉见悟空变化成他,并不认为这是明智之举。
“梆!”
加泰人刚装好的机械臂后摆,猛力一拳砸在钛合金柱子上,刚好背朝着他的格雷迪吓了一跳,出口成章:“法克。”
加泰人回头瞪了他一眼,瞧着自己有轻微划痕的拳头,对洛哈医生说:“很疼。”
“当然疼了。”洛哈医生自豪地说,“机械臂里的神经,比起天然的手臂来,只多不少。”
“难道不能取消神经吗?”加泰人朝格雷迪眼前的空气猛一挥臂,呼的一声,“那样我在揍人时就更加无所畏惧了。”眼神挑衅地望着格雷迪。
“可以,”洛哈医生语带嘲讽,“那样你在睡觉时,小偷偷走了你的手臂也毫无感觉了。卢克,要知道,痛感可不是不好的东西。相反,它是默瑟赐予我们的宝贵礼物。”
洛哈医生抬头望向天花板,“痛是一种预知危险的应激反应,没有它,我们对身体没有感应,那将极不安全。”
“OK,OK。”卢克一边往外走,一边抬手作别。
洛哈医生将烟蒂摁死在烟灰缸里,取下墨镜,望向悟空、罗亚辉、格雷迪三人,道:“你们有什么需求?”
他的英语带有浓重的口音,舌头上像绷着一根橡皮筋儿。
X光检测表明,格雷迪身上没有被植入追踪器的迹象。
“看,很干净。”洛哈医生指着全息投影,翻翻眼皮,语带恢谐,“当然我说的只是他的身体。”
“直接通过木马入侵他的电子脑,这是有可能的吧?”罗亚辉道,“这个倒楣的家伙,猛禽福特、妖兽,都盯上他了。”
洛哈医生嘴角向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给自己续上一支香烟。
格雷迪从X光幕中走了出来,道:“而且刚才我被妖兽入侵了电子脑,就刚才,一个黑熊混蛋。”
“妖兽?!”洛哈医生声调不高,语气却十分机警,他沉吟道,“我对他们的科技一无所知,事实上,没人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妖兽入侵你的电子脑有什么用。它们是不是和我们一样使用电子脑,或者使用的是另一种电子脑,或者有自己独特的通讯网络,目前一切都不清楚。”
他说:“换一个电子脑吧,这样最保险。吉米.福特也好,妖兽也罢,都没法追踪你了。”
“非实名制的吧?”罗亚辉问。
洛哈医生道:“当然,脑关中的个人信息纯属虚构,呃,确切地说,属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OK,无论什么,要快,不然他们的人马上就到了,把你的诊所砸个稀巴烂。”格雷迪已经在手术床上躺下了。
“只收现金。”洛哈医生例行声明。
……
“啊!”下水道外面,福特的嚎叫声猛砸下来。
扑通。
一只手腕从天而降,掉入污水。断处带着筋,看着都疼。
扑通。
这次是一整条手臂。
扑通。
半只翅膀,比整条手臂还长。
扑通。
又一条手臂。
扑通。
最后,一颗硕大的人头从上空掉下来,瞬间入水。
“法克!”
棕皮克拉德率先绷不住了,点火,猛轰油门,加速逃离现场。
其余三名赏金猎人都是迫于福特淫威,刚刚加入一个小时的新马仔,见福特的长期走狗都逃之夭夭了,自然没有留下的理由,于是一溜烟都朝着原路逃走。
“下面还有同党!”
缺口外有个沉重、沙哑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球。说的是人类语言,但说话者绝对不是人。
“嘿嘿!”鸱枭怪笑一声,一振双翅,呼的飞进下水道,冲三车疾追而来。
赏金猎人们在后视摄像里看到了鸱枭,他们都是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妖兽。
他们战战兢兢地发现,妖兽并不如某些传言或影视剧描述的那样,在外形上带有人的特征。
此刻他们视野里的这头鸱枭,完全就是鸟类应有的模样。
然而,它脸上戏谑嘲弄的表情,眼里残忍嗜杀的神采,活脱脱是人的表情。
它并非仅靠翅膀拍打空气而飞行。它会借助下水道的侧壁,以鸟足蹬击,借用反弹力。真正的鸱枭是不会这么飞的。
在侧壁上一点的动作之潇洒爽利,活脱脱是个飞檐走壁的功夫唐人形象。
赏金猎人们可以清楚观察到,它的鸟爪尖端不时有鲜血滴落,那很可能是划破小松脸的凶器。
四名荷枪实弹、有厚厚车壳钢板保护的资深赏金猎人,居然被一只手无寸铁的鸟,在下水道里追得四处乱窜。这情形实在滑稽。
但这已是近年来已知的,人类和妖兽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
一如过往,这一次又是以妖兽完胜而告一段落。
赏金猎人们把车速催至自己能驾驭的极限,那鸱枭一直紧紧跟着最末尾一辆车,一点没有被甩下的意思。
棕皮汉子本诺.克拉德,逃跑第一名,在来的路上就一直拼命记着路线。
有信号时在电子地图上标记,没信号时靠脑子硬记。
跟着福特这样的疯子混,不多带个脑子,只怕早就掉脑袋了。
所以岔路无数,而他的选择都是对的。
砰!
刚刚减速绕了个弯,克拉德被后面的赏金猎人追尾了。他的车型比较老旧,加速没有新式飞车那么快。
嘎吱——!
撞击点在车左后角,车子向右一动,车身磨擦着下水道侧壁,划出一道长长的火痕。
克拉德冷静地踩下刹车,好不容易停了下来,熄火了。
他赶紧按动打火按钮,竟然不成功。
哒哒哒……
车子死了一样,漠无反应。
冷汗从克拉德额头汩汩流下。
下水道没有宽到可容两车并排通行,所以车队一直是以鱼贯方式行进的。
后面三车见克拉德停在前方,动不了了,不假思索,纷纷启动飞行模式,从它上方嗖嗖掠过。
留给身后鸱枭的,便只有克拉德了。
前方,三辆飞车迅速缩小成三个红点,最后消失在通道的拐弯。
克拉德瑟瑟发抖,他的车子前、后、左、右摄像头视野里,都没有那怪鸟的影子,只有顶部一片黑。
砰!
像一块钢锭砸在头顶,感觉到那怪鸟在车顶降落。
克拉德抬头,只见头顶钢板鼓出两个大包,是鸟足的形状。
吱!
一根鸟爪刺穿钢板,露了出来,接着在车顶划拉:
嘶——
火花溅到克拉德脸上。
“该死的妖兽!”
克拉德大喊,举起MP7式冲锋枪,飞快调至自动模式,对准两个大包之间的位置,扣下了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边大吼大叫给自己壮胆,一边疯狂开火。
鸟爪抽了回去。
克拉德停火,只听到鸱枭翅膀扇动的声音渐行渐远,它说的是克拉德很熟悉的土著语:
“为什么?”
“哦,越界了,该死,我差点就取了那家伙的小命。”
越界?
克拉德想到了2056年,WPA和妖兽组织森林之光签署的《互不侵犯条约》:妖兽不得进入城市,人类不得进入森林,城市与森林的界限有明确规定,包括这些界线在天上、地下的投影……
“啊!”克拉德叫了一声。
此刻四周环境归于宁静,克拉德体内的肾上腺素水平终于下降了一些,这才感觉到痛楚。
他捂住自己的左耳,鲜血从指缝间冲了出来。
刚才他向上射击时,有一颗子弹由于角度的关系,没能打穿车顶钢板,被反弹回来,打掉了他自己半片耳朵。
车顶已被子弹轰出一个大洞,恶臭的空气汹涌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