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希尔.克鲁姆秘密申请,租用世界银行金库作为“平线”终端安置地点,负责密谈的银行家,就是时任总务的威廉.拉玛行长本人。
迦尼萨生物科技公司开出的条件相当优厚,金额高得吓人、还接受逐年上浮的租金,只是其中之一,还有另一大条件,根本没有记录在案。
时光倒流三十五年,“哑巴”戴维斯只是总务拉玛的秘书之一,而且是三个秘书里最新的萌新,最老实,也最不懂察言观色的一个。
上司和贵客在窃窃私语,其他秘书都躲得远远的,连眼神都不敢抛向大办公室内,戴维斯却像平常一样,大大咧咧地走进去,给谈话者添咖啡。
他脚步如猫般安静,密谈者过度专注于所谈之事,直到随咖啡液从锡壶嘴里流出的香气,才使他们猛然惊觉,连忙闭口不言。
这时刻,戴维斯恰好已听到了合作中的最关键的部分:
迦尼萨将为包括威廉.拉玛在内的银行高层们,无偿提供永久的“平线”服务。
“嘿!”短暂的沉默之后,希尔.克鲁姆小幅度、但很重地拍击桌子,冲戴维斯低吼,“你在干什么?!沙滩之日!”
咖啡壶剧烈哆嗦起来。
戴维斯虽然老实,但他不傻。
他知道克鲁姆,人人都知道希尔.克鲁姆,听过关于他的种种流言。
他横跨军、商两界,是真资格的实力派,他的财力、人脉、资源,深到什么程度?
要让戴维斯这种银行小职员社会性死亡,或真正的死亡,对他来说就是动一根手指的事。
甚至有人说,他过去都不止一次像这样干过……
幸好,克鲁姆并没有像流言中那样嚣张跋扈,当场暴起,对他老拳相加。
关于原因,戴维斯后来不止一次回忆此事,自我譬释:传说不尽不实,克鲁姆出身贵族家庭,拥有良好的教养。
但在心底,他更愿意相信,那天克鲁姆穿的格子西装,笔挺修身,束缚了他的手脚。
克鲁姆的怒火即使压抑着,也放射出极强大的威慑力。
拉玛无表情的脸抬起来,沉静的双眼望了一眼戴维斯快哭的脸。
“没关系,希尔,”拉玛伸出手,在克鲁姆手背上轻拍了一下,“真的没关系。他只是个小孩儿。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此后多年,戴维斯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拉玛随口说出的话,成了他的职业信条:
“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多年来对这一秘密交易守口如瓶,仅此一点,便使约翰.戴维斯一路青云直上。
戴维斯心知:如果没有这场交易,或者他没听到这个交易,才能平庸的自己,到今天顶多是个营业部副主任。
如果没有这场交易,拉玛行长应该在六年前的一个秋夜,就已死于皇后区的一家顶级会所,一个19岁美丽姑娘的香闺。
死因:心脏病突发。
即使没有寻花问柳这件荒唐事,当时的拉玛也活不了多久了。
由于常年饮酒过量,讳疾忌医,老行长肝脏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大部分器官,现代医学无力回天。
时至今日,拉玛行长的大脑、身体,无一不是希尔.克鲁姆馈赠的生物科技杰作,包括他那张可以随年龄增长而匀速变老的脸。
谁也不会知道,这副垂垂老矣的皮囊下,三十岁的肉体与八十岁的思想,和谐地共生共存着。
银行高管中不乏清正廉洁之人,对金钱和美人贿赂都免疫的,大有人在。
拉玛行长就是这样的人,戴维斯知道,多年来,拼命砸钱的男人,投怀送抱的女人,没有一个在他面前成功过。
君子爱钱,君子好色,取之有道。
然而,这世上真正不惧死亡,将生死完全置之度外的人,能有几个?
面对永生的诱惑,试问谁可以拒绝?
三十五年前,从思想金库建成的那一天起,由拉玛行长亲率两名最高级别副手为它开门,就表明了拉玛的姿态:
他与克鲁姆的合作,坚如磐石!
……
严肃的气氛,使一贯大大咧咧的孙悟空也变得紧张起来。
他将心爱的物质存储器放入怀中,火眼金睛透过福特的胸腔,向外观察着周遭。
思想金库比想象中小,顶多二十平米。
明亮的灯光下,装潢陈设均是简洁的白。
一点黑都没有,黑匣子不应该是黑色的吗?
福特的尸体通过传送带,平稳地滑移到白色陶瓷平台正中央。
“来吧,干完活咱们早点下班咯。”
玻璃背后,一个戴着头套、医用面罩的工作人员在说话。
后台很暗,说话者背后,黑沉沉的看不清,许多蓝色小灯排列整齐,在静静闪烁,如同一片过于规整的星空。
另一个同样打扮的黑人,像餐厅女侍者上菜般,单手托着一个大托盘,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向平台。
“小心点,汤姆。别玩。”
汤姆放下托盘,瞧了瞧福特一塌糊涂的脑部,揭开了托盘的盖子。
钛合金脑壳上,嵌着一对牛眼般大的眼珠,看上去十分瘆人。
叩。
像打开一本书似的,汤姆熟练地将脑壳一分为二。
脑壳里,一个带营养液输送装置的新鲜大脑,在有节律地蠕动。
悟空眼前一亮。
人造大脑旁边,还有一张智能硅胶制成的脸皮。
这张脸上,福特的眼阖着,看上去过于安详了,若不是那只秃鹰刺青的存在,简直使人疑心这是不是福特的脸。
这些,都是迦尼萨公司一小时前,通过严密的渠道、拉玛行长的亲自检查后,送进来的。
这两人是专业的义体工程师,在迦尼萨的思想金库里工作,雇主却不是希尔.克鲁姆,而是世界银行。
原因很简单:外人在自家的金库里干活,任何银行打死也不会同意的。
“该死的吉米.福特,这一周已经为他加班两次了,”汤姆咕哝道,”我是不是饿了?怎么他的脑子让我想起了双喜镇火锅里的猪脑花?你吃过吗,杰瑞?哦,我想起来就流口水。唐人的传世佳肴,真不是吹牛!双喜镇火锅,真是又辣又爽,越辣越爽!”
“闭嘴,汤姆,你恶心到我了。”杰瑞道。
“我说真的,人的大脑和猪脑花长得很像的,基本上没分别。”
“福特的大脑是假的,你吃的猪脑也不是真的,”杰瑞冷冷道,“我从不吃猪脑,假猪脑还卖那么贵。”
“那倒是,都是人工合成蛋白质。真难想象几十年前的人类,竟然能吃到真正的猪肉,还有牛肉、羊肉。你说说,他们吃的肉,和我们吃的味道一样吗?”汤姆抬眼望天道,“嘿,杰瑞,你猜这家伙吃过真正的猪肉没有?他可是曾经杀死过好几头妖兽的,很多人都叫福特为‘妖兽猎手’哦!”
“不知道。你快点干完你的工作,咱们好下班回家。收到福特死讯时,我特么正在和露茜亲热,该死,紧急来电时,我裤子都脱了……”
汤姆哈哈大笑起来,把托盘里的脑子推到福特脑边,道:
“这些该死的有钱人,可以死了再死,而我们有限的生命,还要用来为他们的重生加班。要不是这里薪水还不错,我才不会干这种烂糟工作呢。可薪水再高,我也买不起‘平线’服务,唉……嘿,杰瑞,你说我要是一把抓烂他的脑子,会怎么样?”
汤姆说着,伸手作爪形,置于福特的裸脑上方,他的掌心能感觉到人造脑子散发的热量。
“你会被判120年监禁。”杰瑞冷冷道。
“你怎么这么清楚?”
“福特这种质量等级的大脑,价值400万和平币。盗窃这个金额,折算成刑期,刚好就是120年。你的前任史密斯,不小心把这样一个脑子掉在地上,大脑摔成渣了……他现在正在服刑,还剩117年。”
“你说真的吗?”汤姆转头,瞪大眼睛,看向玻璃后面的同事,“我一直以为思想金库是非法的。我查过,战后WPA的禁止科学研究清单上,就有‘平线’技术。所以咱们的工作,严格来说也是违法的。”
“那又怎么样?”
“我抓碎福特的脑子,谁敢告我?”汤姆的手还停留在脑子上方。
“我。”
“……”
“我告你不是因为我想整你,而是到那时候,我要极力撇清和你的关系。我们的老板是银行家,他们,”杰瑞面无表情地指指天花板,“天生小心谨慎。如果你被定罪,他们会猜测我和你私交很好,我会因为你被判刑而憎恨银行,从而把思想金库这档子泄露给公众媒体。一旦发生这种事,全世界的顶级富豪都会受到牵连。所以,我要是不告发你,他们一定会把我和你一起定罪,这样世界的顶层人物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杰瑞,”汤姆强笑道,“咱们私交不好吗?露茜可是我女朋友的好闺蜜,我都介绍给你了。怎么样,黑姑娘不错吧?”
“黑姑娘很好,我们的私交也很好,”杰瑞冷静得像一块冰,“但只要你抓碎了这个脑子,我们私交就一点都不好了,我会告发你,不然我会和你一起蹲大牢,蹲到地老天荒。”
“OK,OK,”汤姆撤回了手,额头上冷汗直流,“杰瑞,我想知道,史密斯他是无意摔碎了一个人工大脑,是吗?无意过失,怎么能定那么重的罪呢?”
“钱,”杰瑞道,“银行不愿意因为一个年薪35万的底层工作人员的过失,赔偿400万元巨款给希尔.克鲁姆。毕竟,对银行来说,这门秘密生意是违法的,他们一定要只赚不赔。史密斯被关进大牢后,迦尼萨也没有继续追究银行的责任,只要秘密不破,大家心照不宣……”
“等等,”汤姆作出打断他的手势,“史密斯在法庭上是怎么说的?120年,老天,他一定会为自己辩护的,不是吗?”
“没有法庭,也没有辩护环节,”杰瑞道,“银行配合地检署,走的是快捷程序。因为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无可争议。”
“证据?”汤姆奇道,“是摔碎的大脑?还是全息录影?”
“当然是全息录影,作为物证,”杰瑞道,“人证呢,就是我。”
汤姆开始在纯白的房间里东张西望。
“别找了,你在操作间内的实时录像,我这都能看到,”杰瑞难得地笑了,“我能看到,也能删除,其实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银行提交的关于史密斯犯罪的物证里,并没有出现他摔碎大脑的影像。大脑什么的,压根就没出现。只有他把价值400万的现钞,一张张撕碎,生吃了下去!”
“谢特!”汤姆骂了句,做了个抱箱子的动作,“400万,最大面额的也得有这么大堆吧,谁特么能吃得下去啊?”
楼上三层,银行办公区内,副行长、“哑巴”戴维斯静静注视着电子脑里的实时录像,汤姆和杰瑞的对话场景,巨细靡遗地投影在他的脑子里。
思想金库内的工作录像,银行里原则上只有行长一人有查看权限,但拉玛超过十年没看过了。
他实在不关心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