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我抽出一支烟点燃,没有看狐狸,自顾自地抽烟。我腰间的左轮枪子弹装得满满的,我知道如何对付像狐狸这样的活死人——他们的心脏是唯一致命的弱点,而且我还知道狐狸的心脏就在右边。
狐狸大笑,“你能杀我,”他的脸色苍白如雪,“但你杀不了我,因为你总怀着慈悲之心。总有一天你的慈悲之心会害死你。”
“是吗,”我说,“那是因为你只看到了我的一面。”
狐狸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
“想来你是知道马良的,”我说,“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他微微抬起眼来,没有说话。
“我干掉了他,连同一位无辜的出租车司机。”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沉默了片刻,他抽出一支烟点燃,他好像很疲惫,在一瞬间疲惫,像一匹老马挑着一百斤的担子走了一天的路程一般。
“明晚,”他开腔了,他终于开腔了,愣愣地看着我,“会有一波人会去拜访祭祀场。”
“为什么告诉我?”我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白兰地,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也许是因为和你喝酒很开心,”他顿了顿,“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陪我喝酒聊天的人,谁知道呢,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需要理由的。”
我继续喝酒,没有看他,“我想你没搞清楚状况,我是守护者,而你是侵略者,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是死敌。”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霓虹灯光的照耀也埋没不了他那苍白的神色,他没有表情,也不可能有表情,属于他的那张真正的皮早已腐烂在历史的长河里,此刻挂在他脸上的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符号,证明他是个人,就像公民身份证一样,他能表达喜怒哀乐,不过不再是靠着这张皮。
“随你怎么说吧,”狐狸像个人一样地抿了一口白兰地,“你看过王家卫的电影《阿飞正传》吗?”
“很遗憾,”我说,“我没看过。”
“那是一部好电影,你应该看一看的。”
“等等,”我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一分钟的朋友,”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没法说清楚,不过那情节与我俩倒也有几分相似。我们是夜间的酒吧朋友,即便你不承认也是事实,因为我们已经在这酒吧的夜里喝过了几顿酒,不是吗?”
“好吧,”我说,“随你怎么说吧。”我模仿他的口吻回敬他。
他笑了笑,“你父亲屠牛是一个值得尊敬的男人,”他说,“我有很多机会干掉他的,可是我并没有那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
“说实在,像祭祀场这样的地方需要像他这样的男人来守护,我与侉屹族人斗智斗勇多年,我承认最先开始我只是单纯地想变回正常人,可是时间久了我也找到了些乐趣,活着乐趣——我说的是在侉屹族人身上。假使侉屹族人不复存在了,余生慢慢我不知道我还能干嘛。”
“我有一个好主意,”我点燃一支烟,“加入我们守护祭祀场。”
他笑了笑,“我爱自由胜过一切,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再说,九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死在屠牛的枪下是一个事实。屠苏,有些事情非人所愿,上天早已注定了。”
“你不愿依附于任何人,那为何要加入暗夜?”我看着他,看他还任何编造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
“这个我还不想说,”他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他站起身来,“别忘了我刚才所说的,你一个人应付不了,最叫上屠牛一道。好了,不早了,我还有些事情,先走了。回见。”
他离开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在酒鬼们的中央,过了一个时辰,我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份子,因为剩下的半瓶白兰地被我喝光了,我不像狐狸喝再多也不会醉,半瓶白兰地够我受的了,何况今晚我喝了不止半瓶呢。
我走出酒吧上了一辆出租车,“先生,去哪儿?”
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月光街。”正当他准备将我踢下车的时候,我将裤兜里所有的钱都掏了出来,都是鲜红的百元大钞。他抬到半空的腿缩了回去,咬咬牙向月光街驶去。
前几天我在月光街租了间房,当出租车到达月光街时我指了指某条小巷,车轮在大理石板上起起伏伏地向前走着,不一会儿驶上山坡,穿过一排白杨树,走到了小巷的尽头,那里有一间孤零零的房子,那是一位老妇人的,往年她独自住在这里,只是如今她年事已高,她的儿子不放心她一个人,把她带到美国去了。我找赵楠的那天刚好看到出租的广告,房子还不错又很便宜,于是当天我就把它租下来了。
我谢过司机,下了车,他的头从车窗里露出来,“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酒鬼,这玩意能要人的命,少喝点。”
我露牙和蔼一笑,直到他消失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嘴里的烟忘了吸。今夜的月光街没有月光,冷风像刀子,刮在行人的脸上生疼,流浪儿和乞丐早已不见了踪影。我转身穿过一棵无花果树下,爬上大理石阶梯,阶梯很长,因为这里是一个斜坡,我毫不费力地爬到了阶梯的尽头,掏出钥匙打开门。
屋子很黑,我摸索着打开所有的灯,我没有开窗,尽管屋子里有些沉闷可能是我喝多了的原因。我坐在一把木椅子上抽烟,脑袋昏沉沉的,除了坐着歇歇我疲惫的身躯,不想再思考,也不想再做任何事情。
第二天清早我去找屠牛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我自己开门走了进去,把他从温暖的睡梦中叫了起来。
“有件事情有点急,”我说,“不然我也不愿把你从美梦中唤醒。”
他掀开被子穿着斑马色睡衣坐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他打了个哈欠,从床头拿起一根烟点燃,萎靡不振的双眼盯着我瞧。
“我们要做准备了,今晚会有状况,”我说,“你先收拾一下吧,等会儿跟你细说。”
我走出他的卧室坐在茶几边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可我也懒得打开窗户。
我看着他走进了浴室,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水声,我还没有抽完一支烟,水声就停了。不一会儿又传来唰唰的刷牙声,这声音没超过30秒。很快他又走进了卧室,不到30秒西装革履地走了出来。刚才的颓废在这短短几分钟的修整之后消失不见。“人靠衣装”是至理名言,我深信不疑。
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愣愣地看着我,“我查清楚了,”我说,“上次那件事情是狐狸干的。”
他毫无表情,象征性地点了点头,“我猜到了。”
“我找过狐狸了。”我说。他的眉头皱了皱,“你太鲁莽,”他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沉默了片刻。
“你说有情况,”他看着我,“你刚才说过的。”
“狐狸告诉我今晚会有一波人去拜访祭祀场。”
“拜访,”屠牛自顾自地笑了笑,“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
我点燃第二支烟,“不知道,”我猛吸了一口烟,“我没问。”
他看了看我,目光很快地转移,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拔出一个电话,“喂,阿佳,立刻来一趟我公寓。”他愣愣地听着,显然此时对方正在说话,“别在电话里多说,待会儿见。”
不到二十分钟门被敲响了,屠牛开了门,“出什么事了?”阿佳清脆的声音传来,屠牛的身躯像一座平地而起的突兀的山挡住了我的视线,“进来说话。”屠牛低沉地说。
阿佳坐在我身旁的沙发上,屠牛坐在对面,屠牛将大致的情况对阿佳说了一遍。
我抽着阿佳给的一支烟,一言未发。
“情况还不清楚,”屠牛说,“暂时先不要惊动其他人。今晚我和屠苏先去会会他们,你留下来,要是天亮时我俩还没有回来,你就通知其他人。”
“不,我俩去吧,让屠苏留下,”阿佳说,“他还年轻——”
“不,”我打断道,“我是男人,我不要像老鼠一样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
“那你就让我做老鼠。”阿佳看着我,脸上的怒色像蜘蛛爬行在蛋糕上一样明显。
“别争了,”屠牛吼道,“就按我刚才说的办,”他顿了顿,“好了,我这里还有一瓶白兰地,时间尚早,我们喝一杯。”
他从酒柜里拿出他口中的白兰地和三个酒杯放在茶几上。“我来,”我拿起酒瓶到了三杯白兰地,“好酒。”气氛有些沉闷,我讨厌这寂静无声的尴尬。
“屠苏,”阿佳端起酒杯,“平安归来,”她看了看屠牛,“还有你。”
我一饮而尽,我宁愿谈天说地也不要矫情,哪怕今晚我会死掉。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他俩也是一饮而尽的,酒杯空空地立在桌子上,杯上还有几滴残留的酒水,正慢慢往下滴着。
“我讨厌这该死的气氛。”我说。
“我也是,”阿佳说,“要不我们聊聊电影吧,别告诉我你们没看过电影。”
“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是《这个杀手不太冷》,”屠牛说,“那是我看过的最好的电影。”
这时想起了我的朋友——李成。他父亲死的时候他对我谈起过这部电影,他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看着天空。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就像天空一样的朦胧,仿佛真真存在却不可触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