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懋学官职较低,站在殿堂一个不起眼角落。
他见朱翊钧目光扫视过来,赶紧低下头。
朱翊钧并未注意到余懋学的眼神。
散朝之后,朱翊钧回到乾清宫,来到李太后寝殿。
朱翊钧进屋后,跪拜叩首:
“母亲万福金安。”
李太后坐在椅子上说:
“起来吧。”
朱翊钧起身,垂手而立。
榻前顾命之后,朱翊钧与母亲之间,几乎每天都进行着控制与反控制较量。
但毕竟是亲生母亲,母子之间的礼仪,还是要讲的。
李太后说道:
“坐下说话。”
儿子明明只有九岁,李太后却总觉是在和成年儿子说话。
这个感觉很奇怪。
朱翊钧坐在母亲侧面椅子上。
李太后问道:
“懿旨宣过了?”
朱翊钧含笑点头。
“效果不错,所有人俯首称臣,山呼万岁。”
这次亲政,李太后居功至伟。
朱翊钧看着母亲憔悴苍白的面容,回忆祭天回宫那天,乾清宫发生的一幕……
那天,朱翊钧从天坛回宫,李太后素面素衣,不戴首饰,来到朱翊钧书房。
她直截了当说道:
“我三思之后,你还是尽快亲政吧。”
朱翊钧心脏砰砰直跳。
李太后的这个决定,始料未及。
朱翊钧一时无法判断,李太后这个决定,到底是为自己脱罪,还是早有所谋。
朱翊钧诧异问道:
“母亲何故这么说?”
他前世读史,知道李太后对小皇帝管束甚严,一言一行,都在李太后监控之下。
李太后直接声称,张先生辅佐小皇帝到三十岁,再谈亲政之事。
也就是说,李太后、张居正、冯保,想要控制朝政二十年。
李太后现在突然又让他尽快亲政,用意何在?
李太后叹息道:
“我怕权臣、太监为所欲为,专权擅政,欺负我孤儿寡母啊。”
朱翊钧疑惑不解。
他虽未亲政,但早已把视朝,变成了正式的上朝。
在亲自操办几件事后,朝廷百官恭恭敬敬,不敢敷衍。
欺负孤儿寡母,从何谈起?
李太后见儿子面有疑色,叹道:
“朝廷重臣、弄权太监,都想利用你冲龄践祚,掌控主导权,为他们自己谋取利益。”
朱翊钧说道:
“高拱、张居正、冯保,都竭力想控制我,这个情况,我早有察觉。
但请母亲放心,他们也只能想想,奈何不了我。”
榻前顾命之后,朱翊钧之所以开局就自行其是,目的就是让这些人有忌惮之心。
他有意识促成高拱、张居正、冯保互斗局面,轻松瓦解了权臣、宦官想控制他的企图。
李太后点头说道:
“你去天坛祭天,让冯保回宫,留高拱守宫,这一招真是高明,与我不谋而合。”
朱翊钧听个一头雾水。
你明明声称要“废长立幼,另立潞王”,你咋就与我不谋而合了?
李太后并不在意朱翊钧脸上的嘲讽之意,说道:
“在你祭天之前,我是故意让李逸散布‘废长立幼’的消息,故意试探冯保、张居正、高拱,甚至还有你。”
朱翊钧皱眉问道:
“哦,这样做有必要吗?”
他不相信李太后的话。
她更像是在为自己摆脱责任。
李太后自然能看出儿子的心思,说道:
“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你登极后的险境,你想过吗?”
“什么险境?”朱翊钧问。
“高拱门生故吏,遍布朝中,一呼百应,又是三朝元老、顾命元辅,声势堪比汉之霍光;冯保是司礼监太监兼提督东厂太监,把持内府;张居正左右逢源,伺机而动,与冯保暗中勾连,这些人哪个不想控制你,为他所用?”
朱翊钧默默听着,并不觉得太后这些话,有什么新鲜意思。
如果他未意识到这些险境,怎么会拿掉高拱元辅乌纱帽?
怎么会贬冯保皇陵种菜?
怎么会敲打张居正插手遗诏?
这不都是为了防范权臣、宦官擅政专权嘛。
李太后继续说道:
“险境丛生,我只能与张居正、冯保联手,抗拒高拱,以求朱家江山,不至失在你手上。”
朱翊钧仰望屋顶,懒得说话。
这么说来,太后娘娘与张居正、冯保形成三驾马车,让我做挂名皇帝,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咯?
李太后看出儿子的抵触,却并不气馁,继续说道:
“信不信由你,你可以想一想,我身在乾清宫不能出门,凭着一个李逸,怎么可能另立潞王?”
朱翊钧不快说道:
“但母亲确实这样做了。”
李太后说:
“让李逸游说高拱、冯保、张居正,目的不过是想用泼天的富贵,试探他们,让他们原形毕露罢了。”
朱翊钧一怔,凝视母亲双眸,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
但一无所获。
母亲的眼睛,慢慢的真诚,毫无欺诈之意。
朱翊钧满腹狐疑。
她说的是真话?
朱翊钧转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太后不过是想给自己脱罪,自圆其说而已。
她若真是想布局试探那几个人,为何早告诉我?
李太后彷佛洞悉朱翊钧心思,说道:
“我之所以没有提前告诉你,只是担心你若知道,便不能稳定情绪,让那些人识破你的用意。”
朱翊钧听了这话,不禁哑然失笑。
太后娘娘是担心朕的演技吗?
前世在权力场上厮混,演技还是有的。
李太后接着说道:
“不管你信不信,你应该看清楚了,这次另立风波,彻底让他们几个露出了本色,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没错,他们无处遁形。”朱翊钧笑了。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几个人?”李太后问。
朱翊钧不假思索道:
“明日视朝之后,母亲便会一目了然。”
“呵……”
李太后微笑着长吁一口气说:
“我已经和陈太后商议好,以两宫皇太后名义,谒告太庙,诏告天下,皇帝即日亲政。”
朱翊钧问道:
“母亲为何做出这个决定?”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关注你的言谈举止,你有自行其是的能耐,我何必要拦着你。”李太后皱眉说道:
“高拱、张居正、冯保虎视眈眈久矣,他们打心眼里,没把我孤儿寡母放在眼里,时机一旦成熟,这些人就会翻天。”
“母亲的意思是,我若亲政,就断了他们的念想?”
“没错,这些人总以为当下是变局,你若亲政,便是定局。”李太后摆摆手说:
“这是其一,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你亲政后,就可以完完全全掌控兵权,不再受内阁、兵部、三法司掣肘,可以自己说了算,这才是最关键的。”
朱翊钧起身作揖:
“这正是儿子想要做的事情,谢母亲成全。”
“所以我说,这是不谋而合嘛。”李太后欣慰笑道:
“榻前顾命之后,忽觉你长大了,即位后经手所办之事,都有理有度,这才是我和陈太后放心的地方。”
……
朱翊钧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李太后一脸慈祥看着他,问道:
“今日上朝,高拱、张居正,冯保三人,如何处置了?”
朱翊钧干脆利落答道:
“高拱回籍闲住;冯保杀头抄家;留下张居正,干活赎罪。”
李太后惊得坐直身子,一脸诧异:
“冯保何至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