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房的倒塌是突然性的。
按照史远的意思来说,就是在难得去一次的会议室抽两根烟的功夫,自己就丢了饭碗。叫去开会。按照牛耿的意思来说,就是在会议室里被呛成烟枪的时候,就让走人滚蛋了。被按照街上卖牛肉的许大壮的意思说,就是再也没见过这哥俩晚上下工时找他买肉了。
那是快临年关的时候,也是每年最让牛耿兴奋的时候。领了工钱第一件事就是上酒窑子灌一瓶白酒,再去许大壮的牛肉摊弄上一碗牛舌头,就能和史远喝上一宿来。
两人眼看一年的盼头又悄然而至,干活就更有了干劲。也做些好人好事,看哪个工友活压得重就搭把手,帮帮忙。不要听什么谢谢之类的,只要一句认可哥们,说这哥们讲究就成。
也是在帮工友搭把手的功夫,牛耿看见了从厂房门口开进了一辆深黑色的吉普车,这玩意在镇上哪能瞅见啊,八成是从省城开过来的。只见厂长和其他部门负责人毕恭毕迎的在车旁等候迎接,不多时,车门推开,下来一个身着墨绿色大衣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给他开车的是个高个子男人,也穿着风衣,只是颜色和那个领导模样的人不同。
厂长和各个部门负责人陪着领导在生产间里转悠一圈,就回办公室里待着再也没出来过。工友们私下议论纷纷,还扯到偷摸喵了一眼看这人就面向不善。牛耿越听工友们的揣测越感到心慌,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行了行了,整这邪乎干啥。人家来找厂长的跟咱有啥关系,出事也是厂长扛着,咱们就干好活就行。”
牛耿这句话一出,既安慰了工友们浮躁的心,也让自己更有了底气。他一直奉行着“少说话,多做事”的路子,这是他爹交给他的学徒道理,直到从学徒过度到正式员工,他仍然坚持着这个路子,反正没坏处。再说了好好干活不惹事能整出什么乱子呢,踏实把心放肚子里。
到了傍晚,厂长和一行负责人又毕恭毕敬的把领导和司机目送至厂房门外,回来后这四五个人在厂房门口点上烟,窃窃私语议论了一阵,像是在商议决定一件难以处理的事,厂长不时转头看向牛耿所在的生产间,目光在与牛耿对视的一瞬间又收缩了回去,像是做错事心虚的孩子。
牛耿顿感不妙,但他的直觉很准。
第二天晚上快要下工的时间点,正如文章开头所讲,牛耿史远等工友被叫到特定的开会地点,这间屋子原本是厂长和各个负责人开报告会汇报省级指示的地方,像牛耿这些闲杂人员根本没往这间屋子看过几眼,现如今几人像是昨天被接待的领导一般坐在木椅上,每人桌前摆放着一只盛满热水的瓷缸。还没等他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厂长走了进来,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从兜里掏出两包天子香烟,扔在了桌子上。
“各位啊,今天把大家伙叫过来,就是想谈谈心。都是厂房的老师傅了吧!”有人想伸手拿他刚扔在桌上的香烟,但视线对视的时候,又害臊的把手伸过去了。
“哎呀,拿出来就是给你们抽的,别客气了。”说着他像是想要做个表率一样的自己先点上一根,接受就是一阵火柴“吱吱”的摩擦声。会议室瞬间烟雾缭绕,犹如仙境一般。这可真够牛耿受得了。他不吸烟,也要跟着大伙一块腾云驾雾,看着厂长悠哉悠哉的样子,他真想上去抽他个耳光,让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不然自己快被熏成一杆烟枪了。
大约是史远抽完再抽完第二根烟的时候,大约是工友们都意识到该步入正题的时候,大约在牛耿的一次次背人干咳声中,厂长终于话锋一转,从兜里掏出一张牛皮纸形状的名单来。
“各位,我很遗憾告诉大家这个消息。”
许大壮招呼完最后一个老主顾后,想拿脚边的铁桶往案板上浇点清水洗洗上面的血腥气,却发现铁通沉的他都挑不起来,桶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想到发烧的妻子还在家等着他回来做饭,他抓紧在忙活收拾摊铺的时候,思考着怎么把铁桶放个暖和的地方解冻,看到牛耿低旯着脑袋快速从他的摊铺前走过去。紧随其后的是史远,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牛耿佝偻的脊背,像是狙击手瞄点一样。这两人的反常动作,倒是让许大壮想起来了几年前的前一个夏天,牛耿就是这样在身后紧随还没和小白脸私奔的老婆的,当时还以为人家俩是玩藏猫呢。
“牛耿子,你他妈慢点吧,追你追的我心脏疼。”史远在牛耿背后气喘吁吁的喊道。牛耿没有理会他,走路的步伐没有减缓反而更来劲了,这时候点个火都能起飞了。
在那间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除了厂长自己,其他人的名字都在他兜里那张牛皮纸名单上。别管三个字,两个字了,全都下岗。先是短暂的死一般的沉寂,最先爆发的是和牛耿史远一个产间的老师傅,他比牛耿史远早来了五年左右,他喊爹骂娘的问侯了厂长一遍,接着史远拍桌子怒斥凭什么,最后是蜂拥一般的质问浪潮。安保队的窗门而入,帮助厂长制止这场抗议风波,牛耿呆坐在板凳上,他看着眼前吵闹的场景,像是一个局外人坐在台下看戏一样。
雪花打在脸上的时候,牛耿还以为自己哭了。在眼看快要闯过巷子到家的功夫,他毫无有预兆的原地站了下来,这一举动差点让史远撞他身上。
他刚想抱怨时,只见牛耿抬头望着天空,他的视线便随他一道而去。片片雪花从空中飘落,它们打在尘土里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身体洗刷这片土地的泥泞,洗涤空气的污浊。
当史远再次看向牛耿的时候,发现浑浊的泪水从他干瘪的眼睛里缓缓滑落,嘴角狰狞的扭曲起来,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悲壮。
他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