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30章 雪下之淤(2)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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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柳色、灯火明的叶柳街陌尽头有间破败、简陋的草屋。

草屋旁是新建的别厢房,不大庭院里有几颗枯死的柳树,一丛丛的荒草与浸在水里的淤泥。此后的叶柳街皆是如此——一间间的破旧草屋邻生,纷纷荜门圭窦。

雪与冰半凝在淤水里,变得浑浊不堪。

“破雪——”男人压着嗓子在三更夜的霜花里低喊。

漆黑的长枪几乎融在黑夜里。它迅疾如风、挥舞腾龙,在破空声中横刺而出,可这一枪就此消弭在了黑夜里,与静止的男人一起。

这个姿势与低语声维持了一样的时间,此后,他无力地喘息。

霜花与白雪挂在他的旧麻衣、破旧的破雪枪上,还有他在暗夜里泛着光的脸上。他用力地吸入一口寒气,让寒意充盈肺腑后,又重新立起,横举长枪,摆出那日迎向天地之罚的姿态。

“破雪——”他再次低喊。

他涨红的脸、暴涨的青筋在黑夜里都无从看到,可那破空啸声却若尖锐鹰唳般刺入耳里,还有那踏飞三尺的水幕,将四周刚积起不多的雪都给淋了下去。

他是陈时远,那个最喜做白日将军梦的庶民。

黑夜。冷风夜袭袭,霜雪还漫天。

一点星火若红色花骨朵儿般绽放在黑夜里,照亮让人心冷的夜。它被她提着,从偏厢房里移了出来,很是让人心里暖和。

火很弱,尤其是在冷风里,却也照亮了她的脸——随云髻拧旋后垂着一根夹着木蝴蝶夹子的长鞭。它垂着很是温柔,若四月的柳絮在风里飘摇。她的眉峰低落,一双含着火光的杏眼中满是焦急,可当她瞧见在三更夜里的霜花、飞雪中练武的陈时远时,那双含着火光的眼就再没了忧虑,只有嘴角边上勾起的浅笑,还有两边轻陷的小酒窝。

她笑着偏头瞧夜里拼命练武的陈时远,没有喊他,只是蹲在没水的石块上,久瞧他汗流浃背的身影。

陈时远练得很入神,一刻钟后才瞧见一直隐在身后的灯笼与她。

“睡不着啊?邑雪。”陈时远笑着,黑黑的脸也会印上烛火的光。

杨邑雪笑着站起,将灯笼递给了他。她用手摆弄各种奇怪的动作,可他的嘴里却只能发出难听、刺耳的“啊”声。

她在说:没有你,睡不着。

“傻邑雪。”他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快去休息了,好不好?我还想再练一会儿,可能会稍稍晚点来。”

她的眉目间有隐隐的恼意,可她说不出口。

“怎么了?”陈时远发觉了她的恼意。

只见她挣脱了他的手掌,双手取下他的长枪,踮起脚尖给陈时远抹去额头的汗,又从腰间取出早已为他备好的汗巾垫在后背,又轻轻地拍它的背,才放回了长枪,满意地站回原位。

这时,她才低笑。她的笑是有声音的,很是轻灵动听,像一串动听悦耳的风清铃。

她又比手势,似说:外面太冷,风太寒,容易生凉。时远,我知道你很努力,可再努力也不能不顾及身体。我相信,我的相公一定能成为人人敬仰的大将军。

她对他仰头笑,垂着的那一缕长发也随之往后坠,坠在了耳后,更坠在了他的心间。那枚木蝴蝶是他亲手为她用长枪雕刻的,雕了很久、很久。

“邑雪,我真的能成为大将军吗?”他低声,声音里满是失落。

陈时远心有将军梦虽然是人尽皆知的事,可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因为梦久了,他就会醒来,但对他而言,他的梦快要醒了,所以他也在怀疑自己,也在害怕自己。

杨邑雪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她生气地瞧着陈时远,用手指顶他的眉心,然后狠狠地戳。

她又比起手势,似在说:你在想些什么呢?我的相公一定可以成为大将军的!我一直都相信你,你怎么可以先气馁呢?不是你告诉我的吗?既然喜欢,就一定要放手去追,不然连机会都没有的,所以我才能跟你在一起呀。

她气嘟嘟的样子很是憨态可掬,眼睛里像有冒泡的星星。

只有那么深爱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孩子,恨不得将所有的软弱与爱意都藏在每一次的动作里,刻在皱起的每一道额纹里。

陈时远臬兀的情绪一扫而空,他瞧着杨邑雪因为气嘟嘟而撅起的厚唇,就立刻抓了上去,然后笑喊:“抓住了,这是谁家的小猪崽子啊……那张嘴嘟得像猪鼻子。”

她立刻拍掉陈时远的手,可他哪会儿那么容易就让她挣脱。他顺势将她整个拥入怀中,恨不得将她娇弱的身子融入胸膛。

“谢谢你,邑雪。”他虽笑着,可身子在抖,“我知道,我是个懦弱的人,没能有勇气面对雪崩。阿钱获救,跟我的破雪枪根本没有关系,只是我们二人的运气好罢了。但是他这几日连着见人就说我的长枪破开了雪,传得全城皆知,可我心里明白,我根本没有破雪,也没有勇敢地抵挡雪崩,但当我获得人人都赞誉的名声后,我还是没办法拒绝,甚至都没有开口解释过。”他的声音有隐隐的哽咽,“因为我觉得我有了名声,我成为大将军就有了那么一点点可能。”

他在她面前,那一点点邪恶的念头都是无法被他容忍的,所以他这几日都将这件事压在心底的最深处,直到今晚,她为他垫上汗巾,他才鼓足了勇气告诉她真相。

她并没有怪罪他,也没有生气,只是浅笑着,嘴角勾似弯月。

她捏捏他无肉的脸后比划手势:我早就知道了。我家男人有什么本事我的心里还是知道的。其实,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呢,倒是你,做错了事还一直藏着掖着。时远,知道吗?做错了事不怕,怕的是心里认为这不是错,而是理所当然。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它如此罢,他的确会给你带来好名声,即使让这样的错发生是不对的,可为了你,我可以原谅这样的错发生。

她愿意为了她所爱的人而自私。

她拥抱了他,即使她的怀抱还无法将他彻底藏在怀里。

“答应……我……不要……再犯错了,好吗……。”

她试着开口说了话,即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一牙牙学语的孩童。

“好,我答应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犯错。”他抱着她,久久的。

东边,连绵若线的山峦上跳出了一线灰芒。

此时,已是寅末。

“邑雪,你快回去小憩一会儿,再不久就要天亮了。”陈时远连忙说,“我再练一会儿就要去给母亲请安了,她今日要去西域城。”

杨邑雪浅笑着点头。

她临走前还挥手示意:你动作小点,院前这点土我还要栽种喜欢的花儿、你可别将我冬末埋的种子都给踩实了。

“好好好!”陈时远笑着推搡杨邑雪的背,只留下了那盏烛光微弱的灯笼。

他目送邑雪将门合拢后坐在无水的石上。

他将背后的长枪平放在身前,任由长枪凹入了温暖的怀里。此时,他的眼里有零星的泪光,是在目送她后流下的。他环抱着双腿,即使是身体强壮,也抵不住如此冷的夜,何况是如此单薄的衣衫,而且她和他一样,都是穿着一样的衣衫。

可她从没说过冷,更没说过苦。

他忽然觉得内心愧疚,愧对她,愧对她的父母:自己娶她过门前是亲口承诺过她母亲要给他幸福,日后要给她大将军的生活,可如今呢?还是那间新婚的破草屋,还是桑枢瓮牖的日子,还是那件单薄的衣衫。

他慢慢地抬头借着微弱的视线看那间旧草屋旁的高墙别院。

赭红色的瓦片一片片地落在一丈高的墙上。最高的房檐上挂着刺人的碎刀刃,边上挂着深红色的长灯。他们说是要迎合帝都紫郡城的风俗。

据说:紫春节的时候,紫郡城每条街衢上都会挂上深红的长灯,再与漫天漂浮的紫荆花瓣为伴,过上钟鸣鼎食的生活。

他也很想带着她去看,更想带她住在那样的别院里。但他也只是想想,他能做什么呢?如今的七国,已无他们这类人的容身之地了。

可……如果可以,他好想好想成为大将军啊……

他还是双眸失落地抱着那杆生冷的长枪,它在温暖的胸膛里也无法变暖。他知道她是在安慰他,但,他感觉得到,他的心里有股火,一股不甘于屈服现实的火,一股不愿熄灭的热血。

那场不愿停歇的梦在告诉他,他还可以燃烧,还可以用心里的怒火焚尽这片天地。

风与光一起抹去了霜,只留雪还在世间。它将天地打扮得银装素裹,可那些淤水却遮不住。

偏厢房旁的茅草屋是陈时远母亲居住的地方。

在天刚亮、鸡打鸣时陈时远就正襟危坐地坐在门边,长枪早被他放在一旁。

他低着头,隔着门轻声喊:“母亲,已是辰初,该起床了。”

“好了,知道了。”屋内传出梳洗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尖,调子极高,丝毫不像是不惑之年的人。

陈时远不敢多话,静候在门外。

“时远,你什么时候休了那女人?”木门被推开了,拉出极大的噪声,“我可不愿我的孩子娶了一哑巴。她纵然是好孩子,可终究是个哑巴。”

“孩儿知晓。”陈时远低着头。

“抬起头来。”女人冷声,立在陈时远身前时有一股幽幽不散的花香,浓得让人作呕,“越来越像你那没用的父亲了!”

陈时远抬起了头,可那双平日里闪着光亮的眼睛却灰了下去。

女人脸上涂满了惨白的胭脂,一对柳眉画得极高,红唇若朱丹,头顶天仙髻。髻中扎着挂着水晶玉珠坠子的流苏。她的衣着与陈时远相差甚大,乃是由上等的云雾绡针织而成,而陈时远的衣物却不知是从哪儿拾来的野麻衣。

“今日已是初七,我又得回去一趟,或许会晚些回来,这几日你就好好照顾自己。”说完,庄母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什么大家都知晓的慈母?什么庄母定不会打骂陈时远?

真是好笑啊……母亲会在每月的初七至十五去西域城与白氏家府的白云景幽会——她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儿竟会知晓此事。她对她的孩儿与外人说是她每月初七至十五要去娘家讨要救济生活的钱财,于是渐渐的,他就落得一慈母的好名声,甚至她为了这样的名声带着他在外人面前惺惺作态。

然而,陈时远的父亲陈氏与邻近西域城富商白氏是生前的挚友,曾一同追求过母亲,虽然最后是父亲娶了母亲,可这样的娶还不如不娶。更让人哂笑的是……这样的幽会竟然没人发现,他们甚至还做得天衣无缝。

陈时远有时候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的孩子:是母亲在外生下的私种?还是父亲的孩子?可陈时远知道真相又能怎么办呢?他那时只是个孩子,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甚至在那天,他连母亲都失去了。

父亲死后,母亲就常埋怨生前的父亲、嫌弃他,甚至是诋毁他,说他总是做着愚昧无知的梦,说他总想着成为一大将军。

最后呢?他死在战场上了,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两人。

她还说:父亲是一无是处的人,是一自私自利的小人,是一卑贱的丑骨头。她当初就不该嫁给他。

可父亲真的是她口中所说的那种人吗?在他的记忆里,他有一宽厚的肩膀,有一张黝黑、泛着油光的脸,虽然他已经记不得他的长相了。但他每次回家都会把他抱起来放在肩上,带他去骑马,带他去放风筝、带他去看尖碎峰的雪……听着他传出无比爽朗的笑。

他尚年幼时,父亲曾对他说:“时远,父亲知晓自己的能力何在。可是我若不去拼一拼,你就没办法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父亲无用,空有一身武艺,所以只能上疆场厮杀,所以你千万不要学父亲,只会打打杀杀。我相信,我的孩子,总有一日会成为让父亲都为之尊敬的大学者!”

他突然想起前几日林子然问他为何不入军伍行。

其实,他并没有告诉他真正的答案——他之所以不进入军伍行,是因为父亲年轻时全身地投入了军伍,可他在疆场上厮杀了近十年,也不过是混得个百人长的职位。

最终呢?他毙于远洛城十里外,尸骨无存,只留下了这一支长枪。当他拿着这柄长枪时,刻着“破雪”两个小篆的纹路上还黏着父亲的血。

于是,从某一天起——他害怕和父亲一样,平庸了一生、奋力了一生,最后连最爱的女人都要背叛自己,甚至连尸骨都葬在南境飘落的雪里,仅留下一柄冰冷无热的长枪。

他短短地舒出一口气,气在寒风里凝成雾。

他跪着的身体缓缓站起,举起长枪,走至叶柳街旁,目送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街衢的尽头。须臾间,他捏紧了长枪,指节捏得青紫。

他心里极其厌恶自己的母亲,厌恶她那张虚伪的脸,但是自己呢?不也是虚伪的吗?她为了保住父亲的颜面,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为了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他愿意一直隐藏着母亲与他人幽会的丑闻。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该被恨的人呢?

他曾想过一枪杀了母亲与白氏,可每当怒意冲上心头时都会瞬即崩析,因为他已有了牵挂。其实,他更多的是不敢,因为杀了母亲与白氏,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家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就连活下去的根本都没有了,自己的命也会丢掉——他是自私的。

人都是自私的,不是吗?所以,他自私一点又有什么呢?不必太多顾及、不必思虑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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