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34章 雪下之淤(6)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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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梨花,夜留一平烛;旧瓦鎏青霜,各行一方影。”

这是后世亲眼目睹过那夜惨烈却不予诉说的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他们会用几行寥寥的诗句去隐喻那一夜的人与世,心死和血冷。

长夜漫漫,幽静如水,清凉欲寡。

远洛城最是鎏金、碧玉的慕容府依旧一片通明。烛火无不将每处旮旯、犄角都照得极清,似连一点灰尘弥散的斑驳都要照出阑珊欲去的悲意。

慕容府群苑,雕刻云与花影的石亭下,薄纱轻挂。

女子与男儿们的狎戏、低喘声萦纡不停,总一声未平,一声又起,迤逦得如一曲春意缠绵的韵律。

濛濛如雾般的轻纱缀在女人白皙如月色的肌肤上,偷摸着流出一点春水似的韵意来。烛光昏黄,那酮体上流畅的线条、亦或是远近皆可觅的香气,还是遥遥一瞥的白雪腊梅,都活似那画中的一副春宫。

“别跑,可别让我抓住了——”女人反而被蒙住了眼睛,在难触的夜色里摸索些什么。

“来抓我啊!”

“抓不到我。”

“长衿主子,我们在这儿呢。”

……

几名浑身赤裸的男子四处躲避女人的触摸,笑着喊。他们的模样都似那娇娇公子,眉上挑着秀气,眉眼下的笑却是放荡、猥亵的。烛色下,各自洁白的衣衫上熨上一层昏黄的色调。

“主子,事情已经办妥了。”

众人正欢愉时,清冷的声音低低响起,压住了这汪愈喷涌的春水。

“办妥了吗?”蒙住眼的女子瞬即没了兴致,顾自脱下眼罩,朝那几位浑身酮体的男子摆了摆手。

“主子,不再陪陪我们吗?”几位酮体的男子浑身正是火热时,怎肯放过这一夜的欢愉,“我们还等着主子今夜……”

“滚。”女人低声,神色阴翳可怖,眉目作怒时有几分慕容越的神韵。

烛光暧昧,晕上一点朦胧与醉意,可此时竟全没了。

“应,长衿主子。”

男人们见慕容长衿似乎有发怒的神色时,浑身仿佛袭入了寒意,打了个寒噤后立马长揖,不安地退去,慌乱中,连衣服都还未来得及穿上。

默默夜色,慕容长衿一身纱衣下几近完美的曲线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

那白皙如月色的肌肤、摇摇欲坠的酡红、点在眉角的泪痣、秀丽乌黑的发髻,荡着秋波的黑目,都是男人毕生的追求——她有一双桃花眼,眉角长长地拉开,秀眉却似短草。她的长发一根根的,梳得特别整齐,轻抹上佳的桂花油,在夜色里发亮。

她编织好的细长鞭都垂在颈脖后,唯有别在其上的那枚桃花木簪是怎么瞧都不似娇生惯养的慕容长衿会佩戴的发饰。

她轻移步,坐在帘后,亭中摆着燃烧的炭火。

“主子。虽然远洛城已入春,但天气还是阴冷,应多注意身子。”阿冷替她披上厚貂衣,捋平褶子,“您安排的事已经办妥了,等到陈时远归家后,就会瞧见他的妻室头颅正置于床褥上。”

“嗯,做得不错。”这一瞬,她淡寡的脸上才会有了一抹笑意,“留的有人没有?”

“留下了,是必死之局。”阿冷去添炭火,顿时,黄铜盆里升起一袭轻烟与一串炸裂的火花子,“但是主子,您这样顺了李涛的心意,会不会令将军惹上麻烦?若是陈时远在必杀之局里活下来,并发恨杀入军营的话,又该怎么办?”

“必杀之局你觉得他能活下来吗?若是能杀了陈时远,我的婚事慕容越也只能作罢,他想寻下一个继承者又得等上许久。若是杀不死陈时远,那不更合了我的意吗?我做这些不就是为了让他惹上麻烦吗?至于李涛,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跳梁小丑。”慕容长衿默然地呷杯中的清酒,“等这件事情过去后,就随便寻点理由杀了李涛。我的婚事,绝不是慕容越能够决定,更不是一小小的李涛就能摆弄的。至于什么陈时远?他不过是一生在远洛城的乡村野夫,也配娶我慕容长衿?此事,不如就用他妻室的血来告诉他们我的意思罢。”她狠狠地扔掉觥杯,墨玉登时碎成几块,“天下的男人都是肮脏的、都是如猪猡般的畜生!只有我慕容长衿随意玩弄男人,绝没有男人可以玩弄我!”

阿冷俯身去拾碎裂的玉渣子。

慕容长衿冷清清地瞧她,神色这才缓和了一点:“阿冷,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今夜之后,你就离开这里,免得慕容越与李涛那二厮怪在你头上。府外的马车与紫银元都为你备好了,你想去哪里就去,我不过问,也不多做阻拦。你自幼就苦读医书,本为悬壶济世,却被李涛杀了郎中父亲,夺来脱衣侍奉。”她随手就丢来一令牌,吓得阿冷连忙接住,“不过你既然投在了我的门下,对我坦诚相待,那我自是不会亏待你。”

阿冷惊惶地跪在地上:“主子!阿冷愿一直侍奉在主子身边,为主子分忧,望主子不要赶阿冷走。”她甚至都不敢抬眼与慕容长衿对视,衣裳很快就被冷汗给湿透了。

“好了,好了,你我二人就不必多说了……”慕容长衿摆手,眉眼似有一点疲倦,“你今夜子时再走,免得引起李涛与慕容越的注意。在你走之前再替我捏捏背,这府中啊就数你的手法最好,若不是你一直被李涛那畜生作贱,我还真舍不得让你走呢……留你一直在我身边也是不错的,就光是你这手法,我想连紫郡城宫中的御医都比之不及哦。”

阿冷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

“都说了不必如此。难不成你真想让我生气?”慕容长衿抿茶的姿势一滞,眉眼挑起冷意。

“奴婢不敢!”阿冷连忙起身,低着头站在她身后为她捏肩。

这时,飘曳的烛光才将她暗淡的脸蛋照得清楚,也在昏黄的颜色里飘摇,似一颗浮萍。

阿冷的眼睛是冷的,连带着声音都是冷的,仿佛什么东西都没有办法让她提起兴致。做事、还是说话也是淡淡的、静静地。她的唇很单薄,与她的脸色一样,苍白没血色,白皙得如一张素亮的宣纸。但是她这按揉的手法却是这紫郡国中独一无二的,总是轻轻几下就让被按捏的人褪去疲意,所以府里的人都喜称她“冷御医”。

“主子,阿冷临走之前,有些话还是想对主子说,但是阿冷担心说错话,惹主子不开心。”阿冷嗫嚅。

“既然担心说错话,就不要说了。”慕容长衿连眼帘都未撑开,深拧的额纹却在松开。

“是,主子。”

“让你不说就不说啊,真是听话的阿冷。今夜之后你就要走了,有什么想说的就对我说,我日后多是没机会听了。”慕容长衿淡笑,在她的按揉下很是舒坦。

“那阿冷就说了。”

“嗯……你说。”

“主子。若是您一直不婚配,怀中的孩子又该怎么对外说呢?”阿冷吞吐不清。

“原来你是想问这个啊?你也是遇见我今日高兴,若是平时,我应该已经生气了。”慕容长衿依旧没睁眼,可嘴角却弯起笑,“我何须对外界说?也不惧外人如何说。孩子只有母亲也是不错的,为何非要有无用的父亲呢?有时候,父亲是多余的,甚至会毁去一个孩子。”她睁开眼,清冷的目光里有忧伤,“女人要依靠自己,男人是无用的,是只听从欲望的畜生。”

“可,孩子终是要有一个名分的。”阿冷低声,声似蚊蝇咬。

慕容长衿沉默了片刻,低声叹息:“你说得也没错,孩子终归是要有一个名分的。我尚且不惧,可他只是个孩子,有些东西他还是要有的。”

“主子,孩子有没有想好名字?”阿冷又问其它。

“想好了,慕容长炘。取自‘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我愿他如火般燃烧,永不熄灭。”慕容长衿轻阖眼帘,笑意更甚。

“真是不错的名字呢。”

“是吧。”她笑。

“主子怎么知道是男孩呢?”她手法轻柔。

“因为他总是踢我,这么顽皮那定会是男孩。阿冷,你说,他会好好保护他的母亲的,对吗?”慕容长衿忽地摸阿冷的手,语气里有一丝希冀。

阿冷微微一愣,答:“他会的。”

“那主子就没有想过接受将军的安排去见一面陈时远,万一他很合主子的心呢?”阿冷又问,她想在临走前为她多一点排忧。

慕容长衿思绪了片刻,瞬目:“想过。我也留意过他,自李涛领他入营后我就得了消息。让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的画像上的笑,和他那与人幽会的母亲,还有他的白日将军梦。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可惜,他只是一乡村野夫,更是慕容越看中的。”

“倘若是主子先相中的他呢?”

“你说呢?阿冷。”

慕容长衿此时的笑是温柔的,她也会偶尔露出这如少女般清澈的笑颜。在她最喜欢的阿冷这里,她的心会出奇的平静,甚至那些被过去扭曲的纯真与善良又会自心底跑出来,如果说,她的心里一直有股愤怒、痛恨的火,那阿冷就是祛除温热的冰,所以,她对阿冷总是纵容的、放心的。

“我喜欢的,没有我得不到的。”

“那主子对他有没有……”阿冷的话突然卡住。

慕容长衿并未回答,而是反手握住阿冷的手,拍了拍:“阿冷,快去收拾吧。再过不久你就要离开远洛城了,日后多珍重。”她独身立起来,站在亭下一沿,撩开轻纱,眺望漫漫无月、无星的长夜。

“是,主子。阿冷离去后,愿主子多多保重身子。”阿冷微屈,施行礼节。

阿冷没停留,转身就离去了。

她的感情也似她这名字,冷冷的、淡淡的,虽然不会燃烧,但所有的关心与担忧都会藏在言行中。

夜色里,朔风中。

她的身子骨很单薄,但在婢女的衣裳里也衬得丰神绰约,一身素白衣裳上绣有樱花色的花纹。它绣在长带上、环腰处,很是好看,与他素白清冷的性子搭得相得益彰。

此后,这亭子里就只剩下慕容长衿孤孤一人立在无月的夜下,瞧着檐下人、望着无月天、盯着薄轻帘、看着一人苑、眺着冷朔风,赏这一夜的灯火阑珊,仿佛一切都定在这一刻。倘若她不是一玩弄男人的女人,亦或不是慕容越的女儿的话,她应该会是一极好的闺中姑娘罢,等到某日,她有了心仪的对象,就可与父亲说起,然后等那人来提亲,随后欢喜地嫁给她,将她这一生都嫁给他。

可是,她偏偏是慕容越的孩子!更是一玩弄男人的女人!说实话,这么多年,她的心里多少有点儿后悔,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成定局。

正如这入了春都还冻住的远洛城一般,他的心也冻住了。

冷风吹掉她绾在髻里的发,轻捋它,然后摸到了那根与她的身份、妆容不合的木簪子,上面有一朵已枯死的桃花。

“主子,冷苇舟该如何杀?”最初退下的男人在冷苇舟离开后出现在亭中。

“就让她离开罢,没必要杀了。”慕容长衿摇了摇头,背对着他。

“可是主子,她知晓太多您的秘密了。”那人不肯放弃。

“你还要我再多说一次吗?”她微微斜脸,白皙、锋利的脸颊似如泛着寒光的刀刃。

那人吓得连忙低头,弓腰:“是。那主子今日可还要服侍?”

“今日就不必了,退下罢。”她长长叹息。

他得了声,先是觑上慕容长衿一眼,后才蹙眉离开,却也没敢多话,只是觉得今日的慕容长衿甚是不同。

“母亲,您说我做得对吗?”她的声音极淡,神色惙惙。

她又自顾自地抚摸髻上的木桃花簪子,它很是粗糙,就连桃花纹路都快被抹去了痕迹,只剩下一朵花形的轮廓。每当她触碰到这支簪子的时候就会想起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是远洛城外一牧民家的孩子,但美貌却是寻常人家中难见到的,甚至在这远洛城中都是寥若晨星般的存在,于是慕容越为了她,杀了她的父母亲,乃至于屠杀了整个村落!后才将藏在地窖中的她寻到,并强暴了她,然后带她到这远洛城中成为他的妾氏。

慕容越妻妾成群,但是只有母亲怀上了孩子,可谁曾想母亲怀上的是个女孩子。

怀了女孩子又有什么用?即便是怀了男孩子又有什么用?

母亲这一生早已毁掉,被慕容越如猎物般摆弄,她的情、她的爱、她的一切都如泡沫一般,轻轻一触就会破开。她已经没了人生、更没了活着的意义,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所以她生了她,并取名为长衿,是希望她能如寻常女孩那般,嫁给一良人,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可当年幼的她瞧着母亲这一生活得凄凉、活得悲苦、活得如一行尸走肉,活在一个男人的摆弄之下,最后郁郁得病。于是,她在母亲病死在榻上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对天发誓——她要向所有男人复仇,她要玩弄这世间所有男人。

然而,她的誓言更像是一个缺少父爱、见了母亲一生的孤苦孩子所做的懦弱报复,她看似毁去了那个男人的东西,可实际上,她是毁掉了自己。

这枚簪子是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并在死前插在她的头上,还说了一句她饱含恨意的话:

“我好恨!恨慕容越、恨这男尊女卑、恨生下的你、恨那个生下你的自己、更恨那个软弱不敢去死的自己……”

慕容长衿听了后痛哭着跑出去,将那枚簪子狠狠地拽下来丢在地上。

可她不知道的是,母亲这句话仅说了一半,甚至连一半都还没到。

“但是,我纵然再恨,母亲也是爱你的,爱得让自己不愿去恨,爱得让自己懦弱得不敢去死。

所以,我的女儿长衿,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如你的名字那般,寻一喜欢的人,然后嫁给他。母亲没什么可以给你的,这是村里那个我喜欢的男孩亲手给我雕的,现在不如就留给你罢……

我的女儿,长衿,你知道吗?母亲真的很爱很爱你的……只是……”

还未说完,她紧抓被褥的手就不动了,然后连带着肺里的气都凝固了。

长夜幽静无声,燃烧着的炭火也快要没了温热,任由这夜风刺入她的心扉,却难以熄灭她心间的火。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将披着的貂衣扣拢,然后坐回石凳上,将觥杯斟满清酒,飒然喝上一杯,对着寒空轻笑说:“母亲,女儿觉得自己没有错,也不管世人怎么想、如何说。”她话虽如此说,但那呆呆出神的双眸里早已没了清光,只剩下这满夜的悲凉与生冷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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