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火有歌 第35章 雪下之淤(7)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2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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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洛城,丰源街,戌时末。

厚厚堆叠的云层也会偷摸着懒儿,遮不住熨着银色的月。

它会在夜深时,洒下一行行如水银似的光,将门可罗雀的丰源街照出一片萧索、陌然。远洛城虽已入了春,但积在青石板上的雪还未化全,就连房檐上都还盖着一层雪褥子,每当银色的光洒满时,积雪就会如白昼的天,闪出斑斓繁星。

风阴冷,被车轭架住的马儿忍不住打了个颤,跺跺蹄子,吐出一股白汽。它被人拉住,也不急躁,只在月下撑着大黑眼珠子四处瞅。

至于拉它的人,则是一身素白衣裙的冷苇舟。她的步子走得极慢,似在等人,等那个她临走前还想再见一面的人。

俶然间,她停下了,立在皎皎月色下,似一朵盛开的冰莲。

到这时,她欲等的人才刚从巷陌的阴影里走了出来,静默地立在她身前。

她瞧着他,如月色一般冷的眸子竟荡起一抹涟漪。那人低着头,一直低着,仿佛脊梁骨都曲的,他是一直随在李涛身边的薛拢。

“我依了你的意思没有在陈时远茅草屋内留人。”阿冷低声、很轻,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看他。

“好。”他依旧不抬头,瞧不清神情,“你……是要走了吗?”

“是,主子让我走的。”她拉住辔头,“她说,今夜过后,李涛与将军会将此事的怒火发在我身上的,所以她让我走。”

“她说的没错,若是此次计谋不成,李涛和慕容越的怒意绝对会洒在你我的身上,毕竟知晓此事的人屈指可数。”他低声,却不拦她,“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或是西域城,又或是子远城,兴许是紫郡城呢?前路漫漫,我不知该去往何处,也许这一生都会漂泊在路上呢。”她轻抿薄唇,欲言又止,“你呢?日后该如何呢?”

“我吗?”终于,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情愫,“不知道,或许今晚就会有答案。”

“会死吗?”她又问。

“会。”他没犹豫,直接说出口来。

“你的计谋能成吗?”她再问。

“不知道,可总得试一试。”他说,“李涛在赌,我也在赌。”

“为什么非得试一试?”她咬着唇。

风微微袭来,这一下,月色里的悲凉与萧索不禁更浓了。

“阿冷,你知道吗?人活着这一生终归是要有意义的,每个人的意义都各不相同。譬如李涛:他是欲害慕容越为了复仇;譬如陈时远:他是为成为大将军,为父亲、为自己证明,而我……”他没继续说,犹如被无穷的悲凉斩断话语,“你日后会明白的,也许你如今没什么活着的意义,可你走着走着,你就会瞧着你这一生都要为之坚持的意义。以后,你会慢慢明白的。”

“我吗?”她目光灼灼,似乎有火在融化那些冰冻万年的河川,“我活着没意义吗?”她一直在心里寻找些什么,“哪怕是要用命吗?”

“是的,哪怕是用命。”他的声音很淡,宛如生与死不过是一个吐息。

“好的,阿冷明白了。”阿冷瞬目,那股烧着的火缓缓熄灭了,“阿冷走后,愿薛将军一路安好。”

“你也是,阿冷。”

“那阿冷走了……”她不知道为何,当她说出这句话时总觉心里有股强烈的酸涩感。

她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离开。

“好,走罢。”

阿冷颔首,继续牵着辔头,却未坐上车轭。她从他身旁走过,如行在月下的一席白衣谪仙,不食丁点儿人间烟火,隐隐间,薛拢似嗅到一点木兰花的香气,是冷冷的、淡淡的,和她的性子一样。

“阿冷——”薛拢倏地喊住冷苇舟。

她停下了步子,就那样孤孤立在他身边,傲然盛放。她离他不过三寸,所以,那股香气也正浓。

“紫灯节时,你……会来替我扫墓吗?或给我挂上一盏破旧的紫灯?”他的声音很弱,好似藏着一点哀求。

阿冷心里的酸涩感愈发强烈,她想望薛拢的眸子,可他总是低头,所以她即便是看,也是什么都看不见的。

“会的,每逢紫灯节我会为你与父亲一起挂上紫灯的。”她的长发有几缕散在额前,卷曲着,若花边。

薛拢没有立刻回答,好像是愣住了。

“谢谢。”他的话中有笑意。

“应该的。”她见薛拢依旧低头,轻叹了口气,“若是无话,我就走了。”

“好,一路安好。”

马蹄的噔噔声又响起在冷清的石板街上,如一连串的锣鼓敲响。这条丰源街上唯有更夫举着温暖的烛灯,嘶喊着走过。

刚走不过几步,她又停了下来,背对着薛拢,似在犹豫,可片刻后,她还是转过身来,朝着佝偻着背的薛拢喊。

这是她这一生第一次喊,更是在李涛凌辱她时都没叫得出来的喊。

“薛拢!”她欲一口气将心里的酸涩感给宣泄出来,“阿冷,想在走之前瞧一瞧你抬起头来的样子。”

薛拢闻声后一颤,却没转过身来。

“我的模样很丑的。你还是想看吗?”

“想。我想在紫灯上画上你的样子,不然你会找不到归家的路的。”阿冷又说。

他整个人遽尔静默住了,似被风化去的岩石。

“好。”他的声音在颤。

这是阿冷久久等待后的唯一一句话。

薛拢缓缓转过身来,颤抖着挺直了脊柱,将眉目连成一线的面容与那双被淤泥污染的眼睛露给她看,随后,那被削去鼻峰的鼻梁骨和撕裂的嘴唇也显了出来。俄顷,寒冷的风正透过其中的缝隙呼入它的唇齿间。

他目中有泪,是与檐上雪中一样的星光。

“很丑罢?”他哆嗦着说出这句话,不断躲避她的目光。

极少笑的冷苇舟突然轻笑了起来,偏着头瞧他,月色落在她的脸上居然也会如变得温柔、细腻。

“不丑,很好看。阿冷很是喜欢呢。”

“真的吗?”他讶然。

“真的,阿冷从不骗人。”她笑。

她清冷眸子里的火还是燃了起来,那些原本消散的酸涩感突然变得更强烈。

“薛拢,阿冷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低着头,你的脸很好看,真的很好看。”她想哭,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薛拢,阿冷想和你一起走,可以吗?”

“不可以。”他摇头,忍住了泪。

“那你想过跟阿冷一起走吗?”她咬唇,又问。

薛拢咬紧了唇,但是那句话他无论如何都没法说出口。

“阿冷我问你,我是不是一个常常撒谎的人?”

“是。”阿冷颔首。

“那我不愿意。”薛拢的声音喑哑,哭声就快出来。

“好,阿冷知晓了。”冷苇舟咬紧牙,苍白的薄唇上还是咬出了一条白线,“我走了,薛将军多多保重。”

她对着薛拢施行了女子的礼节;薛拢亦对着她行了军礼。

礼后,阿冷径直爬上了车轭,驾着马车赶着月色离开。一时间,幽静、寂寥的丰源街被车轱辘的翻滚声撕破了,如斩破漆黑长夜画卷的一柄寒刀。

幽静长夜里,几家灯火的光还不如月色亮堂。

薛拢目送载着她的马车消失在了黑夜里,这时,他眼睛里的泪还是流了下来,就要凝结成霜。突然,他笑了,任风鼓进袖袍,转身离开。可是这次,他的背脊却再也没有佝下去,只因有人说他瞧着好看,还因今晚过后,他就再也不必佝着身子。

寒风中,冰凉与啸声从脸上传开,刺得她的脸发麻。这时,她的眼泪也簌簌地流了下来,在风中被荡开,似斜划在脸颊的两条线,再等到泪干涸时,她已经远在远洛城外。

她说她从不骗人,但她不是骗了慕容长衿吗?为了他。

忽地,她从怀中取出一冷冰冰的馒头,一口口地咬了起来,不是因为饿,更不是因为想发泄,而是因为他与薛拢初见时,他递给她的就是一个早已生冷、发馊的馒头,但那个馒头却留在她心里很久、很久了。

四年前,远洛城外石鹅村遭慕容越屠戮。

那夜的月色和今晚的很像,城上的雪在月下似点缀了斑斓的星光。

李涛在喧闹声、厮杀声、惨叫声中闯入他们家,将她的父母亲砍去头颅,却唯独留下了她,只因她有几分姿色,深得李涛那怪癖好的喜爱,然后他与几位亲兵一同凌辱了她。但在轮到最后一个人时,他仅是关上了那间倒着父母尸首的房门。

血已经将她的被褥染红一片,她哭着躲在角落里,握着拳颤抖,并没有大声呼叫,也没有惨烈地怒吼,只是默默地哭着,哭着看他。

她生下来即是一个很冷的人,只在乎她的父母,所以父亲总说她适合从医,要送她去医氏门第深造,但是自从那夜过后,她的心就像是死了,再也没有在乎的人与世,只有那个人——他一直佝偻着背,没有露出脸,却缓步走来她身边。

她本以为他要从怀里取出刀刃杀了她,可没想到他摸出来的竟然是一生冷、发馊的馒头,随即,他的声音充满了悲凉:“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之后,他就静静地坐在窗沿边上,看着火光与血色渲染的夜色,静默出神。

亥时初,柳叶街。

陈时远的背影在散落的月光里拉得极长,似一团鬼魅的黑影,总在夜幽时、人静时滋生。

街衢上,几盏寥寥的灯火缀在铺盖如银玉的石板上。破败的茅草屋一排排地列着,满是荒芜,但枯死的柳枝叶却在初春里抽出芽来。

这时的巷陌是静谧的,唯有风声与月色。

他拖着长长的枪杆,踉跄地走在路上,任由它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风好像在慢慢地变大,啸在耳边、呼在袖里。天空中飘零下毛发般的细雨,似雪花般的挂在发须间,神似黑发打了霜。

他低着头,久久不能抬起,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汽,扬起了头。

月光极快地被乌云遮蔽了光亮,仅剩下雨在夜色中微亮。

他的心终于静了下来,风也吹不起涟漪,雨也溅不起波纹。那些他所挣扎的、所抗拒、所懊悔、所害怕的一切都可以慢慢缕清:他不质疑慕容越说的话,因为这远洛城中没有人能忤逆他,换句话说,这座远洛城即是他的天下。

那他真的要杀了母亲与邑雪吗?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啊!他要他如何才能做到?!他怎么能做到呢?!

陈时远紧紧地握住了拳头,满是淤泥的指甲深陷入肉里,但没渗出血来。他的腮帮子被他咬得紧紧的,堪比一块坚硬的碎石。

这一霎,他的心里是无穷尽的怒与恨!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当狗屁将军!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动手杀了慕容越!他恨懦弱、产生邪念的自己!他好恨!好恨!!但是……但是……他真的要放弃他的将军梦吗?他真的要放弃自己的命吗?为了那违背妇德的母亲真得值得吗?她真的爱过他的孩子吗?爱过他的父亲吗?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母亲厌恶已经毙于远洛城外的父亲,嫌弃无用的自己!

俄顷,脑海中深藏的那些过往又再度浮现了出来,如深渊里爬出的恶鬼,在慢慢腐蚀他的心。

他还在留恋什么呢?是再一次希冀母亲会如年幼时那般待他,还是希冀慕容越大发慈悲绕过他们一家?又或是等母亲真正抛弃自己的一天?

他还在期待些什么呢?!这样的母亲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杀了她?这又没什么不可的。

慕容越的双目在被遮住月光的夜里如熄灭的炭火,再也没了光亮。他整个身躯与巨大的阴影一起融在黑夜里,再也分别不开。

他觉得慕容越说得对:杀了她!什么母亲?她与自己的将军梦和命比起来,不过是一无用的女人罢了。

这时,风猛地一掠,似朔风过境。

“嗯?”他疯狂、狰狞的面容忽地一顿,好似有人在拉他的衣角。

——那是邑雪,是他最爱的邑雪,是他发誓要用命去守护的邑雪啊!他曾经许诺过,要给她将军夫人的生活,要好好待她,要一辈子爱她。

他怎能如此?怎能杀了自己的母亲,又怎么能杀了她?

“对不起,邑雪。对不起。对不起!”陈时远像个无助的孩子哭了起来,可偏偏泪水在寂静的夜里是廉价的、无用的。

雨渐渐大了起来,连带着风一起,没有惊蛰的闪电与雷光。

陈时远并没有想离开的意思,任由雨淋湿他的衣衫、发束。他哭着抚摸长枪,冰冷的触感令他止住了哭泣。

瞬目间,慕容越的脸又浮现在了他的面前,他还在说着那句话。

“她们只是一普通的聋哑女人,一你早已恨得想要杀死的母亲,她们值得你用你的命和你的将军梦一起陪葬吗?你难道想为你追寻一生的梦与你那凄苦、贫瘠的人生画上一个惨绝人寰的句号吗?”

他这一生活得已经那么凄苦、贫瘠了,难道他真的就要画上一个惨绝人寰的句号吗?

“啊——”陈时远怒吼。

他不甘心!好不甘心!心里仿佛有一股烧穿一切的火在煽动他的心脏与血液。

他怎么能甘心?他怎么会愿意甘心?!谁想一辈子就是一无用的庶民呢?

“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而已!陈时远,你可以拥有更多的女人,哪怕是远洛城中最美的慕容长衿你都能得到!”猝然,陈时远的身体里仿佛藏着另一个自己,他在试图用愤怒与邪念吞食正义的自己,“杀了她们,这远洛城就是我的,我想要什么不能有!”

“可是……”他似一疯子,时而狰狞地大笑,时而哭泣如孩童。

“对不起……对不起……邑雪!我已经受过了贫瘠的生活,我要成为将军!我要权与力,我要整座远洛城的女人都跪在我的胯下!”

“但是邑雪会死!她会死的!”

“杀就杀了罢,只要我能成为将军……”

“我该怎么办?我该如何做?”

……

夜色里,他心中的邪与正正在厮杀,这是一场漫长,却决定灵魂去留的争斗。

风中夹杂细雨,却更阴冷了。

这时,再没了月光,只有无限度的漆黑,就连几家灯火都灭了,哪怕是连阑珊欲去的悲意都被洗涤得干干净净。

陈时远没再坐在那里,而是又趔趄地走在无人、寂静的街衢上。青石板上的坑坑洼洼他没一个能避开,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哪里,但是他走着……走着……背脊就猛地挺拔了起来,宛若一柄刚正不屈的剑,其上的锋芒正在双眸中烨烨生辉,可极快的眸子上覆盖的清雪就被如春的雨给融化,将雪下隐藏已久的淤泥混成一滩烂泥。

那场在他心底深处积淀了整整二十余年的积雪,在今天终于化了,在慕容越的火下、在自己内心的火下。

“屈屈两个女人罢了,斩了又如何?谁欲拦我,那我便举枪杀了他!”他低声喃喃,握紧了漆黑的长枪。

长枪冰冷,通体漆黑,只刻有两个简单的小篆“破雪”,但是其上却有无数凶险的划痕。

陈时远走着,走着,便将长发一根根地梳在背后,露出那宽敞的额头,登时,满面的油光在雨里不禁更加明显了,还有他那如饿狼一般的目光,那其中没有了情,只有眉宇间的阴翳和冰冷的研判。

这一刻,他的姓不再是陈,而是远洛城的将军之名——慕容时远。

人,总是如此的,恰如这昼夜、黑白,落在两个极端。

他们会在两者间摆渡,盛着一叶漂泊的船,任由风浪与海啸拍打,决定他们的停留。但是这世间也总是存在那么几个人,他们只允许黑或白,昼或夜,只因对他们来说,他们没有漂泊的船,只有绝对对立的对与错。

刚刚好,陈时远就是这样的人,一旦心底的邪念释放出来,那他就是最极致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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