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岁,少年的剑 第11章 一曲平歌(2)

作者:物悲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4-04-10 07:4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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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已停,落日西去,洒下一层碎金箔似的光。

“不见高山、流水,梦回山原、平川,唯见万里故居不变往常,然你化作一处白骨英雄冢;寻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见一年四季去了又复,然我岁月容颜消成一盘沙……”

厨间传来季母的歌声,悠扬且凄凉,带着岁月的沧桑。

第五云坐在圆桌旁,自是有些难安,这才走到厨间帮季母做些事。

“不知季母刚才所唱的曲调源自哪里?”第五云好奇地问。

“这是我家乡的曲子。自从我离开后,我就再也没回去过。”季母望着窗棂外,带着浓浓的思念。

第五云仿佛读出了那种思念,也想起遥远的西境:那里常年下着大雪,有朴素的牧民、撇着红绳的枯木、俶尔远逝的九天狐、蔓延不绝的誉录山脉,但是那里已经化为了灰烬,牧民们都已经离开了那里,剩下的都埋葬在深不见底的冰雪里,再也不会苏醒。他再也无法见到远方的篝火,嘞木哒的笑颜,还有那些……

“我的家乡在西境,也有属于我们的曲子,可是我很笨拙,一句都学不会。”第五云神色低落,他想唱,却无从下口,“了耶……”他失落地摇头,“果然,我还是一句都不会。”

“西境吗?以前随子觉去过那里,虽然未久居,却也感受过那里的人土风情。”季母安慰着他,“我记得一些西境的歌调,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听过。”

“了耶,从西木而来的雄鹰,这是我的阿达;”

“了耶,踏过冰雪的青狼,燃烧我的魂魄……”

季母轻轻哼唱,第五云跟着她一起,吟着声儿,却不知不觉中湿了眼眶。

蓦然间,屋外传出一阵刺耳的呼喊,张扬的声音像是在命令季母,强行打断她与第五云的歌唱。

“季礼珍可在家?还不出来迎接我。”

季礼珍是季母的全名,敢如此无礼地称呼季母的全名,可见此人平日里是有多颐指气使。待第五云与季母一同到了正屋,就见那人坐在中堂圆桌前,身旁跟着两个丫鬟,穿着青蝉翼的上等布衣,脸上涂满了胭脂与白粉,头戴玉簪,趾高气扬地望着他们二人。

季母立马一拜,三指平一:“季氏见过戚氏。”

“你我相识多年,凡俗礼节就免了。”

“不可,季氏为偏房,戚氏乃是正妻,不可乱了辈分。”

季母拉扯第五云,他也不得不行礼:“小子第五云见过戚氏夫人。”

“你就是第五云?就是你今日害得吾儿子越受了责罚。”戚氏挑眉,盛气凌人。

第五云未敢接话。

季母替他说话:“小云尚小,还不知事,愿姐姐莫责怪他。如今他暂住在妹妹这里,日后我必定好生管教他。”

“那你可要好好地管教管教他!不然又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她冷笑。戚氏接过丫鬟斟满的茶杯,轻尝茶水后连忙吐出,“你这茶水可是昨日剩下的?竟也敢摆在中堂?!”

“素日极少有人来我这,所以妹妹忘了换新的茶水,若是姐姐想喝新的茶水,妹妹可立马为姐姐煮上一壶。”

季母步步退让,可戚氏并未有放过季母的念头。

“罢了,罢了。一偏房煮的茶,我怕是渗得慌。”

第五云听了都不免生出恼意,还未等他与那老妇人狡辩,就被季母拉住衣角,只得憋回怒意。

“妹妹平日里极少泡茶,自是泡得不好,若是日后有机会,愿请姐姐教我。”季母笑然,“不知今日姐姐前来所为何事?”

戚氏轻揉太阳穴:“今日前来是为三事。其一,子月先生交托吾儿子越照料此子,我来看看你是否按子越所说收留了他;其二,你一直住在此处,用了林府周围的花圃栽种火焰兰,所赚银两是否该分予林府一些?”

季母立刻会意,连忙从布衣里取出几两紫铜银,双手递给戚氏。

“近日,火焰兰的收成不是很好,故而银两不多,这些薄钱望姐姐笑纳,切莫嫌弃。”

戚氏接过银两,这才展露笑意:“见你有此心,就不责怪你了。”

第五云听闻后,登时气上心头,正想上前与这老泼妇争辩,却又被季氏一把拉住。

戚氏见此,立马又尖酸刻薄了起来:“季氏你定要好生管教此子,莫叫他再惹祸端!免得影响我林家在这紫郡城内的声誉。”

“那是自然!”季母拉住第五云的手,往她身后扯,“不知姐姐所说的第三事是指?”

戚氏收了银两,又忽然想了起来:“自子觉逝世后,就你我还活着。你虽然是子觉的偏房,但是你应由林府赡养,我每月会按时给予你一些钱财,保你温饱。”她这才吩咐丫鬟从腰间钱袋里数上十枚紫铜元,递给季母。

季母伸手去接,可手还未到,紫铜元已掉落在地,在泥地上扣出暗沉的铜响,显然是这老泼妇故意为之!季母并未动怒,只是弯腰去拾,第五云虽然气得咬牙,却也只能帮季母一起捡。

“哟!不小心手抖了。”待季母拾完后,戚氏才笑吟吟地说,“既然三件事已了,我也该走了。”

季母连忙挽留:“姐姐不再停留些时候吗?”

“不了。子越已归家,还等我回家进膳。”

戚氏转身离去。

她不走小路,而是踩在季母精心栽培的火焰兰上,随手摘下那些长相较好的花骨,插在发间,在花圃中肆意笑闹。

季母目送她远去,从头至尾都未有恼意,只是淡然一笑。等戚氏离开后,她又将那些被踩倒的火焰兰扶起,修剪那些被摘掉花骨的花茎,唯有这时她的眼中才会有一丝心痛。

“季母,那老泼妇咄咄逼人,您为什么不反驳她?”第五云不悦。

季母只是笑笑,伸手触摸那些折断的火焰兰,神色平静:“我若是反驳她,她只会更加刁钻,如此一来,受苦的亦是我,那我又何苦反驳她呢?”

“可是……”

第五云帮季母扶起那些倒伏的火焰兰。

“若是我再与戚氏反驳,只会愈演愈烈,到了最终,受苦的人还是自己。人心便是如此,兜兜转转,不如平静一生,淡然处之。更何况,子觉还在时,她是那样的温柔,待我们极好,可自从子觉患病逝去后,她便变得尖酸刻薄,这也不怪她。偌大一个林家又需要她一个女人家打理,自然是弄得心力交瘁,哪里会给人好脸色看。”

“罢了。小云你以后要学会克制自己的心性。”季母讲予第五云,将最后倒伏的火焰兰扶起,“处事需不惊、不恼、不变,方可成大事,若是只凭一时冲动,必将毁于一旦。”

季母淡笑,立在晚霞里。她的身后是半亮的银月,身前是西落山峦的一缕昏黄,群鸟化作一线跃入山麓,掩去白昼最后一点喧闹,霎时间,温暖的光在她的脸上抹起光影,如火一样明亮灿烂。

“第五云明白了。”他将这些都默默地记在心中。

“走吧,我带你去子然的房间看看。”季母往里屋的别院走,“方才我在厨间听见你与箐箐的说话,你为何寻那女子四五年呢?”

第五云一愣,却对季母毫无保留。

“语嫣是我最后的亲人,我若是不寻找她,我不知该做何事?该去何处?我一个人时,总觉孤零零第的,心底会不自觉地难过,总觉生如浮萍,漂泊不定。”

“那你这几年又是怎么过的呢?”季母忽然停下。

她在触摸第五云手掌上的伤痕与老茧时,感触到了他这五年来的心酸与贫苦,不禁有些心疼。

“这几年,我常居于破旧屋瓦下,我若渴了就寻一池塘捧水喝,若饿了就寻些野果或自制弓箭射些野味吃,在西境时,阿爹曾教过我捕猎之术,我还可以将这些野味卖给商人换些银两,买些衣物与干粮,继续打听语嫣的下落。如此往往复复,已过了几年,直至我在紫郡城里听到了语嫣的消息,这才长住此处。”

第五云并不后悔。

这一瞬,她仿佛瞧见了初来紫郡的自己,她与他一样,孤寂无依靠,所以她也想给他一个依靠。

“这几年,真是苦了你。”季母温柔地触摸第五云的脸,眼眶都红了起来。她望着他凌乱的长发,将她拥入怀里,心酸地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若是想来,便来,你若是想走,便走。不管怎样,季母一直在这里,永不会变,若是有一日季母不在了,你再去寻找另外一个家,可以吗?”

第五云感受得到季母怀里的温热,真是温暖啊……他已经太久,太久没被人拥抱过,甚至都忘记了拥抱的感觉。这一抱,他彻底地僵住。脑海里又再度涌出阿娘拥他的感觉,仿佛他还是那个孩子,他还在西境……他颤抖着回抱住她,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谢谢……谢谢季母。”

“都说了,毋需礼数,傻孩子。”季母摸了摸他的长发,替他抹去泪,“等会儿季母给你梳一下长发,再修剪一些。乱糟糟的,像一处鸡窝。”

季母领着第五云入了别院,推开侧院的门。

入目,一张积灰的长桌、一盏枯竭的油灯、一张铺满木席的床、一面靠着成举街的木窗,还有摆放零散的木凳。

整个厢房零散且简陋。

“自子然离去后,屋里的东西我就再没动过,怕他回来后,会不适应屋里的摆设。”季母坐在木席上,细细地触摸着每一寸,“子然喜欢简洁,所以住的地方没什么东西,只有简单的几样生活用物,稍微打扫就能住人。”

季母从木席上起身,开始收拾,第五云也开始整理。毋需多久,房间就整理得干干净净,季母也随之离去,只剩第五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呆坐着出神。

此刻,窗棂外的晚霞也散了进来,洒满了一地,更洒在第五云微糙的脸颊上。他还是那身破麻衣,旧草鞋,可长发却被季母修建的整整齐齐。他终于不再像个无人要的野孩子了。

他的脸也从披散的长发里露了出来——他有一双稚嫩且秀气的眼睛,瞧什么都会有一阵出神,可不久就会在嘴角边扬起一缕笑,这时,他的眉弓也会弯,似偏屈的一支新竹。不愧是少年,他的肩上宛如盛着星辰,眸里可荡日月微光,鼻里吸着草长莺飞的春风。

他回神,伸手轻触温暖的被褥,抬眸望窗外的晚霞,络绎不绝的行人与街道的喧闹在窗外摇曳如影。倏地,秋日的风掠过窗棂的细缝,吹在了第五云的脸上,吹疼他的眼睛,让他流出止不住的泪水来,终于,他忍不住哽咽,开始放声大哭。

其实,长久以来的痛苦与愧疚早已将他折磨得破败不堪,可只有今日,他所有的固执、倔强才全然崩坏。

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霞散去,一夜幽然。

自从家散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家了,只有唯一的亲人——李语嫣。所以他一直在找她,因为没她的地方就没有家。可是今天,他又多了一个家,一个他从不敢奢望的家!

恍然间,他仿佛回到了西境。

那里有延绵不绝的誉录山脉、不见白云的漫漫黑夜、永不停歇的西境白雪、奔腾不尽的呼啸长风、堆积成群的熊熊篝火……

这就是西境啊!他们围绕着篝火放声歌唱,唱着那些粗俗的字词与曲调,跳着傲然的舞姿、喝着不冻的烈酒,在黑夜里慢慢燃烧,向整个山脉都传去他们的豪爽。阿爹与阿娘、小璐、真正的第五云、语嫣都在围着篝火起舞,喝着米晕酒,洒出欢快的笑。他自己则是坐在远处望着他们,望着那不灭的篝火,然后消失在冗长的黑暗里。

他不是什么第五云,也不配成为第五云。他只是那个胆小怕事、自私懦弱的华唐!

他之所以用第五云的名字,是因为他希望能与第五兄长一样,勇敢无畏,坚强善良。

他撒了谎:偷偷跑出地窖寻食物的是华唐,不是第五云!是华唐害死了他们,不是第五云!而真正的第五云也早已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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