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三日。
第五云已在项教官居所修养许久,伤势好得七七八八,早起在别苑中练剑。项遂从被第五云吵醒,出门就瞧见他大汗淋漓地立在浓雾中。
“你的伤还没好呢!”项遂从担忧地说。
这几日他无论如何都不让第五云离开。
第五云收剑,气息平稳,面色红润:“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况且与欧阳寒搦战后,我察觉到了剑招上的不足,这几日查漏补缺,渐渐地完善了,是时候试试新的剑招了。”他不听阻扰,固执地说。
项遂从知晓第五云的倔性,只能坐在别院的亭落旁指导他的姿势。
“你的起势干净了不少。”项遂从明显瞧出第五云使剑时干净利落,气势比之以往强上不少。
第五云开心地点头:“虽受尽欧阳寒侮辱,但也没想到因祸得福,发现一些剑招上的不足。只要每日进步一些,我相信我会变得更强,强到能诛杀恶岁,守护身边的人!”
项遂沉下了脸:“你的伤势还未好,需要多休息。此事之后,你要多谢泽言与路一柱等人,尤其是泽言。”他将泽言为第五云去见欧阳寒的事告知他。
他听后,心中五味杂陈。
“对了,这是你已锻造好的紫纲剑。”项遂从从房间取出紫纲,递给他,“剑是昨晚子时泽言送来的,那时你已入睡了,我就没打扰你。”
第五云接过,却瞪大了眼睛,轻轻抚摸被丝线缠绕的剑身,轻柔得就像抚摸女人的肌肤。
他激动得浑身直颤:“这就是我的紫纲剑吗?”
“是的。”项遂从不禁笑了起来。
这半年多他算是亲眼见证第五云从初入止岁营的毛头小子变成了如今能独当一面的止岁者。他甚是欣慰,言语间温柔了许多。
第五云立马拆掉缠在剑外的丝布,入目后是浑身雪银的剑鞘:鞘有一寸厚,雕有紫荆花的纹路,纹理繁冗,宛如天成。这雕刻之技实乃鬼斧神功。随后,他伸手轻触,鞘面却光滑如玉,抹有滑石粉。他稍用力便觉剑重重地落入手心,不易脱落。
他轻抬起时鞘面有光影闪动,再细看那剑柄,马绳勾勒,将剑柄全然缠绕,可这竟也是雕琢而成。剑格则有紫荆花枝盘绕,剑首上是一紫荆花苞,花苞含苞欲放,栩栩如生,剑尖则锋如匕首,可刺人心。
他正想拔出剑来。
项遂从连忙喝声阻止:“你是想将我这别苑中的花草都烧成灰烬吗?这些可都是我的爱花呀!”
第五云只得罢休,不过他眼中的炙热相当强烈,对它爱不释手,连声赞叹:“好剑!真是好剑!”
“想好取什么名没有?”
“未想好。”
“你别看末将平日里喜欢喝酒。可他若是认真打造的话,这紫郡国内都无人能出其左右。准确地说,这七国之内都没人能出其左右。”项遂从话语颇是得意,“末将会根据你使剑的姿势、力度、角度,再触碰你的筋肉,从而判断你适合的剑重、剑长、剑宽等。他是不是问你为何想成为止岁者了?”
第五云将剑紧紧地抱住,生怕弄丢:“确有此事。”
“剑如人,亦有心。你的心如何,剑便如何,他铸剑看得不是剑的材质,而是使剑之人的心。这也是他为何铸出废剑,因为想铸剑的人心术不正,自然就不配拥有剑。他在剑上雕刻了南蛮国独有的铸剑秘术,若是有朝一日,你的心变了,你的剑就会生锈,成为一块废铁。”项遂从缓缓地说,“切勿小看剑,它将会是你一生的伙伴,就算你的至亲之人抛弃了你,剑也不会抛弃你。它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你死去。剑的秘密还有许多,这需要你慢慢花时间去琢磨。而且你的剑至少是上甲等,甚至还更好。比起我的“封妖”要好上许多,真是令人羡慕。”
第五云笑着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抚剑。
“剑如人,应有名。正如我的剑,我将它取名为封妖,意为斩尽一切妖魔鬼怪。”项遂从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是他年少时的想法,如今再让他取名,定不会再取这样的名字,但是取名就是为了让你记住你的初心,记住你为何用剑,记住为何成为止岁者。
第五云将剑举起,置于阳光下欣赏,却一眼就瞧见那颗遮天蔽日的紫郡古树,还有闪着生冷寒芒的紫荆雕花。他沉吟许久,忽有春风袭来,嫩叶发出窸窣的脆响,吹起他眉前的长发。
他恍然一笑,忆起这段时间的际遇:“我从西境来,原本浑浑噩噩不知人间世故。直到我遇见了张统领、子月先生、明隆、季母……见了这紫郡城的紫荆花开、知晓火焰可如兰、明白这俗世繁花、明暗交错。善者总受人欺,恶人依当道,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保持心中的善良,正如季母那般,后来……”他想起了语嫣,笑容更甚,“我入了止岁营,认识了泽言、路一柱、周元亮……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幸运地遇见了你们。”
“不如就叫紫荆罢。正如这栽满紫荆花树的紫郡城,也如这剑的花纹,我的坚守。”第五云凝声,剑鞘的银光刺入他的瞳仁,“曾经的我没能守住西境,如今我想守住你们都在的紫郡城,还有这满城的紫荆花,一处偏隅的火焰兰花。”
他在心中暗下誓言。
“就叫这个名字吧。”项遂从欣慰地拍他的肩。
“我该回去了,泽言他们想必已等我等得无趣了。”第五云将剑别在腰间。
“你伤势还未好,还需要待上一阵!”项遂从全力阻止。
第五云笑然:“不用,我会好生注意的。”
“好罢。记住,切勿动怒、切勿惹事、切勿勉强。”项遂从认真地叮嘱。
“第五云记住了。”他仿佛又回到季母家中,起身长揖。
项遂从未再挽留。他不得不让第五云离开,因为他几日前就一直在提起此事,只是……他缓缓抬头,凝望天空中的一抹蔚蓝,带着深深地无力感。他只希望第五云不要再年少气盛,或许这与他的少年气盛无关,只是他们这些人早被磨平了棱角,被权贵揉成了一团烂泥,想在这纷乱之中保得全身。
等第五云到了大通铺后,才发觉他们都未在。
他休息的这段时间未能参加序内比试,故而排在止岁营最后一名,但是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真正的第一名是第五云。他寻他们未果,又去往训练场内寻找。
他刚走至三里池,就听见池水掀起巨浪的声响。银浪若瀑布一般打在碎石滩上,浸入砂石中,不见了踪迹。待巨浪湮灭后,第五云才瞧清池中的人影,是正在苦练的欧阳泽言。
第五云喊了他一声:“泽言?”
欧阳泽言立马僵住,猛地转身,惊呼一声:“第五兄!你的身体好了吗?”
“好得差不多了。”
他上前与第五云一抱。
“恭喜泽言获得止岁营第一的榜名。”第五云突然客气地朝泽言一拜,三指平一。
泽言立马将他扶起,苦笑道:“第五兄这是作甚。若不是第五兄身体抱恙,这第一名的头衔哪儿会轮到我。”
第五云摆手,神色俨然:“这本就是你的实力。你何时向欧阳寒发起挑战?”他说起欧阳寒时,话中带着寒意。
“时间已经确定,就在紫羽宫庆功宴结束后,于紫羽宫中比试。”欧阳泽言面色凝重,“可是听第五兄讲后,我对战胜欧阳寒没有把握。”
“所以你才在这里蒙头苦练?”第五云出声安慰,“你现在已经很强了,我觉着你即便是对上欧阳寒也有几分胜算。不妨试一试,有些事情不去做,会后悔一辈子的。”
“嗯。”欧阳泽言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像一团灼烧天际的火。
“第五兄若是身体尚可,不如陪我练练?”
“当然可以!不过我想先去见见赵行、路一柱、周元亮他们。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欧阳泽言的神情忽然变得不自然,他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过第五云愚笨瞧不出来。
“他们三人成绩都还不错,路一柱这几日都去紫羽宫陪练了,赵行与周元亮二人都想趁离去前再见一见家人。毕竟再过三日,就是出发去西境的日子,想见一见家人会变得极其困难。”
“为何我不知道呢?”
“或许是项教官平日里忙碌,所以忘记了。”
“如此也好,也该让他们去见见家人了,若是去往西境,还不知何时才能回这紫郡城来。”第五云叹息,“我们何时离去,我想去看看季母……”
“紫羽宫庆功宴后的第二日。”他调侃,“怕不是想见季母哟?是想再见见语嫣姑娘罢。”
第五云顿时哑口无言,立马转口:“不是要练剑吗?来!”
泽言咯咯直笑:“来!”
二人走至练武场后,泽言却见他准备拔出紫纲剑。
他立刻厉声阻止:“等一下!”
“怎么了?”第五云疑惑。
“第五兄你怕不是想拔紫纲剑?”泽言害怕得后退,“你不知道止岁营内是不允许随意使用紫纲剑的吗?”
“是吗?”他神情惊诧。
“这止岁营就这么大点地,你就不怕把这里都给毁了?紫纲剑那般锋利,更何况还附着有火焰。”
“我还想试试紫荆的威力呢……”第五云苦恼,发觉止岁营的练武场还不足第一宫练武场的十分之一。
“第五兄的剑名为紫荆吗?日后第五兄去了西境有的是机会用剑。接住!”他从武器架上寻来一把与紫荆相近的钝剑,丢给他。第五云接过,强行按捺住内心的躁动,与泽言在练武场上练习。
练习结束后,第五云询问欧阳泽言,周元亮、赵行、路一柱的名次,才知晓他们三人均在二十开外,倒是平日里不怎么训练的上官之郎在留下来的名额中,多半是他父亲动用了宫中某些关系。
路一柱归来时,已是亥时。他与第五云一样伤痕累累。
第五云担忧是欧阳寒刻意报复,便问,才知唤他去的人是紫羽宫第二席——慕容席,与欧阳寒没半点关系。第五云松了口气,只是路一柱被慕容席折磨得极惨,不过比起欧阳寒对第五云算是手下留情了,休息一晚可恢复往常。
路一柱非常疲倦,早早地入睡了。
二月二十五日。
入春的紫郡城散去了冬意,枯萎的紫荆树抽出嫩芽。
晨时的紫郡城总会弥漫着氤氲的浓雾,穿着长袍的行人均是穿戴着止岁者的徽章,以表对紫羽宫的敬畏之情。
紫羽宫的庆功宴将会在今日举行。去往腾烟长桥的腾飞街摆满了商铺,也挤满了游玩的人。初春的花儿开得姹紫嫣红,街衢上弥漫着牡丹花的恬静香气,香囊、流苏、步摇落在紫郡城女子的腰间与长发上,衬出紫郡女儿们的美。
第五云早早从止岁营离开,陪伴季母半天后又与语嫣约见在桂香桥见面。二人一齐去往紫郡城较为出名的“落雨山庄”,听说书人讲起东归王朝的暴乱与屠杀千万人的妖女国师,还有换上前朝服饰的戏子在围栏中演绎。
台下众人掌声雷动、欢欣鼓舞。
说到盛世美景时,众人皆会陶醉心神、遐想连篇;说起李煜将军与梦云公主的爱情时,众人皆会潸然泪下、泣不成声;说起妖人国师令东归王朝分崩离析时,众人均会痛心疾首。
这时,一旁桌上突然走来一人,是一向不与第五云交好的上官之郎。
“第五兄?”他俯身一拜。
语嫣与第五云一同望向他。
第五云疑惑:“是上官兄吗?”他起身回礼。
“这位想必就是青云楼第一歌姬——语嫣姑娘。在下上官之郎,户部侍郎长子。”上官之郎的眼神里充满了火热。
第五云挡在语嫣身前,目光阴冷:“不知上官兄寻我何事?”
“不知周元亮的伤势如何?”上官之郎假意关心,语气恳切。
“什么伤势?”他微蹙眉。
“第五兄不知吗?周元亮因得罪慕容席被打成残废,现在多半在疗养房里休息呢。”上官之郎满心疑惑,语调颇高。
“不可能!他们没说过!”第五云手指紧扣,心里却一阵骤缩,恐慌一下子就爬上了背脊,“他怎么可能会得罪慕容席?!”
上官之郎欲言又止:“听紫羽宫的人说,是因为第五兄与慕容席有过节,可慕容席动不了你,所以只能从你身边的人下手。”
顷刻之间,第五云身上散出无比的戾气,字字如冰:“我修养的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猛地将桌子拍碎,碗盘裂成碎片。
巨大的声响将落雨山庄的食客惊得立起,俄顷,山庄内鸦雀无声。他们纷纷朝第五云投来惊疑、愤怒的目光,语嫣则在一旁安抚受惊的食客,弓身致歉。她试着安抚第五云,可他怎能听得进去?他握紧了双拳,眉脚深深地沉了下去。
“慕容席此人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之前欧阳寒报复第五兄未能得逞,如今慕容席得了消息,自然也想报仇,但是公主有令,他们动你不得,就只好趁第五兄修养的这段时日,将周元亮迫害得残疾。”上官之郎言语极悲,“恐怕他这一生都不能再握剑。就连路一柱也被迫去陪练,只怕是……”
“只怕什么!?”
语嫣听出这人话中的意思,出声:“你别着急。”
“我怎么能不急!”第五云几乎是咆哮着喊出来的,“他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想到,他们竟然因为我……”
他没说完,便径直离开,吓得食客离座,躲在远处。语嫣想拦住他,可她根本拦不住。
“第五云!”语嫣紧追,却被门外的马夫拦下,“别挡我!”她光顾着追第五云,却不知拦她之人是谁。
“语嫣姑娘,今日乃是我紫羽宫从西境归来的庆功宴,你答应过公主要同我一起出席演奏《西境》。”欧阳寒穿着修身的金丝长袍,缓步从马车上走下,摆出邀请的姿态,“公主特令我来接你。”
“抱歉,今日有要事,我待会儿自会去往长烟腾桥。”
语嫣正想离开,却被欧阳寒一把箍住手腕,她剧烈挣扎,却怎么都挣不开。
“这是紫郡公主的命令,不是我的!”欧阳寒阴冷地笑,放开她的手。心中却暗惊她的膂力大得出奇,不似女子该有的。
语嫣凝视第五云离开的方向,心中平静下来:“既然你是来接我的,那我们走吧。”她跨身上马,压根就不等欧阳寒,独自驾马离去。
马夫拉住辔头回望欧阳寒,只见他缓缓地低头,露出满意的笑容。
“出来吧!”
躲在门后的上官之郎走出,朝他一拜:“殿下,小人已经把消息告诉第五云了,他一定会中套的。”
欧阳寒嗤笑声不断:“你这次做得不错。你放心,答应留给你名额会有的,替我带句话给你父亲:‘若是日后我登上王位,你便是当朝大臣。’”
“谢殿下!”上官之郎喜出望外,“殿下必能成为紫郡国国主,掌管这万里江河、千里江山,一统七国!”
“好了。”欧阳寒摆手,拉住辔头,鞭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