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举街,春分时。
惺忪泥土里的野花开了,那是漫山遍野的野山菊。每临春日暖风,它们总会伸长出弯弯的长茎,张开若向日葵般的花骨朵儿,一时间,金黄的、油红的、灿白的……姹紫嫣红的花骨儿在迎风舞蹈,空气中弥散着花粉的香气。
“岳明你说这篮子里的花儿和这些野山菊有什么区别?”当冷提着林子越递给他的花篮,从中取出一只细小的花苗肆意地玩弄着,“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喜欢这些无趣的东西。”
岳明瞧见后,一把夺过被他玩弄的花苗,将花苗小心翼翼地放入花篮,满是疼惜:“这些都是极为珍贵的火焰兰。我总是听明隆说起栽种在林府旁的这些花儿,他说,‘它们是季母的心血,是季母思念那人的唯一信物’,更何况这些花儿也如人一般有性命可言,不可随意玩弄!”
“你可别急啊!我就是拿在手中玩了一会儿,又没糟践这些花。”当冷见岳明面色不悦,立刻解释,“我知晓你平日里最喜养花……”当冷高挺的鼻尖忽地泛起暗沉的油光,“就是不知此次明隆是否能安好,所以我才手碎……”
“我也不知。”岳明轻轻地将花篮放置在一旁的落石上,用手捻起一抹残叶,将它丢入水渠中,低声道,“他们都会没事的。”
“你说咱们就必须在这儿守着季母吗?”当冷凝眉,望向藏在花圃深处的破草屋。
“这是林领队的意思,他也是得了上面的诏令,我们照做就好。”欧芮沉声。他一向沉默寡言,就数当冷话多。
“季母醒了——”忽然间,守在内间的止岁者大喊。
“快!通报林领队。”
内间,东厢房。
“季母您醒了。”林子越接过下属递来的热巾,替季母擦拭毛孔渗出的冷汗。
“咳咳——”季母只穿着单薄的白衣,裹身于棉絮中。她往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银发肆意散落,几缕几缕地垂在额前,发间稀疏的缝隙变得如枯槁面容上的褶皱一样宽。
“子越……”她轻声呼唤他的名字。
“在。”立在一旁的林子越从圆桌上端来热茶。
“你定要救救小云他们吶…小云他们一定是无辜的…咳咳……”季母挣扎着想坐起,可她那虚弱的身子怎能让她如愿。
林子越的眉峰低了下去,他抬眉时的皱褶极深:“季母安心,若是有什么子越能做的,子越必当全力以赴。”
“那就好……”季母顿时觉得浑身疲倦,眼帘难以睁开,于是迷迷糊糊地说着,“那就好……有子越的帮助,季母就放心了……”
“季母好生休息。”林子越见季母又沉沉地昏睡过去,便立刻放下手中的热布,起身离开,“当冷、岳明、芮欧你们三人负责照顾她,若是她渴了,就给她些水喝。若是她饿了,就随意找些吃食递给她。”
“领队,季母的状况您看是否要请罗棱街的刘郎中来瞧瞧?她的气色并不算好。”岳明多少放心不下。
“无碍,她只是伤心过度罢了,何必请刘郎中。让她多歇息,喝些暖嗓子的水就好了。这期间内任何人都不许探望她,元箐箐不可、李语嫣也不可,若是惹出什么乱子,你我都担待不起。”林子越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昨夜,寅时三刻。
当语嫣知晓第五云所做之事后,便立即动身去往季母家唤醒元箐箐,此间未多叨扰季母,留下简单纸条后便离开。
成举街上石灯通明,有暗风幽幽地在巷道间回响、藏在深丛的蝉鸣徐徐入耳,此时的街衢上了无一人,只有夜半的更夫们,一人举起铜锣,打着哈欠。他们每过一更天就会敲响铜锣,霎时间,锣鼓惊响,不过早已习以为常的紫郡城人听见后,只是嘟哝着翻了个身,在梦里估摸着时辰,然后继续裹棉入睡。另一人则是右手提起暗灯,左手持有长梆,先是长梆响起“笃笃”声,后才敲响铜锣。
“咚——咚——五更天,野鬼窜,莫出门!”
火光与喧哗从远方的街道传来,更夫们一齐停下,投入目光,随后呆呆地定在青石板上,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彻底地愣了神。
语嫣与元箐箐避过深夜的更夫与醉酒晚归的懒汉们,一路快奔至青云楼,从侧门入了后庭。
烛火燃起在许久未住过人的闺房,她们来不及扫去桌椅上的尘埃,只能急匆匆地检查门外与窗外的状况。
“咔——”语嫣将支撑起的窗木取下,并与观察门外的元箐箐颔首示意。
二人这才坐下。
“第五云倘真劈去慕容席一只手臂?”元箐箐秀眉低垂,烛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透出她的担忧与惊疑。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竟如此鲁莽!”语嫣十指紧扣,担忧与焦急写在脸上。
元箐箐安慰道:“语嫣切勿急躁,他会如此必有他如此做的理由。你我都知晓,小云并非那等莽撞冲动之人。”
“可是!那是紫羽宫第二席!他是仅次于欧阳寒的东宫候选人……”语嫣的长睫上沾满泪水,有如初晨的春露,雾气忽地就蒙住她的眼,“今日紫郡公主、张统领、宫中众多官员均会前去。这可是刺杀一国之主的罪名!更何况他还……”
语嫣顿时说不下去,哽咽的哭声淹没了话语声。
“我明日就差人去探查。”元箐箐轻抚她的后背,取出藏在腰间的方帕,“这之中定会有误会,待明日查清了消息再做定夺。”
“这肯定是欧阳寒的把戏,今日我原本该与他在落雨山庄,可突然有一人自称上官之郎与他言语,说是路一柱与周元亮等人遭慕容席迫害,于是他大怒后拍桌离席。我因欧阳寒在门外阻拦,未能阻止。”语嫣忽地意识到什么,“他在信中提到过,路一柱与周元亮乃是他在止岁营中的好友,还说他们几人是他这十几载来唯一的朋友。”
“可他怎么会与慕容席有交集?”语嫣想不通,只有眼眶里的泪水在无声地往下流淌,“这其中必有什么我所不知的事。”
“莫不是紫灯节那一日?又或是第五少年在止岁营中与慕容席有过过节?”元箐箐是唯一冷静的人,她总是能轻易地捕捉到可疑之处,“紫灯节那一日,慕容席与欧阳寒皆去往青云楼,恰好那一日,我派人去往季母家寻他也未能寻得他。也有可能是他入了止岁营后,与慕容席与欧阳寒二人起过冲突。”她凝眉,“欧阳寒与慕容席二人是紫羽宫内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如今慕容席被小云砍掉一臂,必不是从中受益之人,而这唯一能够从中获益者,也只有欧阳寒了……”
“欧阳寒——”语嫣用力捏拳,几乎是咬牙喊出他的名字,手指被她捏得通红。
元箐箐抿唇,推开木窗,一探窗棂外那焚天的大火,窗外的雨早已停歇,只剩下阴冷的风在呼呼地往里灌。
“在这场大火下,腾烟长阁怕是不再。”她放下木窗,呼出一口长气,“我只能尽量动用我与朝廷中各官员的关系,不过这件事已牵扯至紫郡公主,只怕这些关系用处不大……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试一试,若是都不可的话,只能暗中与故里的人联络,联络需要一些时日,只怕第五云他们在狱中难以等候,而且一旦动用,故里的部分暗线就会暴露,后面的人应该不允许我如此调用。”
“可如果……”元箐箐忽地凝眸看向语嫣,提起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之事,“还有两个法子。”
“什么法子?”
她迎向语嫣倒映着烛光的眼眸,藏在她眼眸深处的坚定令她动容。
“只要能救他!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语嫣宛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这其一。你还记得紫灯节那日,紫郡公主想你做未来东宫太子的皇妃,你虽已拒绝,可你若是以放过第五云为条件答应,紫郡公主未必不会同意,但是你答应后,你就要成为欧阳寒的妻室,并将一生都埋没在皇宫中,再也不能离开,寻他们之事也就与你无关了,而且你将与欧阳寒作伴,遭遇宫中心计与谋算,还有欧阳寒那贼子的糟践……”元箐箐望向她的神色总是疼惜的,她早已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看待,“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愿你答应紫郡公主的要求的,只是这第二个办法……”
“我宁死都不愿成欧阳寒的妻子!我发誓,此生必与欧阳寒不共戴天!”当元箐箐提及欧阳寒时,语嫣眸中满是厌恶之意,仿佛她恨不得将欧阳寒此人生吞活剥。
“这第二是?”
“这第二……”元箐箐立起,轻柔地牵起她的手,认真地说,“一年后,我或许会离开故里,离开紫郡城,与子然还有季母远离此地。”
“你要走?何时做的决定?”语嫣追问。
元箐箐反是不急,倒是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之前与子然说好的,还没想好怎么跟你说。抱歉,语嫣。我离开后,故里将无人接管。之前,后面那人看中了你,他想将你当做我离开后的掌权者,可是我未应答后面那人,也未问过你,可如今……我得问你。”
“你愿意成为故里的新任掌权人吗?”
元箐箐取下了戴在中指上的扳指,那是她一直戴在身边的扳指。语嫣曾问过她,可她却说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所以她一直带在身边。扳指垂直地立在她纤细的指尖上,烛光落在扳指的花纹上,将它照得如星耀一般闪亮,有如夜空中的十字孤星。
扳指上刻有一朵含苞欲放的紫荆花,花纹细腻如毛丝,花苞泛银淡如月,内处则镌刻有“故里”两个娟细的小字。纯铜的扳指上有锈迹斑斑的纹路,这些纹路是依照紫荆花的枝丫与花茎的形状雕刻,在烛光的照耀下,那些紫荆花的花瓣在泛起如月般的淡银冷光。
就是这么一枚质朴且简单的扳指,却掌控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组织。他们隐藏在紫郡城这座巨大的城池中,时刻调查着城内与各国细作的机密动向。
“它的名字是‘故里’,还有一句相伴而生的诗句,‘故里安长在,幽火难焚月’。”
“我知晓你为何还留在青云楼,也知晓你何时离开,所以那人提起此事后,我便替你一口回绝。可未想到竟会有这样一天,所以我现在替他问你。你成为掌权者后,可以随意调用故里的关系去寻找他们的下落,甚至是调用暗线将他们三人在行刑前全都换掉,如果这些都不行的话,就只有强行劫狱!”
元箐箐将扳指递给了她,语嫣伸手接过。
语嫣拿在手中轻轻触摸,扳指上的锈迹印在她指尖的缝隙里,顷刻之间,冰凉与坚硬的触感朝她涌来。她触碰到刻在扳指上的紫荆花,扳指上只有紫荆花是光滑的,没有一丝毛糙感。
“之前那人说予我时,我还疑惑他为何觉得我能让你成为我的接替者。”元箐箐凝眉,他对藏在后面的人变得真正地忌惮了起来,“可他却说:‘你不用说予她,会有你该说予她的时候。这一切都不过是命运的安排罢了,无论是她,还是我,都只是神的棋子,命运的奴隶。’背后那人只见过我两次,第一次是寻我做故里的掌权者,第二次是他令我寻你做新的掌权者。”她的神情变得凝重,“他仿佛就在盯着你与我,知晓你我何时在何处,又在何地行何事。”
“可我不想你成为故里的掌权者,因为我知道成为掌权者的危险,或许哪一日,故里的事情败露,你我都会成为这权力下的孤魂野鬼。我本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所以我可以不顾一切地涌入其中,可你呢……你还有想寻找的人,还有可归去的家,就算无家可回,至少你还会有人等你……”元箐箐眸中的烛光忽地暗淡了下来,她凝重的神情散了,眼眶溢满了泪,“自从入了故里后,我便没想过离开,只剩下那些无止境的痛苦与噩梦。直到我遇见你了。我瞧着你就像瞧见了那时的自己,所以我收留了你在青云楼中当歌姬、教你习舞、教予你一切我所会的,就是希望你不要那么痛苦、那么傻的一个人去背负一切……”
她温柔地替语嫣抹掉眼角的泪,将她拥入怀中:“可有一日,我发现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奋不顾身,不再那么了无牵挂,所以我开始害怕了起来,害怕自己……那一刻,我有了离开故里的心,可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决心,仿佛那些痛苦与噩梦还在缠绕着我,直到子然与我相约,我才真正地下定决心…对不起…都怪我没能及时告诉你……”
元箐箐眼中的泪静静地流淌了下来,滴落在语嫣的发间:“可是这是唯一的办法,唯一救她的办法。”
她松开了语嫣,语嫣伸手替她抹掉眼眶里溢出的泪。语嫣红肿了眼眶,鼻尖像是初春的落梅那样嫣红,她突然笑了,淡淡地像冬末的第一缕暖阳:“不是应该我哭,怎么你也哭了?”她笑着将扳指戴上,“你都说了,这是救他的唯一方法,那我还能怎么选呢?你别说,这丑丑的扳指,我戴着还挺美的。”
“你想好了,你一旦戴上,就再也取不下了。如果非要取下,你将付出常人不可想象的代价。”元箐箐握住她冰凉的手,那枚硕大的扳指与她的中指多少有些不匀称,忽然间,她也笑了,“哪里漂亮啦!你这就是孩童的手上挂着大人的扳指!”
“是吗?”语嫣故作好奇地打量扳指,回应道,“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你真的想好了吗?”元箐箐收起了泪,俨然道。
“想好了。”语嫣颔首一笑。
“如果决定了,我现在就可以调动暗网为你准备,当这个消息传出去,你便是我的接替者了。”元箐箐开始动身寻找笔墨。
“现在就轮到我接管故里吗?还是……”语嫣起身,帮她一齐寻找笔墨。
“当然不是!还得等我离开后,才归你接管。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将你同意的消息传出,然后调用暗网救第五云他们!”
“我们该如何救?”
“故里自有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