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淹没所有感观，地窖的阴寒侵蚀着躲藏着的人的耐心。
第五云与小璐、小唐、小语嫣一起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浸入地窖的水滴落在发间，打湿他们的衣裳。地窖外不断传出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还有恶岁的嘶吼、人们的尖叫、恐惧与绝望的哭喊。
他们也不知呆坐了多久，渐渐没了时日的概念。直至外界的声音消失，他们才敢稍稍松懈。
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在不争气地叫，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了。小璐已饿得发昏，靠在小语嫣肩上，气息变得十分微弱，不断低声唤阿娘的名字。
“阿兄，小璐已经很饿了。”小语嫣轻声地说，她也非常虚弱。
华唐与第五云缓缓睁眼，同时看向虚弱的小璐，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可第五云答应过阿娘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让他们离开，会保护他们。
第五云虚弱地应：“语嫣和小璐再坚持一下，等阿娘、阿爹来接我们。”
“阿爹和阿娘真的还能来接我们吗？”华唐蜷缩着，害怕地说。
“会的。你们不要担心，阿娘给我说过，等她找到阿爹就会回来接我们。”第五云安慰他们，可他自己都不知道阿娘还能不能回来。
“可是我好饿呀，我会不会饿死啊。阿兄……”华唐拉住第五云打湿的衣裳，轻轻地扯了扯，“我饿死无所谓，可是小璐她必须吃点东西，她还小，需要长身体。”
第五云不忍地拉起华唐的手，握在手心。他的手很冰，在无力颤抖。
“别胡乱想。阿娘会回来接我们的，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华唐缩回了手，语嫣也抱着昏迷的小璐没有说话，可泪水却在无声地流淌。
寂静与黑暗持续蔓延，他们只能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和慌乱的心跳声，还有幽闭死寂的呼吸声。
张统领与子月先生坐在审讯桌前，即将燃尽的白烛窜起最后的火焰。
“你说你犯了错。可按你所说，你又何错之有呢？”子月先生轻摸长须，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
张统领在一旁听上半晌，觉着他讲得还不如长落街的说书先生，不免有些恼意：“你若只是想说些话本事，大可不必！你若不道出实情，依然免不了牢狱之灾。”
“统领切勿急躁，待此子慢慢道来。”子月先生倒是不急，有的是时间听第五云闲说。
张统领不再多言。
第五云还沉浸在回忆里，宛如还停留在那一日，泪水也在无声地滑落。
最终，饥饿与恐慌侵蚀了他的内心。虽然他坚信阿娘与阿爹会回来，但是他们回来后看到的也只会是几具冷冰的尸体，于是他做出了决定，偷偷打开地窖的门，去寻食物。
那一夜，地窖里相当寂静。
他虚弱地朝扶梯边挪去，吃力地推开地窖的门，迎来地窖外的第一口寒气。他们均被地窖打开的声音惊醒，还兴奋地以为是阿爹和阿娘，却发现是他。
还未等他们阻止，他就狠狠地关上了门。
凄凉的月光洒进一片狼藉的山洞，门外的小煤球不知所踪，披盖的虎皮也被撕裂，堆在地上的稻草燃成灰烬，秦元虎的颅骨也落入火炉里，烧成了漆黑的骨炭。
他没犹豫，也不敢从山洞里探出头去看，因为他害怕外面游荡的恶岁。
他立马跑去稻草里翻腾出封罐的羊肉，有些已经被打碎，里面的羊肉倒了一地，沾满了灰尘。他抱起还没碎裂的羊肉罐，放在地窖口旁。当他正要打开地窖口时，他忽地停住了。他在犹豫，要不要再拿些羊奶？前几日封存的羊奶应该还有剩的。他看着干瘪的羊肉，舔舐微微起皮的嘴唇，还是决定去拿藏在最外边的羊奶罐，虽然这样很危险，但是他实在是馋涎欲滴，想喝上一口湿润的羊奶。
他悄悄地靠近洞口。洞外没有任何异动，他松了口气，抱起羊奶罐就往回跑。
然而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伸入一张恐怖的死人脸！他的脸上早已千疮百孔，鲜血凝结成痂，眼珠子掉出了眼眶，有一丝肉牵连着。蚊蝇正绕着他的脸吃他腐烂的肉，血淋淋的伤口里满是蠕动的蛆虫。
他目睹了他的离开，却没有朝他冲去，只是悄无声地离开。
他用尽力气，打开地窖的铁门，抱着罐子往下爬，他们也在下面接应。他仔细地观察了四周，确认没有恶岁后，关上地窖的铁门。
他咧嘴笑，虚脱地坐在地上，神情中有一点得意：“大家快吃！有羊肉，还有羊奶。”
“怎么样？外面有没有恶岁？”小语嫣问，有些害怕。
“什么都没有，就是家里被破坏了。”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羊肉罐，可羊肉罐上的封口太过严实，虚弱的他半天没打开。
“有阿爹、阿娘的踪迹没有？”
“没有。”他摇头，神色低落。
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羊肉罐，连忙从罐里取出羊肉喂给虚弱的小璐。小璐被唤醒，慢慢地咬着羊肉，她连咀嚼的力气都快没了。
“慢慢吃不着急。”小语嫣心疼地摸小璐的脸。
“还有羊奶呢。”他连忙把羊奶罐打开，霎时间，羊奶的香气驱散了地窖里的霉味。
……
猝然间，强烈的踩踏感从地窖上传来！听不清的步子声一直在哐当哐当地响。他们在同一刻停下动作，封上罐口，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踩踏声越来越强，像是寻觅他们。
“你确定没有被恶岁发现？”小语嫣怨恨地看他。
他也害怕地摇头：“我确定没有恶岁在周围，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那这是怎么回事？”她气得咬牙。
“别吵了！事已至此，只能见机行事。”
“嘘——不要说话。”第五云做出嘘声的手势，他们没敢再说话，死寂再次落入地窖内。
小语嫣只好紧紧地抱住小璐，将她护在怀里，害怕得浑身颤抖。
极快，猛烈的踩踏声从地窖上传来，还有来自恶岁的嘶吼与咆哮。它从极厚的隔板窜入他们的耳朵里，刺得他们纷纷蒙住双耳。这是多么恐怖的声音啊！简直比猛兽的嚎叫声还要可怖！落入耳里，简直要撕破他们的耳膜！
渐渐地，脚步声与吼叫声一起消失，似是远去。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不知觉中冷汗已浸湿了衣衫。然而，下一瞬，紧闭的地窖铁门正在被人缓缓地打开，迅速探入一张恐怖且渗人的脸，发出刺耳的尖叫！仅顷刻间就撕裂了他们的心神！
是恶岁！是恶岁找到了他们！
“是我！都是我！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第五云在刑架上挣扎，泪水在不争气地往下流淌：“如果不是我太饿，就不会出去找吃的东西！如果不是我怕死，就不会引来恶岁！如果不是我贪婪，就不会去拿洞口外的羊奶罐，如果……”
第五云抽噎得说不出话，他哑声嘶吼。
“当那张脸伸进来的时候，我害怕得昏了过去。可当我醒来时，就只剩下清醒着的语嫣。她蜷缩在角落里，仿佛失去了神魂，小璐他们都不见了。她颤抖得很厉害，我第一时间抓住了她的手，可她却害怕地往角落里躲。”
“我哭着问她，可她怎么都不回答。她那双绝望眸子里仿佛有他们被恶岁杀害的场景，那是多么恐怖且绝望的一幕！而我呢？我因为饥饿，所以引来了该死的恶岁！而当恶岁来临时，我又害怕得昏了过去！”
“地窖里全是鲜血，踩在上面都还是热的……”
第五云脸涨得通红，咬紧腮帮子，恨得面目都狰狞了起来。
“那一晚，血染红了地窖，染红了衣裳，更染红了天。”第五云最终无力地瘫软在木架上，神情悲戚无比，“语嫣在地窖里痴痴地发呆，我每次靠近她，她都害怕地往后退。之后过了很久，恶岁离开了，我也走出了地窖，然后亲眼见到了被恶岁席卷过的西境。”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幕：无数的乌鸦盘旋在誉录山脉的峰峦上，它们在发出渗人的惊叫，朝死尸俯冲而去。白皑的大地染上了暗红的血，汇聚成流的血河往远处流淌，火焰与黑烟覆盖了天空，分离的尸首与农具堆在一起，周遭落满了死去的乌鸦。长剑、箭羽插满了大地，堆积成山的尸骨，成为了血河的源头……”
第五云恐惧得颤抖，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还有自己犯下的错。
他垂下头，无声地抽泣……
“语嫣始终不肯出来，一直呆在地窖里，我递给她吃食她也不肯吃。只有等我走了，她才肯吃上一点。我每天都会出去将成山的尸骨一点点地取下来，埋葬在雪地里，望着血河干涸、消失。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相距不远的东睦城将士来了，他们替我为他们下葬，为他们立碑。”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语嫣离开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找了很久，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也等了很久、很久，可无论如何都没等到他，于是，我也决定离开了……这一走，就是几年。”
“这几年我一直在寻她。每次一见到她，她就会离开，她再走，我再去寻她。”
“兜兜转转，已是今日……”
他们凝视这位名叫第五云的少年，神情各异。
张统领难得先说了话，话中带着浓浓的悲伤：“少年，我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但是你要相信，有些东西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但是有些东西你可以用命去保护！既然你已经放下了错，也为之付出了代价，你又何须再介怀呢？我们能做的，只是用尽全力护住那么几个人而已……”
子月先生将水壶里的水倒入破瓷碗中，端着递给了第五云。他苍老的面容里也有哀伤，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更是有说不清的思愁。
“孩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犯了错，就应该坦然面对，而不是以这类愚蠢的行径去补救。难道，你就要因此停滞不前吗？正如我之前所说，你的路才刚开始走。其实，你所要做的，不是赎罪，也不是补救，而是将你曾经犯下的错牢牢地记在心里，不断鞭挞自己、训诫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再如当初那样懦弱、再如当初那样自私贪婪。然后，好好地怀揣着这份痛苦用力地活下去。”
“那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要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啊……”
子月先生将瓷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碎成了齑粉。
“你恨恶岁吗？”其声凛然。
“恨！我恨不得吃它的肉！喝它的血！咬碎它的骨头！”第五云咬牙切齿，因为是那些怪物亲手毁掉了他的一切。
“那你想保护那些无辜的人吗？那些西境的牧民、那些普通人！”
“想！我怎么不想？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不够强大，我胆小、懦弱、自私、害怕、我就是个废物……”第五云在退缩。
“你说的这些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想吗？”他直视第五云，目光里仿佛有熊熊火焰在烧。
“我想。”这是他的回答。
“既然你想杀恶岁，你就要变得强大！既然你害怕，你就要变得无所畏惧！既然你懦弱，你就要变得勇敢无畏！”子月先生的话语宛若战歌，奏响在第五云的心间。
“我想！我想！我想！”第五云在怒吼。
毫无疑问，他想变成这样的人，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但你这样的弱者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守护任何东西的。”子月先生低声叹息，似有一点惋惜。
“那我该怎么办？”
“那你想成为止岁者吗？”
“什么是止岁者？”
“能够斩杀恶岁，守护紫郡城的持剑之人！”